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着小仆跨进角门,刚一进门,便觉得府里弥漫着不寻常的气氛,沉甸甸的压抑铺天盖地,一层又一层地压下来,可他说不出到底为什么。
他问那小仆:“出了什么事?”
小仆说得吞吞吐吐:“家主人回,回来了……”
诸葛亮呆了一下,父亲回来了?
这可怎么得了,父亲不在的日子里,他顽得没了章法,日日和邻家小儿混在一处,不是摸鱼,便是摘桃,甚或还溜去农家偷鸡,惹来人家登门告状。继母不得已只好赔礼赔钱,却到底不能像亲母般约束他,只得放任他。
想起父亲那重得仿佛铁石的巴掌,他觉得脑后飕飕生冷风,闪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跑出家门。
他听见脚步声响起,以为是父亲,往旁边闪了一闪,却看见叔父和一群不认识的叔叔伯伯走出来。走在中间的是位长髯白面的叔叔,他依稀记得那是泰山郡的太守,是他们这里最大的官,似乎是叫应劭。
“事起仓促,真是想不到,无论如何,能救一定救!”太守说得满脸悲痛,仿佛如丧考妣。
叔父背对着他,看不见是什么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沉闷而苍老:“多谢太守挂怀!”
泰山郡守怎么跑自己家来了,难道是父亲嫌自己太顽劣,要把自己交给太守管教吗?
“小二!”有人在呼唤他。
他回头看去,是叔父送客回来,诸葛玄疾步走过来,哪里管他身上有没有泥,一把抱住了他,眼泪便淌了下来。
“叔父……”诸葛亮很害怕,那不是对父亲威严的恐惧,而是叔父忽然流下的眼泪带来的惶惑。
诸葛玄抱着他往里走,他破天荒地没有好奇询问,安静得像个刚出生的婴儿。
叔父放下了他,他才发觉自己来到了父亲的寝卧,屋里全是人,继母、均儿、大姐、二姐,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叔叔,他还看见随父亲出门的冯安,他跪在继母面前,一直在抽泣,浑身染满了血,像从血泊里捞出来的一张麻布,他把目光慢慢地往里推,床榻上平卧一个人,那是……父亲么?
他不住地打着哆嗦,仿佛患了伤寒病,脑子像煮开了一锅水,他恍惚听见叔父诸葛玄在说话:“先生,我兄长的伤怎样?”
那医士从床榻边挪开,回过身来时却是满脸怆然:“倘若伤及皮肉,用药内外双服,安养数日便可起身。可伤已入骨,郡丞的腿骨十有六损,兼之一路颠簸,又损了两成……”
原来诸葛圭一众人等本是要去徐州办事,可才进入徐州,还没来得及歇口气,便遭遇了叛军,慌乱中,避祸奔逃,一干随从不是死于刀兵,便是寻不得踪影,当此时已不能入徐州,主仆二人只能折转回兖州,可路途崎岖,兼之情况危急,疾驰中马车翻了,诸葛圭竟从马车上直摔出去三丈远,生生地摔折了髌骨!冯安当场惊吓得失了颜色,幸好诸葛圭还有气息,他慌忙救起主家,想着便是赶死也要赶回去,一路提吊着心狂奔,历尽艰险,终于折返回奉高。
此时想起当时情景,又听得医士这番话,冯安便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都怪我没有照顾好公子,没出息的混账东西,公子的伤若不是我,也不会这么重……”
诸葛玄压住了他的手:“不要自责,若不是你拼死救护,兄长不会脱险,也不会归家。”
冯安却不肯原谅自己,恨恨地道:“是我的错,是我……”他说不下去,伏在地上小声而悲痛地哭着。
顾氏追着那医士问:“先生,到底怎样?”
医士沉重地一叹:“说句实话,郡丞能撑持到现在,亦是万幸之至……”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摇摇头。
顾氏的嗓子像被糊住了,她用虚无失真的声音说:“还,有救吗?”
医士没有正面回答:“家里还有别的亲友么,赶快叫回来见见吧。”
顾氏脚底一跌,若不是女僮搀住,她已厥倒下去,她望着床榻上枯槁般无生气的诸葛圭,无声地抽泣了出来。
诸葛亮已听懂了一大半,他知道父亲出门遇见坏人了,他知道父亲受了很重的伤,他还知道父亲,也许要死了。
父亲,要死了?
这个念头像刀一样扎在心上,疼得他每个毛孔都在痉挛,他刚刚还在抱怨父亲的严苛,也许正是自己的抱怨变成了可怕的诅咒,他每天都向上天祈祷很多愿望,为什么上天偏偏回应这一个。他现在不害怕父亲的严厉了,他宁愿被父亲责骂,此时,父亲的巴掌,父亲的训斥,父亲的苛刻都变成了世间最珍贵的宝贝,像黑夜里稀罕的一束温暖阳光,如果父亲能不用死,他从此可以不爬树,不气先生,不看闲书,不下河摸鱼,他会做个好孩子。
刹那之间,诸葛亮陡然醒悟,也许,这就是真正的人生大变,他到此时此刻才刻骨铭心地体会到,没有变化的人生该有多美好。
他大声喊道:“爹爹!”他扑在床榻边,不顾一切地大哭起来。
诸葛亮这一哭,本就在呜咽的诸葛均、昭蕙、昭苏都被勾起了悲痛,一个个放开了声,连一直隐忍着的顾氏也忍不住了,一屋子人顿时哭成了一团。
诸葛玄眼见不是个事儿,忍着满心的悲酸,近前去抱起了诸葛亮,回头对顾氏道:“兄长要静养,这么哭怎么成!”
顾氏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牵住了诸葛均:“走走,我们大家出去。”她蓦地想起医士的话,对诸葛玄说,“给瑾儿,”她哽了一下,抽噎着将眼泪吞咽下去,用力地说,“给瑾儿去信,叫他回家,回家……”
事情紧急,不容耽搁,诸葛玄做主遣了妥善人,备了快马,立时便赶往洛阳,务必要让诸葛瑾和父亲见上最后一面,万不得已倘或见不到,也不能错过葬礼。
这边信使刚刚收拾停当,大门还没出,诸葛玄正要再吩咐几句,乍听得城楼上敲起了钟声,一声长一声短,仿佛垂死病人的最后呻吟。
他愣了一会儿,忽然像是被电击了,惊道:“是丧报,丧报!”
已不容他多作想象,小半个时辰后,郡府公门已在官坊上贴了丧报,还派人去奉高各家各户逐一通报,知会自今日起,百姓之家不得婚嫁宴乐,当服满三十六日大孝,敢有擅行非举者,以大不逆论处。
这是东汉光和六年四月,汉灵帝刘宏驾崩,留下一个混乱的帝国,一个摇摆的权力空位。
随着皇帝的离去,整个国家的形势越发岌岌可危,诸葛一家也被无常的命运拖向了深渊。
一面是国丧期间的静默哀思,一面是诸葛一家人焦急地等待诸葛瑾回家,可左等右等不见半个人影,连派去的信使也像是消失了,想托了人再传信,可国丧期间,各关津限制人员来往,别说是寻常百姓,就是贵胄官宦也不敢随便走动,至于通往大丧中的洛阳城几乎不可能。迫不得已,只好到处打听小道消息,偏生那林林总总的消息更令人心焦:一会儿说洛阳城内讧,十常侍和大将军府开战,杀得满城血流成河;一会儿说有西北羌兵进城,足足十万之众呢,天下大概要改姓羌了;一会儿说皇帝怕都被杀了,九五之尊的位子还不知道是谁坐呢,这国家怕是要完蛋了,大家伙赶紧收拾东西躲到乡下去吧。
各种消息说得有鼻子有眼,偏又不能刨根问底,即便问,又能问出什么来呢,只好在心里煎熬着,企盼老天有眼,善人得善报,除此而外,只能守着垂死的诸葛圭,和一个残破的家。
这么拖了快一个月,待得服丧期将尽,诸葛圭却越发是不行了,医士说只不过是捱日子,能撑到现在简直是奇迹,或者是有未了心愿,也许是为等着见哪个人?
这一天,诸葛圭约略好了些许,看得夜色临近,诸葛玄便说无须都守在床前,遣散众人归屋就寝,唯留下顾氏照看。
那黑夜如染了墨的一张画纸,无声无息地笼罩着沉睡中的世界,本来倚床打盹的顾氏猛然惊醒,窗外更鼓清敲三声,皎白的月光洒在窗前,纱一样轻柔。
她低头看着床榻上一动不动的诸葛圭,那张清朗的脸被冷清清的月光沐浴,显得异常清晰,黑夜中,那双眸子熠然生光,似乎一直在凝望她,她颤抖着说:“你醒了……”
她打了一个激灵,吩咐一直守在外屋的女僮去唤医士,一面燃起灯,一面又去门口张望,生怕诸葛圭只是暂时清醒。正慌张间,医士已来了,给诸葛圭把了脉,沉吟片刻,在几处关脉行了针。
顾氏紧张得嗓子眼似被扎了,只漏气却不发声,眼睛直直地盯着医士,愣是没吭一个字。
“让家人都来吧。”医士只说了一句话。
顾氏像被重锤击了,眼睛似揉了沙子,登时花了,豆黄的灯光在拉伸变形。
一会儿,诸葛玄领着诸葛亮、诸葛均和昭蕙、昭苏两姊妹进来了,一屋子人竟像失了皮肉的游魂,连表情都缥缈起来。
诸葛圭缓缓地看着亲人,目光有时停留得很长,有时又无力地滑落了,他说不出话,费力地张了张口,颤颤地伸出一只手,扣住了顾氏的手腕。
顾氏被他攥得动不了,她不得不蹲下身子,把脸凑近了:“你想说什么?”
诸葛圭努力地耸动着喉头,终于发出了声音:“对不住。”
顷刻间,顾氏泪水涌动,这三个字似乎一把头,把她心里的委屈和伤悲都挖了出来,她其实才是个初归人家的新妇,还不曾体味过夫妻恩爱的温馨,连争执吵嘴都没有来得及品尝,便要面临惨绝的死别,这个家里,每个人都可能不幸,可最无辜的是她。
她用自己的手覆住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你放心,有我在,他们不会受苦。”
诸葛圭的手松开了,他紧紧地盯住顾氏,有一些感情在苍白的面颊上涌动。这是他新婚的妻子,是他本来应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终身伴侣,他原不是个绝情的人,有些事,本由不得他做主,也由不得她做主,那是命。
姊弟四人跪在了父亲的床头,昭蕙昭苏毕竟年长,已明白这是在和父亲诀别,早就哭得失了矜持。诸葛均懵懵懂懂,心里虽然难过,眼泪也淌着,却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
诸葛亮胆怯而期望地问:“爹爹,你会好吗?”他听说父亲的腿骨断了,他想父亲一定很痛,可父亲真勇敢,竟都没有哭。他瞧见父亲的额头有密密的汗珠子,小心地给父亲拈走了两粒。
苍冷的眼泪从诸葛圭的面颊缓缓滚落,他有很多话想对儿子说,可末路之时,那满藏的话都来不及倾诉了,他辜负的不仅是家人,还有他满怀的亲爱之情,他凝聚起力气,艰难地说:“听母亲的话,听叔父的话……”
“我听的,我以后不气先生了,我要做好孩子!”诸葛亮信誓旦旦地说。
剧烈的悲伤撞击着诸葛圭,心上的疼痛远远超过了身体的疼痛。他这时候才觉得自己以往的严厉有多愚蠢,他明明想要给儿子最温暖的父爱,他明明隐约感觉出儿子的不平凡,可是等他想要用温柔的亲爱去弥补时,已来不及了。
他悲酸地说:“爹爹看不见你们行冠礼了……”
诸葛亮没有意识到父亲的憾痛,他却想起了那晚上和叔父观星,他期期地说:“我将来会取一个很亮很亮的字,爹爹给我取好么?”
泪水几乎要崩绝了,诸葛圭死命地忍住,吐出一个虚飘飘的字:“好……”
父亲的允诺虽说出了口,却缥缈得握不住了,诸葛亮忽然捕捉到了死亡的苦涩滋味,他哭道:“爹爹,你不死好么?”
顾氏看不下去了,她转过去,把脸藏在深重的黑暗中,任由眼泪一泻到底。
诸葛圭向儿子鼓励地笑了一下,有如宝石般的光在灰暗的眼睛里闪了一下,他的声音变得清爽起来:“好孩子,爹爹一直会在的。”
他用近乎贪婪的目光一一在亲人的脸上流连,似乎要将他们的模样牢牢地刻在目光里,最后定在了诸葛玄身上。
诸葛玄知道是诀别的时刻了,他蹲了下来,轻声道:“兄长,你还有什么话?”
诸葛圭的声音低弱得像树叶落水:“瑾儿……”
诸葛玄谆谆地说:“兄长放心,瑾儿的学业耽搁不了,我以后当他们是我的儿女,有我一口食,就有他们的。”
诸葛圭残存的力气在散开,他困难地抬起手,和诸葛玄的手握在一处,那湿润的一握,仿佛握住了几十年沉甸甸的时间,他看着诸葛玄,许久许久,他像在酝酿着,像在沉淀着,又像在回忆着,伤感着,他最后说:“带他们回阳都……”
快天黑了,红得发乌的落日在远山的怀抱里迟迟不去,最后的余晖血似的骇怕,一束束纠缠着,迟滞而凝重地落在了沂水里,初冬的季节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肃杀。
落日下的阳都仿佛被包裹在凝冻的血红蛋清里,弥漫着喘不过气来的沉闷。这座小小的城市坐落在绵延耸峙的蒙山以东,往北是汶水,往南是蒙水,再加上流经城市的沂水,三条河流犹如环绕的手臂,从三面回环曲折地合围了阳都。
诸葛祖宅的门“嘎”地开了,这座宅子有百年之久,墙垣上浮起了一层薄薄的粉尘,仿佛一方被封在时间深处的古匣,冯安从门后走了出来,身上的首絰腰絰不曾除去,神情颇是戚然。
诸葛圭去世后,诸葛玄带着一家人护送诸葛圭的灵柩,迁回了阳都老家,诸葛氏在阳都原是望族。百年以往,大多数族人虽已逐渐向中原地区徙出,尚有部分老族留在故乡,听闻这一支族裔不幸遭遇丧祸,族中的好心人都跑来帮衬着办丧事,因长子诸葛瑾没有归家,便迟迟没有下葬。他们在离开奉高时,给诸葛瑾送去了第二封信,却一直没有回音,听闻中原一带正在秣马厉兵,也不知诸葛瑾有没有在战事甫开之前离开洛阳。家中人日日翘首以望,千方百计地托人去寻诸葛瑾的下落,却如同在茫茫大海捞针,半分音信也捕捉不到,不免生出了几分不祥之感,想着才遭亲丧,若长子再遇不测,可真是雪上加霜。
冯安在门口站住,呆呆地半晌没有动,明天就要给诸葛圭殡葬了,诸葛瑾虽一直不归家,但总不能让死者曝露阳间,到底要入土为安。
瑾公子,你在哪儿呢?冯安在心里问。他向那落日晖晖的远山望去,那是峰峦如簇的蒙山,孔子曾登临峰巅叹鲁为小,文明风流尚在,可那些创造风流的人却不见了。
他看见门前的黄尘土路上踉跄行来一人,光线暗弱,也看不清模样,只觉得是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衣服脏得像从泥里掏出来的一般,前襟后衣拉出了三五条口子,两只鞋子都穿了洞,生生露出一排脚趾,像是赶了很久的路,跋千山涉万水,也不知经过多少风霜苦楚,早把一个人折腾成非人非鬼的乞丐模样。
那人跌跌撞撞地停在了诸葛祖宅前,看着冯安竟浑身发起了抖,只管喘粗气,却是累得一个字说不出。
冯安以为是讨乞,他从腰里摸出一把五铢钱:“给,往东走有家汤饼铺,这些钱够你买两份了。”
乞丐不接钱,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冯安,嗓子张了张,发出一串黏黏的咳嗽声,白皮爆翻的嘴唇费力地吐出几个可怜巴巴的字:“安,安叔……”
冯安全身的筋骨都收紧了,他狠狠地瞪大眼睛,目光如刀般死死地杀过去,一刀刀凿去那人脸上的黑垢和血痕,手中的铜钱竟在一瞬间重得拿不稳,一骨碌全撒了下去。
“瑾公子!”他冲了过去,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诸葛瑾。
诸葛瑾呜咽着哭了出来,他走了几千里路,穿过血肉横飞的腥臭战场,和百万流民奔徙逃难,偷过田里没成熟的庄稼,吃过树皮草根,见过人相食的惨景,躲在尸体堆里装死躲避乱军,几次以为自己将埋骨荒郊,绝望得甚至想自杀了断,却终于走到了家。
冯安也自激动地哭了,顾不得所以地大喊道:“主母,仲公子,瑾公子回来了,瑾公子回来了!”
屋里的人都震惊了,诸葛瑾听见纷沓的脚步声,那份嘈杂却带给他温暖而充实的安全感,他歪斜着失去了知觉。
待得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高天上月明星稀,屋里灯火摇晃,他看见周围全是熟脸,有母亲、叔父、大妹、二妹、二弟、小弟,他以为是在做梦,掐了自己一把,很痛,一点也不含糊。
“母亲,叔父……”诸葛瑾想给他们行礼,却觉得身体里没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