黄月英摊开左手,手心站着一只木鸟,她对两个孩子眨眨眼睛,握住那鸟儿的尾巴转了两圈。木鸟便似注入了生命力,僵硬的翅膀竟扑扇起来,纤细的双足一会儿立,一会儿缩,仿佛在天空翱翔。
诸葛果拍着巴掌笑起来:“鸟,鸟飞,飞……”
阿斗吞咽着口水,只是傻笑,却说不出话,他比别的孩子说话慢,两岁了只会极简单的短词。
刘备叹道:“每回都麻烦你们照顾阿斗,实在抱歉。”
诸葛亮微笑:“没什么,阿斗讨巧,拙荆很喜爱,亮也喜爱。”
黄月英听见说话声音,回头见刘备来来,慌忙起身行了一礼。
刘备对黄月英含笑点头,俯身在诸葛果脸上抹了一把:“果儿,认得我么?”
诸葛果嘟起小嘴,撮出了伶俐的声音:“伯伯……”
刘备一把将她抱起,使劲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真是个聪明的丫头!”诸葛果觉得他的胡子扎脸,小手推了推他的脸,“须、须须……”
刘备没明白她的意思,长长的胡须扫过她嫩如水蜜的脸,她不高兴了,小嘴儿撅成小樱桃:“伯伯须须疼。”
阿斗见果儿被父亲抱住,心里痒起来,扯住了刘备的衣角:“抱、抱……”
刘备用督导成年人的口气说:“你是男孩儿,自己走路,爹爹不抱!”
“抱、抱……”阿斗跟父亲卯上了,他死死抓住父亲的衣角,倔强地往怀里挣,小脸上有一股子不服输的韧劲。
刘备一瞪眼睛:“抱什么抱,没出息!”
阿斗吓得一丢手,两行眼泪啪嗒掉落,咧着小嘴哈气,眼看便要号啕大哭。
“阿斗,先生抱好么?”有个软绵绵的声音在说话,那声音真温暖,像荡漾在水面的一片阳光。
阿斗发傻地仰起头,他还没说好不好,便被诸葛亮抱了起来,他用一双手抱住诸葛亮的脖子,指头摁住他宽厚的背。那温暖像水一般蔓延开去,这个怀抱比父亲的怀抱更亲切更柔软,是值得一辈子依靠的保护,让他深深地迷恋起来。
刘备嗔怪道:“不能宠着他,宠溺过度,日后成不了大器!”
诸葛亮微微一笑:“公子还小呢,逼迫太急,适得其反却不好了。”
刘备无奈地一叹,他也不好再反对,只是抱着诸葛果,默默地凝看院中飘飞的黄叶,听诸葛果喔喔地自唱自说,他凝眉道:“孔明,我思量许久,东吴这门亲确该应允,只是,我想亲自去迎亲。”
诸葛亮却吃了一惊:“东吴虽有结姻之意,然到底叵测难料,主公若贸然前往,东吴腹地,援手难至,恐生不测之变。”
刘备默默一叹:“话虽如此,我也知只身前往东吴或有凶险,但我想当面向孙权亲自讨要江陵。”
诸葛亮迟疑着摇摇头:“怕只怕主公即便亲自讨要,孙权也未必肯奉送。亮以为莫若遣迎亲使前往东吴,主公是夫家,东吴是妇家,妇从夫嫁,亲迎入门,到公安再成大礼!”
刘备伸手捋着诸葛果的羊角辫,神情若有所思:“我还是去一趟吧,孔明不必劝了,江陵迟迟不能划归荆州,我心中始终横着垒石,一日不得江陵,一日不得安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便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倘若能得江陵固然万幸,倘若得不到,探探东吴虚实也好。”
诸葛亮知道刘备下定了决心,他也不好再作强劝,殷殷叮咛道:“主公既是主意已定,亮遵从则是,只是,主公当提防东吴强留主公不放。”
刘备沉默,一片树叶从苍色天空摇摇晃晃地飘落下来,却在接近地面时被风重又卷起。他瞧着那片落叶久久沉思,缓缓地回过脸来,声音沉定而不可改迁:“孔明放心,我与你定下半年之期,倘若半年之内,我仍无音信,你可便宜行事!”
冰凉的伤感从诸葛亮的心底慢慢涨起,他以为自己怯懦,他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刚强之人,却被此刻的离愁别情伤损了意志。刘备那带着永诀意味的话在他的心上挖了一个角,他想把缺角填满,却怎么也补不上。
如果世间不再有这个主公,他该怎么办呢?
这个念头像瞬间的火花,他慌忙地扑灭了,残灭的灰烬却没有散去,每一粒都融入了血液里。
他不知道,那火花会在白帝城的涛声中重新燃烧,当烂漫春花在永安的山林间绚丽绽放时,那一天,他会永远失去他一生命定的主公,千古君臣知遇如东流之水,再也追不回了。这世间将只剩下他一个,在理想的道路上艰难跋涉,看秋风萧索、山水飘零,终于把自己的一身嶙峋瘦骨埋在酬答知己的誓言里。
怀里的阿斗忽地挣起来,他却沉浸在那软弱的伤情里,没有察觉阿斗的异样,直到听见黄月英喊了他一声。
他这才反应过来,只觉一股热流顺着胸口淌下去,滴滴答答在地面晕出了一片水渍,竟是阿斗在他身上尿了,他莫可奈何,竟笑了出来。
刘备看得又气又笑:“没出息!”
两个保姆慌忙过来抱走阿斗,黄月英赶着给诸葛亮换衣服,诸葛亮褪下湿透了的外衣,连羽扇也在滴水。诸葛果见父亲遭了水灾,心里懵懵懂懂,一面拍手笑,一面去揪刘备的胡子。
刘备颠了颠笑得咯吱咯吱的诸葛果,无限感慨地说:“阿斗、阿斗,我真得给你找个娘了!”
刘玄德渡江娶新妇,诸葛亮筹划脱身策
冷风在窗外急切地敲打,屋里暖烘烘如沐春风,屋外却寒风肆虐,耳听得闷闷的撕扯声汹涌澎湃,还以为有浪潮扑来。
孙权倚在案后,盯着案上的一封信看了很久很久,炭炉里的火光映着他严峻的脸。
信是周瑜所写,半个时辰前刚从南郡送来,信写在一张白绢上,周瑜的字像琴弦般纤细柔长,字里行间却不见琴筝般的轻软,扑面便是冷森森的刀兵气息。
“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诸葛亮睿断之才,必非久屈为人用。愚谓大计宜徙备置吴,盛为筑宫室,多其美女玩好,以娱其耳目,分此四人,各置一方,使如瑜者得挟与攻战,大事可定也。今猥割土地以资业之,聚此四人,俱在疆场,恐蛟龙得海,终非池中物也。”
孙权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看得眼睛累了,信里的内容已全记在心,而是否尽纳却始终不曾有个决断。
十天前,刘备已来到京城,带了两船聘礼,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从京城码头一直迤逦行到侯府,羔羊、大雁、旨酒、彩锦摆了满满一院子,惹得满街的人都探头探脑进门来看热闹。如今,刘备和孙氏联姻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京口,好些个东吴僚属都吵着要喝喜酒。
他已和刘备见过了面,对这个名震九州的帝胄之后他虽是如雷贯耳,而从不曾谋面,那天第一次见面却真让他大感意外。他原来以为刘备年近半百,当有了几分老态,不料一打照面,竟不能在那张脸上找到半点衰弱。他也想不到刘备如此豪爽豁达,言行做派赫然一股侠士风度,若非因心里的顾忌,他还真想和刘备敞开心扉,做对生死相许的刎颈之交。
怪不得世人皆言刘备能得人效死力,果然是气魄岿然,可干凌云,让人乐意与他相交。如果你剖了一颗心给他,他一定也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你。
那天,两人谈笑风生,相处甚欢,融睦而无碍,可酒阑灯残后,孙权却滋生出了深深的忧虑,这样一个气势雄阔的英雄,怎么能轻易钳制。即便彼此结成了亲密的联姻,但凭着一层婚姻关系,又如何能掣肘胸中有大丘壑的刘备。
也许周瑜是对的,用宫室美女将刘备软禁在东吴,消磨他的英雄豪气,让他在温柔乡中沉溺了意志,瓦解了他,就是瓦解了刘备对东吴潜在的威胁。
他正在冥思苦想中,门下却喊道:“主公,刘将军求见!”
他忙将案上的信卷起,往袖子里拢好,绽了笑快步迎了出去。
刘备越门而入,行动起来仿佛一阵火热的风,似乎他刚从汤池沐浴而出,通身洋溢着阳光般的温暖。
孙权自信阅人无数,然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物,也不是刘备当真便有举世无双的雄才。若论起武力和谋略,单单东吴便有许多超拔贤干之才强过刘备,只是他天身具有的气派偏能让人过目不忘,难怪曹操也对他心存忌惮,言表赞许。
“吴侯,叨扰了!”刘备笑颜如春风,声音清亮如金磬。
孙权也打叠起满脸的笑容,热情地让了刘备另榻安坐,吩咐下人上了茶果,自于东向而坐。
“将军在京城还住得习惯么?奉礼简陋,恐有疏忽之处,还请宽恕。”孙权语带委婉,煞是殷勤。
刘备笑着摆了手:“吴侯客气,自备来京,无日不全礼而待,如此盛情,倒让刘备心有愧疚!”
孙权笑道:“孙刘联姻,便是一家人,招待一家人,该当殷勤尽礼!”
两人相视一笑,刘备似乎很随口地说:“我此来京口,一为完婚姻之礼;二呢,尚有一事需求吴侯!”
孙权的笑黏在眉眼周围,他心里暗自揣测,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不知所为何事,但讲无妨!”
刘备缓慢而着力地说:“欲请吴侯允我出江而治荆州。”
话语很短,语调也很平缓,然孙权却探出了刘备话里的真意。刘备现今占据的荆州领土都在长江以南,所谓出江而治是为占据江陵。刘备是要求自己把南郡北岸也一并借给他,让江南江北的荆州故郡扩充联结,进一步踞有长江。
孙权打了个哈哈:“将军现已是荆州牧,如何又提出江而治?”
刘备温和地笑了一声:“荆州八郡,我只得四郡半,且皆在长江以南,所谓荆州牧不过是名实不符的虚职,刘备也无多望,只愿能跨江而治,让这虚职尚不负其名!”
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孙权渐渐心生恼恨,真是不知餍足,怨不得曹操对他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被这么个人缠上,孙权有种说不出的烦恼。
“将军欲借江陵否?”孙权干脆撕捋下面具,“然将军已得江南四郡与南郡南岸,奈何还欲借土地?”话说到最后隐隐透出丝丝埋怨。
刘备怎听不出孙权口气里的怨气,他今天耐性却很好,仍是一脸柔和地笑道:“赤壁之后,荆州战事稍弭,百姓丰乐,人丁兴旺,四郡半之地已不够安置骤增人户。备无他处可安民,只好来求吴侯,愿吴侯将另一半南郡借于刘备安民!”
真是个绝妙的理由!孙权恨恨地想,安什么民,分明是想扩土养兵,与天下诸侯一较高低。他隐隐听说,似乎诸葛亮曾经在隆中给刘备定下三分天下的策略,第一步便是控扼荆州,看来刘备对于荆州是不得掌控便誓不罢休。去年见识了诸葛亮的机诈应变,今年又领略了刘备的死缠烂打,这一对君臣可真是绝配!
孙权思量半晌,深以为不可立刻回绝刘备,免得陡然生出嫌隙,不如先稳住了他,再徐徐图谋,因而乐呵呵地说:“将军所言也有道理,你我两家既已联姻,当该彼此提携扶助。只是,江陵如今由周公瑾掌控,他现领着南郡太守,我且去信一封,问问他的意见,他若无异议,自当分地修好。将军也毋心急,兹事体大,不好仓促决断,务要从容谋划,方不负两家同盟之谊!”
刘备当然知道孙权在和他打太极,虽则周瑜现在是南郡太守,但他毕竟是孙权的属臣,哪有君主断事还要臣下首肯的道理?明里孙权满口的亲切语词,暗里却是使了一招拖字诀。孙权是想和他耗,什么去信周瑜,周瑜若是长时间不回信,或者周瑜根本就不答应让出江陵,又该如何呢?
刘备也不想争执了:“也罢,烦吴侯去信公瑾问一声!”
“这个自然!”孙权回答得很爽快。
刘备不阴不阳地抛出一句:“公瑾雄才,器量广大,文武筹略,足见吴侯识人之明!”语带尖刻,显是在宣泄心中愤懑。
孙权一愣,既而竟是长笑:“哪里及得上将军的识人之明,‘卧龙’诸葛亮这样的大才也被将军收归旗下,倒让孙权羡慕得很呢!”
刘备微微愕然,他忽地意识到,这是孙权借着他的话当盾牌反击,他不动声色地微笑着,竟做出了洗耳恭听的表情。
“去年孔明来江东,我有幸见识过‘卧龙’风度,果然是气宇轩昂,不同凡响!”孙权提起诸葛亮津津乐道,脸上竟流露出倾慕的神色。
刘备瞅了他一眼,脸上的笑特别温和:“哦,吴侯过奖了,孔明纵是良干,也当不得如此赞誉!”
孙权笑吟吟地摆摆手:“非也,非也,当得起,我还怕言辞不能道其万一!”他半躬了身,玩笑着地对刘备说,“将军若以为孔明不好,不如将他让给我,其有意乎?”
刘备展着笑说:“待备去信一封,问问他的意见,兹事体大,不好仓促决断,务要从容谋划,方不负两家同盟之谊!”
这俨然是在学孙权说话了,孙权也不介意,还看着刘备笑个不停。一时间,两人都心怀鬼胎地哈哈大笑。
孙权笑道:“将军,权也有一事相告,良日已择,三日后司成大礼,使将军与家妹完婚!”
“甚好!”刘备颔首一笑。
孙权微笑着起身:“如此,权领将军去看看新房,便在本府东苑,特又新辟了数亩以扩新宅。”他走来握住刘备的手腕,“待成礼后,你我便是一家人,将军为我妹夫,我为将军舅子,这称呼也得改口了吧?”
刘备也不辞让,两人携手出门,一路欢声不断,似乎亲密无间,毫无嫌隙。
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天,苍暗的天空被厚重的色调涂抹,满世界只听得见雪花沙沙地落地,以及凌厉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呼啸滚涌。
门窗都关得严实了,炉里的烧炭嗞嗞地跳着火星子,红得发亮的炭一块压着一块,纷纷的灰沉下去,蓝幽幽的火焰燃上去。炉上架了个支架,上面有一只铜釜,汩汩的热气从釜嘴缭缭升起。
修远蹲了身,将案头已变冷的水倒在一个唾盆里,捧起炉上的铜釜重新注入了热水,将水杯轻放在案头。
案后的诸葛亮却对周围一切置若罔闻,也不知案头的一杯水已是第三次换了,热水缭绕出的轻薄热气氤氲着他微蹙的眉目,犹如流过弯月的一抹淡云。
右手长时间地持着毛笔,手指变得冰冷僵硬,他并不抬头,目光定定地落在翻开的卷宗上,只是用左手轻轻搓动右手,将硬邦邦的指头揉得软一些,再搦笔下书,一笔一画并不见滞涩生硬。
“嘭嘭嘭!”敲门声从躁急的风雪声后透出,修远搁了铜釜,起身抽出门闩。手才搭在门上,那门就被风吹得大开,一阵迷了眼睛的霰雪扑了进来。
“军师!”张飞雷霆般的喊声将厚重的风雪一把撕开,他一大步迈了进屋,顺手便将斗篷朝门后的巾栉架上一扔,后面跟着的关羽也将斗篷举手一掷,两个人的动作甚是连贯默契。
修远冒着狂风暴雪将门死死顶住,好不容易才将门闩插上,回身之时,关、张二人已一左一右坐在铺了棉席的三尺枰上。张飞一把抓起诸葛亮案上的水杯,仰脖子“咕咚”喝了干净。
诸葛亮搁了手里的笔:“二位将军冒雪前来,有紧急事么?”
张飞嘴快,抢道:“大哥去江东一月有余,始终不见回返,我们心里着急,去信问他,他要么不来信,要么含糊其词,只得带了信去问子龙。今日子龙回信了,可是不得了!”
他一面嚷嚷,一面让关羽将信取出,急忙忙地放在诸葛亮的案前。
诸葛亮铺开那信,不过寥寥数行,赵云行文很谨慎,既不会诋毁君主,也不会自评其事,只有简单的事实陈述,若无着意思量,也许竟看不出什么深意:
“上覆二位将军:主公安好,大礼已成。吴侯特辟土造新宅,多赠珍宝玩好,以彰两家盟好,云手泐。”
张飞用力戳着那信,大声道:“什么叫特辟土造新宅,多赠珍宝玩好,这不是温柔乡么?大哥定是被美人珍宝迷了心智,困在东吴出不来了!”
诸葛亮有片刻惊讶,张飞居然还有这样的眼力,竟能看懂信中隐藏的秘密。果然张飞只是脾性心直口快,易躁而不柔顺,然其智谋并不见得卑弱。
“军师,我们需得想个对策,大哥再不回荆州,诸事起变,仓促间难以应对。而且我担心这是不是东吴设的美人计!”关羽愁着眉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