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奶娘,我该是有所歉疚的。毕竟,她也是母亲。
一直没有告诉别人,我有两个妈妈。
一个自然是生我的母亲,而另一个,是我的奶娘。
我是双胞胎中的妹妹。也许是母亲的奶水不足,也许是她没有精力来抚养我们姐妹俩,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我被送到了奶娘家,由她照顾我,直到两岁。
那段记忆在我心中早已如雾霭般飘忽不定,若隐若现。我依稀记得曾经拥有过那样的时光,依稀记得曾经出现的那个女人的身影,但又不确定它们是否真正存在过。对于我来说,真正的童年记忆是从外婆家的天井里开始的。我记得外公的藤椅,外婆的鸭子,小阿姨的泥人。我记得在阳光下透过木制格子窗的尘埃的香气。而这之前的一切,只有模糊的剪影罢了。
当奶娘的身影在我的记忆中清晰起来时,我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早已回到了父母和姐姐的身边,回到了自己的家。那时奶娘自己的孩子,我的弟弟,也已经长大了。那时候,奶娘经常接我去她家,而我和弟弟,总是花一整天的时间呆在一起,做各种孩子们流行的游戏。那样的年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逝去了。对于弟弟来说,现在的我,也许只是一个局外人罢了。每年去他家两次,做几天姐姐,然后离开。我就是这样的姐姐,一个观局者,一个匆匆过客。童年的过往,像梦一样的被人遗忘了。我们都长大了,我们都不再是孩子了。这是我的错,因为,先长大的人,是我。
现在回想起来,我好像从未真正走进过他们的生活,从未真正理解过我的奶娘和弟弟。从一开始,我就回避着什么,我害怕和人提起奶娘,奶娘的存在让我有一种被分成两半的感觉。我有两个妈妈,两个爸爸,两批不同的亲戚。两个世界。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我从懂事起就渐渐疏离了我生活中的那另一个家庭。我说不清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在奶娘家里长大的那段经历让我有一种……一种曾经被自己的父母遗弃的感觉。我知道这种想法很可笑,但是……但是我却希望,当年奶娘抱走的孩子,是姐姐,而不是我。
对奶娘,我该是有所歉疚的。毕竟,她也是母亲。而我,却不是个好女儿。我曾经将她的爱看成是一种负担。我在奶娘家里时,呆不了多久,便想要离开。实际上,还没到她家,我就想走了。我总是像一个客人那样规规矩矩地呆着,我总是想着呆满24小时我就可以回家了。我学会了做一个局外人。我以为我不属于,而且永远也不会属于他们的世界。我只想回家,回到我自己的生活中去。
奶娘的一生应该是不幸的吧。她做过各种各样的小生意,也成功过,但多数情况下,她失败了。我对奶娘的印象之一便是她总是频繁地搬家,她的地址总是不停地变。每一次我去找她时,总是先去舅舅家,因为舅舅会告诉我她新近又搬到了哪里。她的一生都像是在漂泊。奶娘的丈夫,我的干爹,和她之间的感情并不好。从我记事起,他们便分分合合,就好像月相一样,阴晴圆缺。我原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然而,在我初中时,他们彻底地分道扬镳了。我记不清我是什么时候知道他们离婚了的。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当时并没有人刻意告诉过我,但我确实是知道了。那时的我,似乎并未感到丝毫的惊讶,就好像一切本应如此似的。我只是在心里隐隐地为我的弟弟担忧,因为这场旷日持久的离婚纠纷将他的父母摆到了完全对立的两极上,他只能从中选择其一。这很残酷。他选择了他的母亲,我的奶娘。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干爹从我的生活中渐渐淡出了。我到现在也无法适应奶娘和她的兄弟姐妹们谈论他时那种鄙夷的神气。我感到无所适从,我不知道他们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我只知道我不可能恨我的干爹。我记得他的脸,他的笑容,还有他那扎人的胡须;我记得他是弟弟的,也是我的——父亲。然而,有那么几次,尽管不是刻意的,我依然暗自庆幸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我庆幸自己拥有一个更为温馨,更为和睦的家庭。我庆幸自己可以从从容容地从他们的生活中脱离,做一个真正的……局外人。然而我的弟弟,他是无从选择的。他越来越沉默,开始沉溺于网络与电子游戏之中。也许在那里,他才真正找到了自己。从那时起,他渐渐成为了我所不能理解的人。
在我高中时,奶娘再婚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了这件事。我不知道奶娘的第二次婚姻是否拥有婚礼,是否拥有祝福。我无法想象我的弟弟当时是一副怎样的表情。我只知道奶娘又有了一个丈夫,而我,又有了一个小妹妹。我记得在过去的某一天,我抱起妹妹,逗她笑,然后和她一起笑。我想生活就是这样,永远有那么多的意外,却又终究会继续下去的。
我记得那个日子,2007年,3月1日。月光很柔和。那天晚上,我去舅舅家找奶娘。奶娘不在那。许久之后,她抱着妹妹回来了,脸上铺满了憔悴。那时,我看到了她的眼里有着某种冷淡的东西。“你都好久没来看我了,你现在又来干吗……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女儿,我这一辈子……”她哽咽了,继而是沉默。沉默。沉默。然后她说:“你今晚别走了,陪陪妈妈。”我犹豫了,然后,我开始解释,语无伦次地。我说我马上就要去北京了,我说我的行李还没有收拾好,我说我明天还有一个同学聚会……然后,我看到了她的眼神,不是失望,亦不是责备,而是另一种我所不能读懂的东西。我说不下去了。我点了点头。我留了下来。我的泪水也流了下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它发生了。
外公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是那样的苍老,有着一种类似于发黄的老照片的沧桑之感。黄色的灯光在空气中氤氲着,将老人的身影变得像雾一样朦胧。那个模糊的身影开始说话,用一种老年人固有的,絮絮叨叨的口气。他始终背对着我,好像在和一个我所看不见的人说话。但他的听众分明是我。他说,你妈的命好苦哇,第一个丈夫打她,现在的这个又是这样。他说他们的心怎么能那么狠,怎么能把人当畜牲打呢?他说……那个苍老的声音在昏暗的小屋中回荡着,像一个幽灵一样徘徊在我那纷乱的思绪里。我知道奶娘被她的丈夫打了,就在今天早上。我知道妹妹也挨了打。我还知道外婆被气得卧病在床,一天没吃东西了。我的奶娘,被人蒙在被子里,死命地打。她的右半边脸肿得厉害,因为那个人抓住她的头往墙上撞。她有几缕头发被揪了下来。在她拼命逃下楼时,一壶开水浇到了她的头上……一切都如梦魇一般,浮浮沉沉,却又清晰可见。我从来没有想见这样的暴行会在我的身边发生。就发生在今天早上。如果我早来几小时,我就会是那件事的目击者。我见过那个男人,我从来没有想见过那个闷声不响的小个子会那么……残忍。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那个晚上,我和奶娘、妹妹一块儿睡。那一夜,那个小女孩儿不断地惊醒过来,不断地哭,她在找妈妈。我不知道今天早上发生的那一幕,对于一个两岁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担心她的命运。她的父母也许会离婚,她也许会……我想起了弟弟,我突然感到害怕,我害怕从他的身上看到她的未来。我害怕她像他一样,变得孤僻,乖张。我害怕她会像他一样孤独。那天晚上我和奶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外婆的腿脚又不好了,舅母又去医院化疗了,哑巴表哥娶了一个哑巴新娘……最后,她谈起了自己。她说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弟弟,他没有父亲在身边就已经够可怜的了,她怕他会出事。她说她这个母亲没本事,妹妹又还那么小。……夜深了,妹妹终于安静了下来,她也好像睡着了。但我醒着。我的脑子里有无数的记忆在翻转。我的奶娘,我的弟弟,我的妹妹,还有曾经的一切。
第二天一早我就离开了,离开了我的奶娘,我的弟弟,我的妹妹,离开了那个因不幸而变得混乱的家庭,离开了那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故事到这里似乎就结束了。奶娘已然决定要离婚,她带着妹妹去了厦门,而弟弟则留在了老家。他们都会有一种新的生活的吧。我在给奶娘的短信中写道:“我很好,希望你们也能过得很好。弟弟总会懂事,妹妹也会长大的。生活总在继续。”我觉察出言语的苍白与我的无力。除了眼泪,除了廉价的安慰,我什么也不能给他们。我只是想告诉他们,我没有忘记他们,我关心他们的命运,一如关心我自己的命运。你好,我的奶娘,我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