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浩荡江水从遥远的千峰云层中汹涌而出,犹如白马素车驰骋奔腾,一轮旭日浮在江上,浪潮一涌,那太阳也似不胜江涛勇力,便要被波涛吞噬。
江岸上拥挤着嘈杂的人群,喧嚣的喊声很快被涛声淹没,十几艘高桅战舰破浪冲锋,一会儿便抵岸而止,激得浪花分流而涌,立时,挺立战舰上的水兵转动粗大的盘绞绳索,将无数艘小舟一一放下。那小舟刚一落入水面,早就拥在岸边的人群争先恐后地跳上船头,爬的爬,跑的跑,包袱行囊也不要了,全扔在岸边,被涌上的潮水卷了远去。
关羽在战舰船头望着这疯狂的景象,不由得连连叹息,举目瞧见刘备迤逦而来,挥手大叫道:“大哥!”
早有水兵在船头搭上一块舢板,他急忙忙地跑下舢板,蹚着漫过脚踝的水迎了过去。
诸葛亮跟在刘备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松软的河沙,沙砾渗入了鞋里,扎着皮肤,而他却似乎毫无知觉,放眼望去,满目晃动着不顾一切狂奔上船的人影。这些难民有的是从樊城就跟随而来,有的是半道上归附的,本有几万之众,在当阳时被曹军骑兵冲散,如今剩下的已不过千人,其余的不是死于曹军铁蹄之下,就是失散无踪。
蜂拥如潮的人群背后炸开了一声凄厉的号叫:“曹军来了!”
诸葛亮惊骇地回过头,漫天的尘埃犹如一只巨大的黑手,从天边抹向江天云色间,嗜杀的呼喊冲入耳底,那是曹军绵绵无休的生死追击,势必要将刘备最后的力量歼杀在沔水北岸。
“鲁先生,快随我走!”刘备攥着鲁肃的手腕,风尘扑浪般飞跑上大船。
关羽见追兵逼近,百姓仍在吵吵嚷嚷地爬船,尚有一半挤在岸边,他不禁着急得又是吼又是跳:“快跑!”
虎豹骑已奔到了岸边,腰刀一挥,数截残肢飞上天幕,腥臭的鲜血下雨般洋洋洒洒,染红了偌大的一片浅滩。
“放箭!”
“开船!”
两声命令同时发出!
虎豹骑的战马踩着横陈江畔的尸体,从臂鞲里拉出一支强弩,齐整整地对准天空用力一弹,箭在天空拉出一条完美而可怕的弧线,噼里啪啦穿透了船板,有正在爬船的士兵和百姓被弓箭射穿了脊梁骨,惨叫一声栽入江里。
第二波飞箭从天空坠落,成片的箭格外耀眼,像是坠落凡尘的陨石,待得落至眼前才发觉是火箭,箭“嘣嘣嘣嘣”地弹在船身上,火便连成了势,宛若愤怒的情绪,呼啸着、怒骂着,迅速将一艘船埋入肆虐的火焰中。
“开船!”又一声呼喝。
什么都顾不得了,船锚从水底迅速拉起,粗大的长杆用力对着江岸一抵,对冲的力量把船推入了江中。旋即,布帆高张,大小船只蹙踏浪花,向东快速划去。
能上船的只有一半,还有一半挤在岸边,不是被浪冲走,便是葬身火海,或者被曹军刀锋削掉脑袋。每艘船沿还吊着人,大船是人悬在空中,像挂面似的甩来甩去,小舟则是抱着船沿,脚底下蹬着水,有的体力不支,船至江心时不慎松手滚入浪间。
岸上的虎豹骑还在射箭,一排排羽箭铺天盖地,有的船着了几支火箭,忙得一船人赶快扑火。再看那江畔,两艘大船和十来艘小舟被烈火焚烧,木板噼啪爆裂之声不绝于耳,无数的火人惨号着滚出船,没跑多远便伏地没了声气。
数十艘船顺江而行,大的为三桅,小的却只一风帆,大小船上皆挤满了人,有甲胄不整的士兵,也有逃出一命的难民,彼此摩肩擦踵,也顾不得拥挤,只要有个空隙便插下一人。
刘备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见着江岸的血红之火,沿江大小船只人头攒动,哭喊声响彻一江,抱歉地对鲁肃说:“鲁先生,刘备大败,累你受惊,对不住了。”
鲁肃不介意地摇摇头:“将军言重了,肃虽有此一险,却见得将军仁德之风,兵败奔北,仍不忘携百姓而归,肃不胜钦佩之至!”
刘备感慨一叹:“鲁先生于危难之际,舍命而从,刘备好不感动!”危险渐去,刘备也不想天长地久地拖沓下去,打算打开话匣子,因说道,“适才先生劝刘备与讨虏将军结交,却不知先生所来是奉讨虏将军之令,还是自行来荆州?”
鲁肃平和地说:“肃本奉我家主公之命,听闻刘镇南亡故,往荆州祭吊二位公子,不料曹军忽然南下,中道仓促无归,故而转道来寻将军。而今肃有一语斗胆相问,荆州而今已俯首曹操,将军意欲何为?”
刘备斩钉截铁地说:“刘备与曹操不共戴天,曹操为汉家之贼,吾岂能屈居之下!”
鲁肃大松了一口气,郑重道:“刘将军何其壮哉,吾家主公也不愿臣服曹操,值此危亡之秋,愿与将军结盟,不知将军其意若何?”
仿佛绝地逢生的希望从天而降,刘备大为振作,他隐忍住那血管里急躁跳动的激动,稳稳地说:“能与江东结盟,乃吾之夙愿,甚好!”
鲁肃粲然微笑:“多承刘将军之意!”他在心底系得很紧的扣终于松了。
江风张狂,船舶压着苍茫水流不舍东行,士兵不断地将吊在船边的人拉上来。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的人们待得逃出生天,连道谢也忘了,只软软地瘫倒在甲板上,泪涔涔地叹着气。
西风正冷,遥遥斜汉昏惨一片,朦朦胧胧似乎被一张麻布罩住,于是星光很暗,夜色便浓得犹如化不开的愁怨。
夜深,故而船泊岸了,船上的人也不敢上岸,睁着一双困倦蒙眬的眼睛,偶尔打个盹,也紧张地掐自己一把,听见风声也当是曹军骑兵的马蹄声,皆是一派草木皆兵的惶惶不安。
诸葛亮低头走进船舱,舱内一灯如豆,蒙蒙中唯能见轻轻飘荡的帷幕,还有那朦胧的人影,似乎在画绢上随意的一勾。
守在床边的医官见他进来,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
他无声地点点头:“费心了。”
“夫人战场产子,身体虚弱,需静心休养;孩子不足月,血气不足,身子怕是有些羸弱,以后得多加养护!”医官小声地叮嘱着。
诸葛亮一一应诺,医官看了他一眼,本还想说些话,然而深深的恻隐让他说不出那些残忍的话。
“还有什么吗?”诸葛亮一眼就看见他的欲言又止。
医官瞧了瞧床上的女人,诸葛亮顿时明白了,他点点头,和医官悄悄走至舱门口。
“你说吧。”诸葛亮平静地说。
医官说不出,双手搓了一搓,踌躇着不知该如何说起。
诸葛亮见他嗫嚅不语,知他有难言之语,鼓励道:“没事,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无须顾忌!”
医官埋着头,用压得很低沉的声音说:“夫人先天身弱,本很难孕子,天幸得此一胎,奈何十月不足,便身遭颠沛,血气大失,五脏乍寒,血不忍寒,因之阴阳失调,邪气乃下,恐怕……”他先是说一通玄奥的医理,到关键时刻却停住了口。
诸葛亮已意识到了什么,但他没有逼问,更不惊慌,静静地等着医官说完。
也许是诸葛亮的平静让医官有了说出来的勇气,他缓缓地沉了口气,几乎是闭着眼睛说道:“恐怕夫人以后再不能生育了。”
他头上冒汗,等着诸葛亮惊惶失措地追问他,也等着那或许让他不忍猝看的痛苦,然而,时间缓慢过去,却既没有追问,也没有捶天顿地的质疑,只有深如幽谷的平静。
“哦,我知道了。”诸葛亮淡淡地说,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那深邃的眼睛被潮湿的夜色融化,以至于所有的情绪都消散了。
诸葛亮微微仰着头,像是在凝望高远的天上那一轮孤悬之月,默然的,淡漠的,像一池静水,风吹不见涟漪,安静得像弥久的谜语,永远都让人猜不出谜底。
时间冰冷地从发梢掠过,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就好像天地都已经融合了,世间万物虚化为无。
诸葛亮背转了身,沉默着走入船舱。
光线很暗,烛火在费力地挣扎,舱内的一切都显得朦胧,像偶然置身在一场梦里,连意识都变得缥缈。
他脚步很轻很轻,几乎听不见声响,仿佛是蔓延在地面的流水。他停在了床边,床帷软软地垂下,银质的挂钩像一弯残月,在黑寂的房间里摇摆。
“是你吗?”床上的女人弱弱地问,一只手伸向他。
他握住了她,抚了抚她汗湿的额头:“你怎么样了?”他在床边坐下,若明若暗中,他能看见枕上那张衰弱的脸,以及蜷曲如线团的小婴儿。
黄月英朝他微微一笑,她勉力伸出手搭在婴儿的襁褓上:“看看咱们的女儿。”
孩子安静地躺在母亲身边,她睡得很沉,小嘴吧嗒吧嗒,好像在睡梦中和父亲打招呼。
诸葛亮贴近了女儿,听着她微弱的鼻息:“很像你……”
黄月英望着他的眼睛说:“眉眼像你,很好看。”
“希望她长大了像你一样聪明伶俐!”诸葛亮低下身体,浅浅的笑从眉间流过。
黄月英轻轻地拉住他的衣袖:“给我们的女儿取个名字吧。”
诸葛亮转过脸来,微绽出温煦的笑容,他目光温柔地盯着婴儿,那幼小的身躯藏在襁褓中,像一枚被嫩树叶包裹的红果:“叫果儿好不好?”
黄月英露出孩子一般的开怀笑靥:“果儿,真好听,”她转头对孩子轻轻努起嘴,亲昵地呼唤,“果儿,诸葛果……”
诸葛亮俯下身子,轻轻地拥抱他的妻子女儿,矜持如他,也不能抑制住那满满的情感,让他忽然想要流泪。
他想起自己的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拥抱自己,轻柔的,动情的,像是被沾满阳光的花瓣包围。
后来母亲的面容也模糊了,只有这种拥抱依然在记忆里深埋,有时在半梦半醒之间,他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拥抱的甜美,而当他醒来,不过只是一阵绕梁的微风。
“月英,对不起……”他忽然说。
黄月英惊慌起来,她用力地解释道:“别说这话,我不是好好的么?”
“是啊,好好的,你和我们的女儿都好好的。”诸葛亮笑着说,眼底泛起酸涩的潮湿,他把头朝向阴影里,不让妻子看见自己的伤感。
黄月英幽幽一叹:“可惜是个女孩……我知道你喜欢男孩……”
诸葛亮突然感到一阵心痛,却面带微笑地说:“以后还会有机会,不是么?”
黄月英低低地说:“是的……”她觉得只是这样回答不太好,又绽放出祥和的笑。
他们像都隐藏着什么心事,一刹那陷入了沉默,空气里弥漫着寂寂的沉重,唯有灯烛燃噬灯芯的毕剥声,船舱外不知道是谁在吹埙,如此苍凉悲情。
诸葛亮柔声说:“你好好休息吧,睡一觉……”
他低头在妻子额头上亲了亲,给她掖了掖被角,垂着头轻轻地离去。
黄月英转过头,看着丈夫的背影像一片冬日里寂寞的雪,轻飘飘地飞走。她忽然想要纵声大哭,然而所有的悲苦情绪却又如何能不加掩饰地倾尽。
她把头埋在被子里,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不要哭,不要哭……”
烛火向上奋力燃烧,蜡烛滴下累累的烛油,仿若悲伤的泪水,没有断绝。
舱外正是冷月当空,冷风从远处吹来,在诸葛亮的肩上拂拭,飒飒白衣如同一束旱莲,在静夜里无声地开放。
他仰起头,昏暗的天空仿佛被血水洗涤,一抹又一抹的暗污颜色从东飘到西,又从南滑向北。
有人影在翻腾的夜雾中隐没,走得近了,方看清是徐庶。
“元直。”他把手搭上那人的肩膀。
徐庶没有回头,甲板上的风很大,将他的声音吹乱了:“孔明,你说我娘会不会已经……”他沙哑了,说不出那个字。
诸葛亮叹了口气:“别乱想,吉人天相,老人家不会有事。”
徐庶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我想去找她。”
诸葛亮愕然一惊:“你去哪里找她,江北已是狼藉遍野,你若贸然前往,以身犯险不说,人也未必能找得到。”
“若是、若是我娘身遭不测,我也不能苟活于世!”徐庶毫不犹豫地说。
诸葛亮知道徐庶是说到做到的性格,慌忙解劝道:“别自己吓唬自己,哪儿会有这许多不测,老天有眼,也不容此难发生!”
“孔明,实言相告,我心已乱,若是一日寻不得老母,便一日不能饶过自己,为人亲子,舍母于危难之中,岂是人子所为……”徐庶说不下去。
诸葛亮安慰道:“待危机暂过,可遣人去江北打探消息,你放心,这事我也会上心,一定找到你母亲!”
徐庶又沉默了,森冷的江风从他的头顶侵略而过,他微微地颤抖着,迟钝而缓慢地转过身,冰凉月光淌过他苍冷的脸,诸葛亮陡然发现他已是满面泪光。
如此悲伤的徐庶是诸葛亮从没见过的,那个雄阔豪情的男子仿佛在瞬间失了踪影,夜色下,一切都在遁逃,包括曾经最熟悉的面孔。
“元直……”诸葛亮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太苍白。
两个朋友便安静地立在船头,彼此沉默着,不说话,却仿佛又说了很多话,便是这样的并立,却也让他们感觉彼此渐行渐远。惨淡的江雾从水面盘桓而起,隔着他们的视线,也仿佛隔着他们不能靠近的距离。
也不知这样伫立了多久,直到月亮渐渐隐没了,白蒙蒙的天光懒洋洋地洗去黑夜的浓墨重彩,将浑浊的阳光任意丢弃而下。
徐庶看了看诸葛亮,勉强露了一个笑容。
“徐家哥哥!”船下忽有人急声呼喊。
徐庶惊讶,他扶着船头往下看,却见一叶小舟泊着大船,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向他挥起手。
他疑惑地辨认了许久,忽地惊呼:“秀娘!”
秀娘瞬时哭了,她一面擦眼泪,一面哭喊道:“徐家哥哥,没想到还能见着你……”她激动得泣不成声,也顾不得周围那一丛丛诧异的目光。
徐庶也自激动,他抓着两只手,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秀娘喊道:“你找着你母亲了么?”
徐庶像被重锤击了,失魂落魄地说:“没,没有……”
秀娘竟显出骇然的表情:“啊呀,你莫不是还不知道么?”
徐庶一愣,突地,他似被电击,浑身打了个激灵,齁着声音道:“你知道什么?”
“我也是听说,我在往南逃来的路上,听说你母亲被曹军抓走了!”
徐庶眼前一黑,激荡的血腥味从脏腑喷向脑门,那惨烈的力量撕开了头颅,剥开他的皮肉,露出那一副伤痕累累的骨骸。
“哐!”刘备一脚把一盏跪地人灯踢飞了,却还不解气,又补上一脚。那铜人满地里转悠,脑袋“咔”地掉了,手上托起的灯盏也折断了,灯盘飞出去,砸在舱门上,弹回来,飞落于地,又蹦起老高。
“曹操!”他恶狠狠地喷出这个名字,却似乎嫌念出这个名字也污了口,又厌烦地吐了一口唾沫。
他实在怒不可遏,那火气越蹿越高,死命地拗着腮帮子,顺手捞起一盏酒爵,眼见便要掷下去。
“主公息怒!”诸葛亮冲过去拦住了刘备的手臂,一方向上鼓着劲,一方向下拗着力,诸葛亮受伤的手肘疼得仿佛撕裂,忍不住哼了一声。
刘备忽然意识到了,他慌忙松了手,关切道:“没伤着你?”
诸葛亮摇摇头,他将刘备手中的酒爵轻轻取走:“主公勿怒,事在眼前,斯赫之怒虽解一时之气,却不能济事,望主公深察。”
刘备沉闷地叹了口气,却看向一直跪着不动的徐庶。
“元直当真要走么?”他问得很痛心。
徐庶把头低低埋下,他说不出,他从来没想过会离开。从他第一天跟随刘备前往新野,他便立下宏愿,此生无论危难颠沛,亦当济大事而成辅佐,他是一诺千金的伟男子,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违诺。
“庶、庶……”徐庶剧烈地颤抖着,“本欲与主公共图王霸之业,今老母已失,方寸、方寸已乱,无益以事……”
方寸已乱……刘备明白了,他纵算强留下徐庶,也只能留下一个失了丹心的躯壳,这躯壳是没有生气的残骸,苟延残喘着,在日复一日的悲哀中等死。
他怀着最后的希望去看诸葛亮:“孔明以为如何?”
诸葛亮面无表情:“哀莫大于心死。”他微微一哽,举起白羽扇遮住了脸。
刘备怃然长叹,走过去扶起了徐庶,他凝视这个曾让他一见交心的奇伟男子,用很大的努力才逼着自己说出来:“你走吧……”
他说完这话,猛地转过背。
记忆瞬间回潮,大雪纷飞的小酒馆,把酒畅歌的朋友,生死与共的决战……那份豪情,那份壮阔都在此刻一一闪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