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汉献帝建安十四年(公元209年),京城。
暮云微度,霞光在云里犹如丝线穿插,似有一双巧手以云为锦,以晖为线,飞针走线间编织出满天流光锦云。
院子里花开似锦,粉的百合、黄的毫菊、红的金钟、紫的月季争奇斗艳,一朵朵向着阳光尽力生长,花瓣舒展如女人群袂,簌簌地抖动芬芳,逗引着狂蜂舞蝶。
孙权立在花中,手里握着一只水瓢,瓢中的水逐次倾倒在花朵上,花儿争先恐后伸长茎秆,贪婪地吞噬着甘甜的清泉。
背后有人声响起,他也不回头,仍然沉浸在与花共语的欢愉中,直到那声音离得更近了,他才慢悠悠地转过身,笑吟吟地望着对他躬身下拜的两个人——周瑜和鲁肃。
“公瑾、子敬,欲观花否?”他伸开手,把身后的姹紫嫣红展现在视野里。
周瑜可没有孙权的这份闲情逸致,郑重地说:“瑜非来观花,乃有要事上启主公!”他刚从江陵赶来,身上风尘未去,言行却毫不迟滞拖沓。
孙权似笑非笑:“公瑾素性风雅,今日却转性了么?”
大事逼近,主公居然还有这等雅致,周瑜却是两分讶异中掺着一分迷惑,对这个年轻的主公他有些时候甚是琢磨不透。孙权不似孙策,孙策英武刚猛,性子颇有几分躁烈,话说得冲得很,心思却不难猜。但孙权纯性柔和,孙策曾称他能举贤任能,以尽其心。孙权有驭人之术,更有一种帝王般的莫测心机。
“主公,肃也有要事上启!”鲁肃也是满脸凝重。
孙权慢腾腾地看了看他们二人,忽地摇头一笑:“可惜孤这些花无人欣赏了!”他轻一扬手,“谁先说?”
周瑜抢先迈了一步:“主公,瑜得知刘备向我东吴讨要南郡,不知主公作何决断?”
孙权转着手里的水瓢,却是微笑着反问:“公瑾以为当如何决断?”
“南郡扼守长江北道,若借给刘备,便给了他跨越江南江北的机会,刘备枭雄,不可不防!”周瑜的口气很坚决,他如今领着南郡太守,扼守这长江北岸要地,乍听说刘备要借南郡,千里奔回京城,势要阻止此事。
孙权静静地听着,慢慢地转向鲁肃:“子敬也是为此事?”
“是!”
“子敬以为如何?”孙权说话慢条斯理,还低头弹去一朵月季上沉重的水滴。
“肃以为可酌情借之!”鲁肃咬着语句说。
周瑜当即反驳道:“怎能借给刘备!自赤壁一战,刘备趁着我东吴与曹操鏖战,领兵攻下武陵、长沙、桂阳、零陵四郡,如今刘琦又亡故,他当仁不让代为荆州牧,再把南郡让出,岂非是将大半个荆州拱手相让,此是为虎添翼,子敬岂能慈柔而助敌!”
鲁肃没有周瑜的激切,他保持不愠不火的语气:“公瑾也说刘备已为荆州牧,荆州名义是为其辖制所在。而肃以为东吴大敌是为曹操,并非刘备,何必因一地而生仇雠,致使孙刘交恶,当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岂是一地如此简单!”周瑜提高了声音,“刘备所占四郡皆在江南,我东吴掌控南郡和江夏,便是牢牢掐住了刘备北上之咽喉。他被困在长江以南,有天堑横隔,则是封死了他扩充疆域的企图,此天之所赐,如何可以轻易丢弃!”
鲁肃摇了摇头:“非也,南郡虽重要,然其直面襄阳!襄阳有曹操重兵,无日不图谋南下克复荆州。公瑾若不舍南郡一地,则前有曹军压境,后有刘备弄兵,两面掎角掣肘,这掐住咽喉之说从何说起?”
周瑜轻一摆手:“子敬此言差矣,让南郡给刘备,则江南四郡与江北一郡连成一线,形同一只打向我东吴胸腹的拳头,断不可因一时情势危急而贻误长久之谋!”
“若刘备为伸向我东吴的拳头,则合肥曹军呢?是否也为伸向我东吴的另一只拳头?前次主公亲领兵经略合肥,几番恶战皆不能攻下,可知其骁勇难敌!若死据南郡而不弃,则我东吴西临襄阳重兵,东临合肥军阵,岂非双线受敌?肃所言斟酌借之,也并非将南郡尽数让出,可两家分地共处!”
周瑜仍是不能认可:“何谓两家分地?刘备野心昭然,得寸地则望尺土,南郡一旦落入他掌握,下一步一定是江夏!”
两人争持不下,各自都不能说服对方,只得齐齐对孙权一拜:“望主公明断!”
孙权一直听得很认真,此刻听二人要自己判决,他轻轻地一笑:“二位休要因争生怒,”他抚着一朵朵热烈盛开的鲜花,“看看这满院秀色,舒解些戾气!”
“主公!”周瑜急叫了一声。
孙权似没感觉到他的焦虑,他自顾自地抚弄花朵:“花开得如此烂漫,朵朵向阳,却类于人的争强好胜。奈何花开得越早,败得也快!”他用两根指头一弄,拨出一束躲在花丛里的骨朵,“避于偏僻,虽晚于旁花,然能得长久,它花残败时,却是它姿容绝艳之时!”
他抚去骨朵上的一粒尘土,扭过头来对两人意味深长地笑。
周瑜先是一怔,既而一疑惑,迅即则是明白:“主公欲让南郡?”
孙权瞧了一眼脚边的木桶,里边的水剩得不多了,他索性提起木桶,把最后一点水洒在一盆月季上:“孤细细想过,曹操乃孙刘之敌,若因分土不均而使两家生隙,岂不是造利于敌,制祸于己!不让南郡给刘备,他定不依,让了南郡给刘备,又显得我东吴太柔弱,这样吧,先将南岸划给他,以全其请,也可暂时堵了他的口,如何?”
孙权语气虽温和,但显然是早拿定了主意,且分出去的乃南岸土地,又不控摄江北,既是依了鲁肃之请,又允了周瑜的谏议,几乎是两全之术。周瑜无法反对了:“主公既有此意,瑜当遵从,只是,”他转了话音,还是说道,“刘备枭雄之姿,难以驾驭,今日借一地,明日便是两地,主公当早作谋划!”
孙权轻声一叹:“长得太快的花总是很麻烦,”他将水桶水瓢一并放下,拍了拍手里的水沫,“养花尚且难,何况是养虎呢?”
鲁肃小心地提议道:“不如两家结成姻亲,连襟相关,暂可有所牵制!”
孙权哈地笑了出来:“如何结姻亲?子敬说说!”
“肃闻说刘备有一子,不若主公许女于他,则成秦晋之好!”
孙权笑道:“刘备好福气,得了东吴打下的江山,还能得孤的女儿,子敬可真为刘备打算得精明!”
鲁肃惶恐,正要谦辞以谢,孙权却玩笑般地说道:“若是刘备无妻,孤却可以将妹子嫁给他,孤那嫁不出去的妹子还能得一英雄相配,她只怕很是高兴!”
他笑得越来越大声,一面大笑一面摘了一朵花,在掌中来回抚摩。
借荆州,孙刘联盟生嫌隙
“呼”的一阵风把门撞开了,屋里的女僮慌忙合上门,回头一瞧,倚在床帏里的甘夫人并无异常,虽然面色苍白无血,也不喘了,不咳了。
“夫人,饮些汤吧。”一个女僮捧着一碗蜜饯汤水跪在床头。
甘夫人疲惫地摇摇头:“放下吧。”她无力地靠在隐囊上,神采俱失的目光盯着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棂,有很细的风贴着窗拂过,似乎谁在窗下叹气。
她这一场病来势汹汹,两个月时间竟病入肌骨,卧床不起,眼见是江河日下,旬日衰竭,饮食皆废,百药无灵,也许大限便将来到,不过是苦苦地挨日子罢了。
她沉重地叹了口气,瞧着满屋子里忙着服侍她的女僮,她不禁想着,还伺候什么呢,都没几日可以熬了。
紧闭的门被推开了,刘备跨过门槛,携着一身浓重的风尘,像是从沙堆里钻出来的仙人球,他一把解开披风的緌带,任意地丢出去,飞一般地走到床边。
甘夫人费力地坐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刘备轻轻摁住了她:“北边的事办好了,我特意来临烝瞧你,”他给甘夫人掖好掀开的被褥,仔仔细细地打量她,“你觉得怎样?”
甘夫人苦涩地摇摇头:“不行了……”
刘备责怪地啧了一声:“什么不行了,尽说晦气话!”他望见床头搁着的一碗蜜饯汤水,伸手一探,“哟,有些凉了,你怎又不吃呢,我着厨下给你重做吧?”
甘夫人虚弱地摆手:“不用了……”
“不爱吃么?你想吃什么,我吩咐他们做!”刘备温存地说,扬手便要吩咐下人。
甘夫人轻轻拉住他的衣袖:“别,我没胃口,你这会儿就是端碗龙肉,我也食之无味!”
刘备挽了她的手:“怎能不吃,空腹还要吃药,很是伤胃。你本就虚弱,再不进食,如何撑得下去,瞧你瘦成什么样……”他眼圈一红,忍着才没让眼泪滚落。
甘夫人冰凉的手在刘备的掌心缓缓放定:“夫君,”她用很柔软的声音说,“妾身大限到了……”
“说的什么话!”刘备又惊又伤地说。
甘夫人的手抽搐着,她凄婉而镇定地说:“夫君,我嫁于你十来年,如今见你大业初成,我很是欣慰,奈何天不假年,我不能再侍奉你了。”
刘备心如刀割:“哪里就严重到这地步了,你总是想太多。一场病痛而已,何苦咒自己!”
甘夫人沉沉地叹了一声:“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我何尝不想多活几年,看着你终成大业,看着阿斗长大成人,可是,可是……”她哽咽住,悲泪潸然落下。
刘备好不难过,心中一时悲戚,无以言表,手臂轻弯,将妻子搂在怀里,眼泪一滴滴不能断绝地滚落。
甘夫人在他怀中轻泣道:“夫君,我若一死,最放心不下的是阿斗,他那么小便没了娘,我一想起就心痛如绞……你再寻个好人家的女儿,不求她别的,只要她对阿斗好,对你好……”
刘备呜咽着:“说什么娶新妇,你好生养息,阿斗没了亲娘不成……”
甘夫人流着泪酸涩一笑:“傻话,你怎能不娶新,你若是不再纳妇,我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身边没有女人,谁来照顾你,你又是个急躁马虎的脾气,恁大个人还孩子气,没个细心的人照顾你,我真担心……”她越说越心痛,竟自泣不成声。
刘备一面给她擦泪,一面自己流着泪:“我急匆匆赶回来探病,你便和我说了一通丧气话,让人好不伤心。”
甘夫人已是伤心欲绝,强忍住那诀别的剧烈悲痛,把澎湃的眼泪狠狠地压在残损的心里:“好,好,我不说了……”她望着他,却长久没有说话,她轻轻抚摸着丈夫染了些微风霜的脸,心里涌动着无限的爱和无限的痛。
她多想能活得更长一点,看见他功业大成,看见他脱却数十年的颠沛艰苦,拥有他一直渴望拥有的梦想,看见他们的儿子长大,娶妻生子……
她期期地说:“我想见阿斗,你带他来见我,成么?”
刘备抹掉眼泪:“好,我立马去带他来!”他想也不想地拔腿就往外跑。
甘夫人听见那急切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脸上的微笑像漂浮的花瓣,从眼角缓慢滑落。那脚步声真是熟悉呵,是她十余年光阴里最熟悉的一种眷恋,许多的日子里,有时是在令人恐慌的嘈杂中,有时是在一片萧瑟的孤寂中,有时是在茫然无顾的迷惘中。每当她听见那脚步声,那些嘈杂、孤寂、迷惘便都如晒干的雨水,成为阳光下飞逝的痕迹。她那飘荡无依的心便在瞬间平静着,温暖着,沉醉着。
那是属于她独有的眷恋,是她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她依仗那眷恋,熬过了无数的艰难流徙。脚步声又渐清晰,宛若罗帐底吹奏出的柔软笙歌,在如霜的灯光下展开了一个亲昵的拥抱,她在意识里挣扎着向他奔跑而去,身体却重重地向后倒了下去。
好大的风,吹得新坟上的招魂幡飒飒乱舞,茔上的黄土被风卷着一粒粒滚下,撞上垒得严整的石块,一蹦跃起,在空中抛出一个弧线,纷纷落在一个人的肩上。
他像木头似的倚坟而坐,身上承了许多黄土,他也没有拂一拂,似乎想要让自己与这新坟一起被黄土掩埋,也做个冢中枯骨。这样,他不会寂寞,坟里的亡人也不会寂寞。
背后新砌的墓碑上的刻字填了尘土,有些模糊,字是他自己写的,他知道自己的字不好,但是为了写好墓碑,他练了一天一夜,直到手膀子发麻,也不肯松懈一点。
亏欠了一生,还要亏欠几个字吗?
他这一生亏欠的人太多了,兄弟、部属、妻子、儿女……那一张张曾经熟悉的面孔都在风里化作无根的飞絮,有的已被他抛弃在当年的征途上,成了无人可识的尘泥,有的还殷殷地追随在他的车辙下。他总是惦记着要给他们最好最珍贵的弥补,可他们在时,他只是苦难世间一个穷途末路的悲情羁客,等他能够弥补时,他们却早已灰飞烟灭。
有的人,注定会被自己对不起,有的人,注定会在下半辈子的愧疚中怀念,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他的宿命。
一阵马蹄声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停下了,有人跳下了马,脚步很轻。
“主公,他们都在找你。”云一般的影子落在他面前,声音从那云里飘出,没有丝毫的尘垢。
刘备抬起头看了他半晌,他像是失忆了,忘记了这个人是谁,甚或忘记了自己是谁,他在捕捉那分崩离析的记忆,最后艰难地组成一句话:“你来做什么?”
诸葛亮半蹲了下来,目光柔软而体恤:“主公沉溺哀伤,我们很是担心,今早不见你在房中,大家这会儿都在寻你。”
刘备轻叹:“心里难过,来这里坐坐。”他回过头,伸手在墓碑凹陷的字坑里抚摸,那粗糙的感觉让他微痛,而哀伤却缓缓压了下去。
诸葛亮心底恻然,索性坐在刘备身边:“主公深情,令人感动,只是哀思有节,望以大事为怀,切勿伤心过度。”
刘备怃然一叹:“刘玄德半生飘零,匹马征程,自以为以仁义为本,宽以待人,德以济人,到底有如许之人对不住。”他苦涩地笑了一声,“罢了,人死不能复生,徒叹愧意也无济于事!”
“主公,回去吧,大家不见你,甚为着急。”诸葛亮轻言细语地劝道。
刘备扶着墓碑站起来:“也只有你知道我在这里。”
两人翻身上马,也不策鞭,只松松地揽着缰辔,缓缓地并肩而行。
“主公,其实亮来寻你,还为一事。”诸葛亮道。
“什么事?”
“孙权遣使前来回复借南郡一事,他愿借地,但只能借南岸!”
刘备拽了一把缰绳:“恁个小气,给个南岸就打发了,江北之地若不得,算什么借南郡!”
“孙权也有他的盘算,他怕我们得了南郡,则江南江北连成一线,前可进取襄阳,后能逼入江夏,进而威胁东吴。他又不能因一南郡与我们结仇,便分地而划之,让我们不能北出长江,始终困于江南。”
“真是够精细的打算,你说,这地我们要还是不要?”
诸葛亮确定地说:“要,怎能不要,南岸油口为长江入口,先得此地,再图进取江北。主公须知,我们占取江北,一为全占荆州,二为上溯益州!”
刘备沉吟,须臾耸着眉头:“油口?待我接管之后,需得取个妥帖的名字!”
“一个名而已,改不改倒无所谓了。”
刘备一味摇头:“不响亮,不好记!”
诸葛亮笑了一声:“主公若嫌不好,改个名字便是。”
刘备使劲地想了想:“不然叫公安吧?文治武功(公)以安天下,好听好记,还吉利,如何?”
“甚好!”诸葛亮笑道。
两人行到临烝城门口,早见几骑飞出,腾起的黄尘在马蹄后甩出,仿佛拉开了一面帘幕。
“大哥!”张飞的喊声远远地传来。
刘备摇头:“这嗓门,在交趾也能听见了。”
张飞一骑轻尘飞来,大喊道:“可见着你了!”他甩着满头的汗珠,“东吴使者到了!”
“知道了!”他回答着,扭头去对诸葛亮说,“孔明,我该不该亲自去一趟东吴,向孙权讨要北岸?”
诸葛亮摇头:“太冒险,主公少安毋躁,北岸之地当徐徐求之。况且而今周瑜为南郡太守,一直屯守江陵城,便是孙权松口,周瑜也不答应。”
刘备不甘愿地叹口气,他攥着缰绳恨恨地说:“周公瑾啊周公瑾,你可真成了绊脚石!”他轻轻一飞马鞭,“既是东吴使者已到,孔明随我去一趟公安吧!”他没有滞涩地把新取的名念出来,那马鞭洒脱地飞出去,甩成一条张扬的弧线。
联姻江东,诸葛亮力陈利害
一场冬雨后,寒冷更是深了,天空总是一片昏黄暗淡。屋瓦斗拱上凝了厚厚的霜,未干的雨水从檐角滴滴答答地落下,在屋前蓄积了一洼潦水。
才进十月,屋里便燃了炭火,荆州之地多原隰丛林,湿气太重,一入冬季则冷风彻骨,寒冷仿佛具有很强的渗透性,锥子似的扎进了骨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