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2
2250800000002

第2章 隆中对策(2)

徐庶不禁感慨:“朋友身处险境,尚存仁心,好个侠义肝胆!”他见刘备迈步朝门边行去,喊道,“朋友毋行,请安坐,我暂可保得朋友平安,我二人也可无事!”

刘备一停:“果真?”

徐庶自信地微笑:“信不信在朋友!”

刘备望着徐庶的微笑,犹如被灌入了一股坚韧力量,刹那,他大声地说:“好,我信!”

倏忽,隐隐的马蹄声在风雪声中四散分离,犹如被不停撕碎的布条,有人高呼:“的卢马!他在这里!”

“他们来了!”刘备拽紧了长剑。

徐庶深沉一口气,阔步走向门边,狂风扫着两扇门忽而开忽而关,毡帘飕飕地卷来卷去,越来越多的雪花飘进屋,落在屋中的物什上,融化成晶莹的水珠。

“秀娘,找些硬物来抵门!”他回头喊叫。

秀娘颤抖着挪了步子过来,推了推斜靠门边的一张酒案,奈何手脚发软,推了半晌也推不动。

“别怕!”徐庶柔软的声音响起,她回头,徐庶轻轻握住她的手,暖流自掌心徐徐融入身体,一点点化开了恐惧的冰块。

“别怕。”他又说,清濯的眼睛里满是鼓励,满是柔情。

她真的不害怕了,心里仿佛被注入了一束阳光,所有的阴霾都被甩在阳光的背后,即便最可怕的死亡也并不冰冷了。

她和他并手而推,把七八张酒案推在门边,将两扇门推开,用酒案倚着两边抵得严严实实,只任那毡帘在风里翻飞。

刘备看得奇怪:“如何要大开门户?”

徐庶拍拍手:“兵不厌诈!”他一伸臂,“来来,朋友与我共饮!”他稳稳坐下,斟酒对酌,刘备半惊半疑,虽不知就里,但被徐庶的豪气感染,也自坐下饮酒。

屋外马蹄声近得犹如咫尺之间,喧喧人声穿过风雪渐渐逼近,徐庶忽然起了一声清啸,只手弹铗而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吟诵声琅琅,如倒卷青天的寥寥长风,托起鲲鹏垂天之翼,送出九万里凌云之气。

马蹄声戛然变小,或许是被徐庶的歌声惊住了,又见酒馆门户洞开,仓促间摸不着头脑,只得在屋外左右逡巡。

歌声越来越苍劲有力:“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一抹刀光卷入,似有人鬼鬼祟祟地探头查看,徐庶蓦地腾身而起,操起一方酒案,咬牙砸下去。那人“嗷”的一声惨号,头被砸出一个大血坑,他连屋里到底有什么也没看清,就遭伏击,趁着还有点力气,慌忙地跳了出去,才出去一步,却硬挺挺地倒在雪里。

“有埋伏!”众人齐声惊呼,再不敢贸然探屋,一趟一趟在门口转悠。

徐庶歌声不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唱毕,放声大笑,笑声荡了出去,让那一众杀手更是举无措置。

见徐庶豪气贲张,刘备胸襟为之一荡,刚才的紧张遁隐无形,他大口饮尽一杯酒,手仗长剑,豪情油然充沛全身。

又有不怕死的探头来望,这一次是刘备跃起,长剑一切,快如电光石火,削掉了那人的一只耳朵,血淅沥沥喷了那杀手一脸。他捂着耳朵翻身跳出。

“痛快!”刘备大笑道。

徐庶爽朗一笑:“朋友动作好快,我不如也!”

屋外的杀手橐橐乱走,他们未见刘备一面,却连折两个同伴,而屋中情景到底怎样却全然不知。难道是为了引诱他们进屋以伏击,或者,当真藏着绝世高手?

聚在门首的杀手许久没有动静了,忽地,头顶上却有“噗噗”的声音压下来,像是风掀翻了瓦片。

“他们上房了!”徐庶凝神听着。

刘备仰头一看:“他们是想揭瓦看个究竟!”

徐庶离案而起,自炭炉旁拿起火钳,全神贯注地细听屋顶声音,突然,一线微光从头顶射入,他猛一扬手,一块烧红的炭飞起,带着耀眼的火星子射入了缝隙中,只听见一人惨叫一声,那烧红的炭烫伤了他的眼睛。

“好准头!”刘备赞道。

徐庶哈哈笑道:“小时候好打弹弓,我可是远近出名的弹弓好手!”

屋顶的声音更响了,不甘心的杀手不肯放弃,稀里哗啦踩得屋顶白茅乱飞,钢刀直直捅将下来,戳烂了七八片瓦,碎块纷纷坠下,扬起满屋的灰尘,屋顶立时现出了一个窟窿。杀手们攀在窟窿边,警惕地朝屋里一瞧,却忽然感觉热辣辣的气流直冲上来,冲得眼睛酸泪直流,一干人以为又是什么厉害暗器,吓得几步跳开,慌张不慎,有一人脚下踩空,摔下房顶,腿骨尽折,痛得咧嘴大叫。

原来这热气便是那灶上的姜汁鸡汤,刘备和徐庶将案几向上叠高,再把一锅热汤放于案上,热气上升,外间冷气下沉,冷热纵横,霎时便迷了杀手的眼睛。

“只恐挨不多时了!”刘备听见外间杀手们乱成一团的喊声,略起了一些担心。

徐庶稍一思索:“趁他们大部在房上,快走!”

杀手大约意识到那热气并非毒辣暗器,在屋顶上来回走了几遭,抡刀一阵乱砍,更多的瓦片碎裂了,房上的窟窿也越来越大,纷纷的雪当头洒落。

有人惊呼道:“他们才三个人!”

在他们从屋顶跳入房中的一刹,徐庶一把抓住秀娘,一手抓起门边墙上悬挂的锁,一脚踢翻抵住门的酒案,操起门闩,和刘备抢步冲出了屋,再一脚把门踢关上,麻利地套上锁,把一众杀手关在了酒馆里。

屋外还剩下五六个杀手守门,乍见刘备出来,同伴被困,一时都呆了。

“牵马快走!”徐庶一推刘备。

刘备听言,快步朝那马厩跑去,杀手哪里肯放,赶着他就追了过去,徐庶一握秀娘的手,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递给她,那匕首短不过四寸,皮革剑鞘上深纹了一头紫红貔貅。

“保护好自己!”他放开了她,剑光脱手而出。

徐庶操剑大步向前,将追赶刘备的杀手拦住了。雪从四面八方扑上他的身体,他被狂躁的风雪整个包围,像是蛮荒年代独斗野兽的上古英雄,一瞬间,仿佛时光匆匆,万般风流,尽在一掌之间。

勃然一声大喝,满地的雪被疾走的步履带得飞旋而起,刀光、剑光交相迸发,犹如大风卷水,水流激荡。

刘备已解了马,回头见恶战正酣,他怎肯独自逃生,提剑反身冲回徐庶身边。

“你还不快走!”徐庶喊道。

刘备朗声道:“我欲与君生死相共!”

再不必多说一语,退不可退,那就勇往直前!

被关在酒馆里的杀手拼命地砍着门,一条条烂木条抛出来,眼见那门被砍得齿牙横生,一个窟窿豁然砍出。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他们便是身处中央的困兽,四面危机,荆棘丛生,无路可逃。

徐庶一声长叹:“罢了罢了,今日死于此!”

“如此死,也是值了!”刘备竟是一笑。

两人并肩,双剑合二为一,刺穿了一帘雪幕,光芒仿佛星辰照耀出一片绚丽天空。

酒馆里的杀手已砍倒了门,一个接一个跳出了门,刀举过顶,团团地围住了二人。

“大哥!”远远地,有呼喊卷尘飞来。

到底是绝地逢生!刘备奋尽力气叫喊:“我在这里!”

三骑快马扬起半身高的雪尘奔驰而来,马上三人见刘备被杀手包围,惊诧之余,飞身冲过,冰冷的兵器扫开风雪,掠向了举刀的杀手。

徐庶只感觉周围一片眼花缭乱的影子,以及难听的喷水声,似乎是喷出喉管的血,脸上还被溅了许多,湿热腥臭,熏得胸口泛呕。

不过须臾,飞舞的影子停止了摆动,世界忽然从喧嚣进入了死寂。雪纷然而下,风在身后如浪潮起落,他便看见,周围横七竖八全是杀手们的尸骸,雪飘在他们血淋淋的脸上,冻结成匕首一样的光。

太快了!

仿佛一眨眼,那近在眉睫的危险居然就消失了。

“徐家哥哥!”秀娘踉跄跑来,见他满脸是血,眼泪噗噗落下。

徐庶安慰地一笑:“不要哭,我没有事!”

“大哥!”张飞扑过来,两手紧紧挽住刘备,左看右看,一个大男人险些掉了眼泪。

刘备一一打量他们:“到底你们来了,否则……”他不敢想了,若是再晚一步,也许明年的今日就该是他刘备的忌日了。

“我们瞧见大哥留下的标志,一路赶来,幸而及时赶到,真是好险!”关羽惊魂未定地说。

他们数年征战,常因战场混乱而失了消息,于是商量下唯有彼此知道的独特路标,若是有人走失,其他人则可循着路标跟踪而来。刘备被杀手追赶,心知独力难逃,便一路留下标志,期望万一关张醒觉,还能追上他。

“子龙也来了!”刘备欢喜起来。

赵云近身一拜,银袄上满是雪水,滴滴答答地掉下去,他也不去拂拭:“我本去襄阳置办年货,想着主公与二将军、三将军皆在荆州牧府第,便想寻了来一起返回新野。哪知到了府上,二位将军竟醉酒不醒,主公也不知去向。我心知事有不好,便叫醒二位将军,一路寻来,打听到有人曾见主公与一队人马出了南门。我们出得南门,尚能见到一路马蹄印伸向一条河边,过了河又见到主公留下的标志,因此才得以救了主公。”

刘备点头:“果是子龙心细,不然,备已为刀下之鬼!”

关羽愧疚地说:“都是我与三弟大意,祸已萌生,还被人家灌了黄汤,醉得人事不知,险些酿成大祸!”

刘备一叹:“我们都上了人家的当,你们被灌醉,便有人来找我,说翼德和人争持动武,摔伤了脑袋,云长赌气不肯就医,自带了翼德回新野。我关心则乱,不问真假,便随了他们出城!”

张飞一拍巴掌:“一定是刘表想要害大哥,一面灌醉我和二哥,一面诓了大哥出城,我饶不了他!”

刘备皱眉:“没有真凭实据,不可乱猜疑!”

赵云惋惜道:“可惜刚才出手太快,没有留下活口,否则还可问个明白!”其实倒不是他出手快,却是关张见兄长遇刺,心急兼恼恨,招招都下了杀着。

刘备眼睛一亮:“有活口!”他待要进屋去寻那杀手,却见徐庶早把那人提将出来,一径将他丢在刘备身前。

刘备感激地对徐庶一笑,将杀手口中的破布取出,厉声道:“说,是谁派你来的?”

那杀手早就醒了,屋里屋外杀得血流遍地,一片狼藉,他心里甚是清楚,奈何手脚被缚,口中塞物,动不得,说不得,只能憋在墙角蠕动。

他瞅了刘备一眼,垂了头没吭声。

“不说?”张飞暴跳,一巴掌打得他口鼻流血,一口吐出一颗牙齿。

“他是怕说了是死,不说也是死!”徐庶说。

张飞一诧:“如何说?”

徐庶笼着袖子,慢条斯理地说:“你可以不说,不过,你即便不说,我也知道主使是谁,让你说,只是给你指条活路!”

那人怀疑地瞥着徐庶,依旧还是闭口不说话。

“不信?”徐庶乐悠悠地说,“我且问你,你那主人可是和荆州牧关系极密的一人?”

那人神色大变,目不转睛地打量徐庶,只见徐庶满脸自得的微笑,全不见丝毫虚诈,他心下暗暗寻思,莫非这人当真了解实情,若是如此,那这场刺杀竟成了人家掌控中的一场儿戏。转念又一想,事涉机密,何能泄漏,怕是徐庶诈自己,还是不说为好。

徐庶又道:“他因害怕刘将军夺了他的私利,心生嫉恨,必除之而后快,可是如此?”

那人又是一惊,瞧着徐庶神色自若,字音沉稳,不显欺妄,或者真是知情者?

“他令尔等必得取了刘将军首级,不然,他便取了尔等首级,是也不是?”徐庶的语气加快了。

那杀手更惊惶了,脸上一阵抽搐,张了口只是没出声。

“他现正在荆州牧府第等着尔等消息,是也不是?”徐庶提高了声音,目光突地一凛。

杀手浑身一抖,几乎要被徐庶的目光伤了眼睛。

“还要让我说出他的名字吗?”徐庶厉声大吼,“他是……”

杀手的意志几乎崩溃了,在徐庶还没说出那个名字时,他却像是回声似的,磕磕巴巴地说:“你、你怎么知道是蔡、蔡将军……”

徐庶“哦”了一声,霎时笑了:“我起初不知,现下知了!”

“你!”杀手终于知道自己上当了,徐庶连番逼问,环环相扣,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笃定气势,压得他不得不低头,脱口就说出了真相。

“是蔡瑁!”刘备大骇。

“蔡瑁为何要害哥哥!这个贼畜生!”张飞大吼起来。

赵云思量道:“莫非主公有得罪他处,或者真如这位朋友所言,他是为牟私利,而主公阻他不能遂意,他才下此毒手!”

刘备垂头想了好一晌,猛地一个激灵,背脊一股刺骨寒气攀爬上头顶:“想是我进言景升兄立长公子为嗣,被他所知,他为保自家侄女婿,必要杀我!”

“一定是了!”关羽捶拳道,“他一向心胸狭窄,不能容人,居然做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张飞重重吐了口唾沫:“我们这就折回襄阳,刀劈荆州府,削了蔡瑁的狗头!”他性子急躁,竟真的要飞身上马,驰入襄阳杀人泄愤。

“不可鲁莽!”刘备拽住了他,“你纵是折回襄阳,他若是抵死不认,我们如何拿他?两相龃龉,局面一旦不可收拾,蔡瑁现掌荆州兵权,凭我们区区数人,哪里是他的对手!”

张飞恨恨地一跺脚:“那却如何,难道就白白受了这口窝囊气?”

刘备看了一眼那些杀手尸体:“先把这些尸首掩埋,以免被人察觉,惹出事端。明日我们再去襄阳,一则静观其变,二则可向蔡瑁暗自施威!”

众人动手,把十来具尸骸拖向近旁的一丛树林,在树下挖了一个深坑,将尸体尽数掩埋,再来回踩了数遍,直到不显痕迹,回头看见那哆嗦在雪地里的杀手。

“他怎么办?”张飞问,手朝腰间佩刀上一攥,眼里放出了杀戮的凶光。

“放了!”刘备一挥手。

“放了?”张飞不相信地睁大眼睛。

刘备走到那杀手面前:“我即刻放了你,蔡瑁若能饶了你,你自回去复命,他若不饶你,你自去逃命。你这些同伴都丢了性命,蔡瑁必也以为你死了,他断不会对你灭口!”

他一提长剑,剑光来回闪动,绳索截截飞起,霎时,杀手身上捆束的麻绳被他割断。

那杀手瞠目结舌,他原以为必死无疑,未想刘备居然会饶了他性命,扑通跪下,狠命磕了几个头,口里念道:“刘将军大恩大德,小的罪该万死,竟起贼心陷害,百身莫能赎罪!”他抬头起来,极是诚心地说,“刘将军当心,指使我们刺杀将军的除了蔡瑁还有夫人!”

他又重重磕了一个头,起身快步离开,很快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风雪中。

刘备瞧着茫茫浑浊的风雪,想到荆州府内帷幕重重,而他竟不经意掉入了这帷幕内,成为人家嫉恨残杀的敌人,不由得心头愁起,长长叹了口气。

“主公,风雪不止,先返新野再作计议吧!”赵云提议。

刘备点头,扭头间看见徐庶,大步走去,深深拜将下去:“壮士慷慨,侠肝义胆,舍身而救危难,请受刘备一拜!”

徐庶慌忙扶起他:“将军言重,扶危救难而已,无非以尽绵薄,将军礼过了!”

刘备见他雄阔豪气,有心要深纳,又见他颇有谋略,大具才干,心念霎动,小心地问道:“敢问壮士,你可是‘卧龙’‘凤雏’?”

徐庶一呆:“将军为何提起这两个名字?”

刘备坦诚道:“因有高士曾向我推荐此二人,说是当世奇才,我有心结识,奈何无缘相遇,也不知他二人现居何处,因见壮士器宇不凡,大有国士风度,故而一问!”

徐庶忽然想要放声大笑,脑子里闪出一个词:“良媒”,他此刻很是惋惜,为什么诸葛亮去了江东过年,不然,他定会拖了刘备立刻冲去草庐,踢开柴扉,大喊一声:“良媒来也!”

他稳住那激动的情绪,正声道:“我不是,在下颍川徐庶徐元直!”

刘备也不失望,依旧面色霁合地说:“原来是徐先生,幸会!”

徐庶微动了心思,脑子里反复辗转着“良媒”一词,仿佛浪潮刹那涌上,又刹那扑下,一种让人昏晕的激动让他真想乘帆渡江,去告诉他的朋友,告诉他,属于他们的战场到来了!

“徐先生可否随我同去新野,我备薄酒,愿与先生共相深谈!”刘备真诚地说。

徐庶沉默一会儿,铿然道:“善!”

刘备大喜,一迭声叫好,连忙招呼关张和赵云过来见新朋友。

徐庶与他们一一见过礼,侧头望见秀娘,他慢慢走过去,轻声道:“秀娘,我要走了,你暂不要卖酒了,去隔壁杨阿婆家过年吧,若是有难处,便来新野寻我。”

秀娘什么话都没有说,她紧紧地握着那柄匕首,轻轻地点了点头。

雪洋洋洒洒没有尽头,仿佛最深长的想念,在时间流逝中不停留地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