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地抓住缰绳,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苦涩的空气,真苦啊,仿佛永远不能消退。
“孔明何所思?”刘备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
诸葛亮轻轻应了一声,缓缓地恢复了平静:“没什么。”
刘备叹了口气:“天下大乱,黎民受苦,我征战数十年,见过比这更惨的景象,孔明书生,未见过伏尸百里,血流飘橹,因之心有不忍,是人之常情。”
诸葛亮没想到刘备会猜到他的心思,怔了一下,说道:“天下兴亡跌宕,受苦的总是百姓,民原为本,却常遭遗弃。”
刘备仰首默然:“孔明所言极是,奈何大乱不断,社稷倾危,百姓何能安居乐业!”
诸葛亮振振有声地说:“若是不畏艰险,辛苦扶社稷,挽狂澜,自可还给天下一个安宁!”
刘备沉默,猛地扬起马鞭一挥:“好,为天下安宁,我与孔明当共勉!”
诸葛亮举起手:“亮与主公共勉!”
两人紧紧握住手,同样的坚韧和哀悯在彼此的眼眸深处绽放,那是永世不败的热血鲜花,被慈悯苍生的悲情滋养。
被凌厉的阳光切碎了的风,畏畏缩缩地从门口逡巡而入,曹操盯着那一束不肯屈服风力的阳光,默然很久,慢慢地望着底下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像一颗颗刚从土里拔出来的白菜,还沾着土腥味儿,他忽然很想笑。
他从面前的案头捡起一册卷轴,那是荆州士民土地簿,他漫不经心地打开了,轻轻念道:“带甲之士十万,领户二十一万……”
他没有念完,缓缓地放下簿册:“荆州富庶,名不虚传,十万精兵屯于荆襄八郡,又有坚城汤池,为何兵不交矛,士不振甲,轻易便奉上印绶?”
底下等着聆听诒训的荆州士绅都埋低了头,曹操的话像两击响亮的耳光,甩得他们面上发烧,心里发颤。
刘琮尴尬地笑道:“明公威武,仗正朔之义,持天子旌旗,天下皆当望风顺从,荆州纵有十万精甲,怎敢与天子之师为敌。”
曹操手中的簿册敲在了案面,那一声脆响惊得一众人心头猛跳,还道是哪里出了差谬,惹得曹丞相动了肝火,一个个仿佛要把把头颅缩进脖子里,再把脖子缩进肚子里。
曹操瞧得这般人的猥琐惊惧,油然生出一股强烈的鄙夷,他不在意别人和他针锋相对,至多是你死我活的残戮,过去边让骂他,他杀了边让,孔融辱他,他杀了孔融,他虽忌恨他们的不知好歹,却也在心里佩服他们的胆量。他有很多敌人,每一个都与他不共戴天,袁绍当初起兵讨伐他,找陈琳写了一篇刳肝剒趾的刻薄檄文,下至曹操,上至曹氏祖宗,皆成为笔下刻毒之鬼。他后来战败袁绍,陈琳负罪来谢,他却赞其人有才,此文歹毒深刻,合了他曹操的脾气,竟宽恕不问。与他作对无所谓,只要你敢死硬到底,他钦佩你的烈烈肝胆。他讨厌的是放低了姿态去谄媚迎合,他平生看不起软骨头,与他举刀相拼,倘若力量弱小被他斩杀,他会为你收尸安葬,并会安抚妻小,陈宫便是如此。你若不待兵锋相接便即跪地求饶,他却厌恶你的窝囊。故而曹操很瞧不起荆州这帮士绅,他们早早的投降虽省却大战一场,却被他看低了人格。
“刘备在哪里?”曹操冷不丁冒出一问。
有片刻的安静,蔡瑁说道:“南撤了。”
曹操竟微微一笑,刘备到底和荆州士绅不同,他绝不会跪在投降队伍里向自己摇尾乞怜。
他的确是一个铮铮风骨的英雄,曹操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倘若荆州由刘备坐镇,也许自己不会兵不血刃就策马进入襄阳城,捧着荆州民生簿册冷嘲热讽。他虽然头痛这个对手的顽固不化,却也敬佩他的骨气。
“南撤往何处?”曹操又问。
蔡瑁其实也不知道刘备要去哪里,这几日襄阳上上下下都在为迎接曹操大驾而积极准备,城墙上竖起驺虞幡,家家户户贴红挂金,热闹得仿佛过年。士绅见面皆是喜气洋洋地互相恭维,仿佛这不是一场令人羞耻的投降,而是一场值得庆祝的胜利凯旋。
“也许是江陵。”蔡瑁说得不确定。
江陵!曹操的神经被用力一弹,他顿时紧张起来,江陵为荆州在长江沿岸的重要关卡,那里屯有重兵,若被刘备占据,则长江以南的荆州数郡很有可能落入刘备之手。那么,他在襄阳城受降获得荆州便成了尴尬的半壁江山。曹操不想再耽搁了,他大踏步地迈了出去,喝道:“曹纯、曹休何在!”
一身黑甲的曹纯、曹休躬身而前:“在!”
“即令尔等率五千虎豹骑,马不解鞍,人不释甲,急追刘备!”
“是!”
曹纯小心地问道:“丞相,要活的还是死的?”
曹操面色一凝:“活死皆可!”
曹纯明白了,这是要毕其全力歼灭刘备,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涂炭遍地,血流膏野。他和曹休向后微退,深深行了一礼,手摁佩剑急速地奔出了荆州牧府。
半个时辰后,五千虎豹骑整装完毕,风驰电掣般扫过襄阳长街,扑入了南门外。
裹着纯铁的马蹄踏碎了襄阳城衰弱的胸膛,骑手皆是一身纯黑铠甲,细密相连的鳞甲片片紧合,黑亮的兜鍪罩住了大半个脸,只露出一双没有情感的眼睛。盔上斜竖一支白翎,奔跑时,翎毛飞动,整齐如浪潮起伏。他们腰悬钢刀,那是用中原地区最精湛的百炼钢技术锻造而成,杀人之时封喉而亡,一丈长的乌金铁枪贴住鞍鞯,一杆杆向前直伸,仿佛张开的狼嘴里吐出的獠牙。
襄阳城的百姓都害怕地躲进了家里,隔着门缝瞧着那一支骇人的军队,仿佛是死神打开死亡牢门放出来的索命使者。所过之处,遍地尸骸,没有人能阻挡他们夺命的残忍。
这就是传说中的虎豹骑,那支在统一北方的历次战斗中横扫疆场的魔鬼骑兵,坐拥四州控弦百万的袁绍便败在虎豹骑的铁蹄下,一向以骑兵称雄天下的北方游牧民族也被虎豹骑追亡逐北三百里,这支骑兵是曹操麾下最精锐的军队,仿佛一支嗜血的强弩,所过之地,尸横遍野。
可这支军队被派往了追击刘备的第一线,有懂战的襄阳人悄悄叹息,刘备也许真的逃不过这一劫了。谁能阻挡虎豹骑的锋芒呢?只有天神吧。
高大的城墙耸立在藏青的天幕下,冷清的雾气在天空缭绕,那城墙刚直的线条也变得稀疏了,仿佛被水洇淡的墨痕。
一骑快马从城中飞奔而出,不断扬起的马鞭狠狠甩下,打得那坐骑发足狂奔,踏得黄尘滚滚而起。
他赶路甚是着急,一头一脸满是汗水,也想不去揩一揩,双眼不断被流淌的汗水遮住,四起的冷漠风烟刺面生痛,可这一切都缓解不了他焦急的心情,反而增添了更大的忧虑。
正赶得心急火燎,却见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迎面奔来,个个肩挑背扛,满目疲倦凄怆,瞧那匆匆行色似是逃难的百姓。
“各位父老!”他猛一勒马,大声问道,“你们可是来自北岸?”
一个长者喘了口气:“正是!”
那人又问:“莫非曹军已尽数攻克沔水北岸?”
长者抹了一把泪:“可不是么,我们好不容易才在沔水边找到一条船,逃到夏口来,还有好多人挤在北岸,那情景多惨啊……”
那人大声惋叹:“老人家,你可知道刘备将军现在哪里?”
长者停止了抽噎:“这个我就不知了,我不是樊城人,没跟他一路逃呢!”
“听说在当阳!”有个年轻后生插嘴说。
“果真?”
年轻后生道:“我是听我一个远房兄弟说的,他是樊城人,跟着刘将军逃难。半个时辰前我遇着他,他说,他们逃到当阳,被曹军追上,一路杀戮,尸横遍野,唉,可是惨啊,他侥幸逃出一条命来,现在奔樊口去了。”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可那人已扬鞭赶马,箭一样冲了出去,只留下久久没有坠落的尘土。
兵败当阳,诸葛亮死里逃生
晚霞如鲜血,昏暗的天渐渐下沉,尖利的冷风从皮肤上一刮而过,似乎要揭下人的一张皮。
兼程赶路,行路的人已是疲惫到了极点,道上停了步子休息喘气的人越来越多,哪管道路肮脏,黄尘裹体,一个个东倒西歪地倒在路边,惨白了脸而提不起一点力气再动动脚,仿佛要将自己埋在这无根无依的天地间。
拥在风尘满面、一身倦累的难民中,乘马而行的诸葛亮紧紧地锁着眉头,他们的行进速度太慢了,一日才不过二十里。而他清楚地知道,曹操为了擒获刘备,一定会遣将千里追袭,如果继续迟缓前行,说不定哪个时刻,曹操大军就会忽然出现在他们的身后。
“大家加把劲!”张飞策马在人群中来回奔跑,挥舞手臂不停地给难民鼓励,可累得面色惨淡的难民们全都恹恹的,勉强能走的几乎是四肢着地,慢慢地爬行。
“主公,太慢了。”诸葛亮实在忍不住,转首对刘备说。
刘备也很无奈:“百姓疲累太甚,强而行之也无济于事。”
“亮担心,”诸葛亮忧心忡忡地说,“在云长还没和我们会合之前,曹军便来了!”
刘备一叹:“我也担心,但也许没有那么快吧……”他其实也不能确定,自衣带血诏,他就和曹操结下了不可化解的仇怨,数次几死于曹操之手,若不是他命大,这世上早就没有刘玄德了。曹操恨他,正如他恨曹操,仇人之间还会有仁慈么?
诸葛亮满脸愁容地回过头,峭寒的风从地平线的尽头旋转而起,大片灰色的云团被夕阳染了瑰丽颜色,一行飞鸟衔着流逝的霞光振翅远去。
天地一派夕阳西下的平静。
蒙蒙夜雾犹如歌谣缓缓地将他们包围,诸葛亮莫名地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他听见细细的声音从某个地方悄悄发出,仿佛是瓶口泄漏的流沙,当他凝神细听,声音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大,嗡嗡地灌入耳中。
“不好!”他神色大变。
“怎么?”刘备见他面色悚然,心里竟是一跳。
脉脉余晖缓缓流向天边,而在夕阳最后的光照里出现了一条黑色的流动线条,地面开始逐渐加强的颤抖,呼啸的声音犹如排山倒海,仿佛江河倒涌,天地为之色变!
“是曹军虎豹骑!”诸葛亮的声音微带着颤抖。
刘备一扣剑柄,他又紧张又烦躁地叹道:“太快了!”
黑色浪潮越来越近,锃亮的铠甲在奔跑中铿铿作响,头盔上的白羽簌簌抖动,这支骑兵星夜兼程,弃辎重,上轻装,一日一夜急追不已,终于在当阳追上刘备!
“曹军,是曹军!”起初有些呆愣的老百姓反应过来,不管有力气还是没力气的,都尖叫着四散逃奔。
一声嘹亮的清哨高遏行云,本把头颅低低压在马腹的骑兵霎时都抬起身体,右手整齐地一挥,无数片刀光刺穿了昏暗的天空!
“活捉刘备!”异口同声的呐喊震耳欲聋,随着黑色狂潮的逼近,那口号也越发响亮,在耳边鼓鼓撞击。
不知是谁第一个落刀,但见鲜血飞溅,被砍烂的半边身体滚向了路边。
人群中似被扔了一颗炮仗,炸得他们疯狂逃离,可哪里躲得过战马的速度,才跑出去三四步,便被锋利的钢刀削掉了脑袋。
更多的人被砍倒,旷野上的尸骸多了起来,且都不是完整的,这里一颗脑袋,那里一只手臂,左边两条大腿,右边一截肠子。
骑兵仿佛把这里当作了屠宰场,见个人就挥刀砍下,百姓混在军队中,他们也分不清谁是士兵,谁是老百姓,还道是乔装的军队。
刘军近一万人早就被几万百姓拆得四分五裂,此刻首尾不能相顾,阵形也排不起,一队队慌慌张张地冲上来,都被骑兵的锋利冲击逼得退后。
四边的难民纷至沓来,骑兵四面横扫,由于难民太多,骑兵的阵形根本派不上用场,加上杀得兴起,哪管什么兵法阵法,只顾横冲直撞。
刘备被惊慌的人群挤得前后不进,他费力地拔出长剑,还不曾来得及去看诸葛亮,便有一乘轻骑驰骋,马上骑兵大约认出了刘备,钢刀一挥,当头就劈砍下去!
根本无暇思考,刘备用力举起长剑迎上锋芒,“当!”兵刃相接,迸得火星子乱飞,那骑兵或是想捉活口,没有下狠招,倒被刘备的回击拼得骨骼发颤。
两人都缓了缓手,刘备深深呼了一口气,那虎豹骑却不容他多想,一手挥剑,一手挺枪,双兵齐下,如合拢的死亡拱门劈向刘备的头顶。刘备向后一仰,的卢马受了惊吓,马头一昂,马身像滑梯般向下急速倾斜,他竟从马上直摔了下去。
幸而这一摔,那骑兵的长矛收不住势头,竟直插入地里,因力量太猛,片刻间却是拔不出来。
骑兵索性弃了长枪,一勒缰绳,战马前蹄扬起,对准刘备的脑门威胁性地压下来,千钧一发之际,刘备拼了全身之力,身子向后一仰,双手持剑狠狠扎中马腹!顿时一股浓稠的鲜血涌出,战马哀嚎着软了下去,那骑兵未曾提防,头朝前摔了个四仰八叉,沉重的兜鍪滚出去很远一截,刘备趁机急趋上前,一剑刺穿那人的后脖颈。
待他抽剑之时,“当啷!”那长剑却断成了两截,原来是用力过猛,剑身竟承受不起拼刺力量。
他不得已丢掉剑柄,抹了一把脸上的热血,左右看了看,四围的尸骸堆得越来越多,无数片刀光在天空交错拼刺,凄厉的惨叫声与沉闷的喷血声碰撞在一起,搅乱了这傍晚的世界。
一骑如闪电飞奔,张飞在马上狂呼:“大哥!”
三个骑兵迎面急冲,张飞横矛一扫,长矛刺中了一个骑兵的咽喉,将他从马背上挑了起来,那骑兵在空中垂死挣扎,双手双脚一阵乱蹬。
张飞瞪着铜铃眼,怒声大喝道:“我操你曹家十八代祖宗!”他奋力一送手,长矛带着那骑兵裹卷起呼啸的劲风,把其余两个骑兵撞翻下马,矛尖一抽,扎烂了他们的脖子。
他手持长矛,一把扯过的卢马的缰绳:“大哥,快上马!”
刘备接过缰绳,他翻身上马,忽然,一个骇人的念头闪入心底:“孔明呢?”他全身都发抖了,入目之处,皆是杂乱的影子,望来望去却找不到那抹白衣羽扇的熟悉身影,他对着四野的杀戮抛出一声焦躁的吼叫:“孔明!”
“孔明!”
那声呼唤急促地飞出去,却被虎豹骑杀戮的呐喊挡了回来,落在一摊还在汩汩流淌的血泊里。
井底有淡淡的黄烟升起来,宛若一缕依依的魂,赵云跪在井边,怔怔的半晌没有动,被黑尘污了的脸上有两行晶莹的泪水,却凝固成两道伤痕。他像是失了魂,许久没有意识,直到怀里的孩子咳嗽着哭出了声音。
他仿佛惊醒,一只手拍了拍婴孩:“公子不哭,公子不哭。”
孩子方才一岁多,裹在厚厚的襁褓中,小手小腿蹭蹬着,嘴里呜噜呜噜,嗷嗷地哭一声,哟哟地哼一声。
赵云叹了口气,他掀起膝裙把孩子裹在胸口,扯下腰带紧紧地拴住,系了一个死结,这才从地上拿起长枪,掂了掂。
“公子,赵叔带你去见主公。”
身后马蹄声碎,一队百人虎豹骑风卷残云般冲荡而来,钢刀已杀得豁了口,刀刃上的血一滴滴飞出去,甩成无数瓣。
他一跃上马,身后一声巨响,一面土墙轰然坍塌,黄尘荡起来,墙砖墙灰覆在那口井上,尘埃漂浮着,久久没有消散。
“来吧!”他高举长枪,死死地咬着双颊,仿佛烈风般冲了过去。
仿佛一滴水滴入一池湖,赵云匹马冲锋,直贯入虎豹骑的三三三阵形里,虎豹骑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一手护卫胸口的孩子,一手将长枪平挥出去,枪尖刮过数不清的胸铠,一连串的火星子难听地跳蹦起来,铠甲却只是裂开一条细细的缝,并没有威胁生命的杀伤力。
赵云知道了,虎豹骑全身都罩着锻炼精粹的铁甲,普通兵刃根本无法刺穿,唯一的办法是一剑封喉!
上百柄钢刀举起来,犹如架在头顶的死亡乌云,赵云将枪杆往前一送,身子猛地后仰,长枪向上狠狠一格,便似那擎天之柱顶起了轰塌的一片天空。
他怒吼一声:“开!”
那种绝地逢生的可怕力量不可阻挡,无数把钢刀震飞出去,刀光咻咻舞转,劈着骑兵的头顶向后砍下,直栽在马尾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