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眉对湘水,遥哭苍梧间。万乘既已殁,孤舟谁忍还。
这时,笙平从霁月阁追出来,为她披上了披风。天色阴暗欲雨,玉安转身迈下台阶欲折回霁月阁,背后却响起冰燕脆生生的声音,“皇后有旨,叛军杀害了六皇子,请公主前去共商对策。”
玉安带笙平匆匆赶去,皇后站在正殿中央,一身缟素,神情悲恸。未等她说话,玉安已经开口了,“娘娘,被掳走的婴儿可是假的六哥儿?”
皇后盯着她,嘴角露出一丝惨淡的微笑,“玉安公主果然聪明绝顶。”
“那么你杀了信使,目的就是要激怒太子,让他杀了假的晖儿?”
皇后点头道:“不错。六皇子被太子杀死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守军必定同仇敌忾,士气倍增,破敌就成了一日之功!”
“可是你这样做无异于逼太子犯下死罪,他定会拼死反抗,血洗宫廷,枉令生灵涂炭。”
“我已得到密报,曹仪已经联络到临近京畿的知州,他们正组织民间兵马赶回来。明天天一亮,这里的形势就会发生大的变化。”
“纸里包不住火,假六哥儿的事早晚会暴露,娘娘到时又如何脱身?何况让无辜婴孩代替六哥儿送死,又岂是贤后所为?”
“不会的,包得住的。”皇后的脸上露出一丝哀伤的笑容。她轻轻一抬指尖,云因草的味道再次蔓延开来。
玉安的心瞬间坠入谷底。云因草、痘症、云雁半夜见闻……她惊骇地抬头看着皇后,“难道……难道真正的晖儿已经走了?”
哀伤至极,皇后的眼里闪动着泪光,“假晖儿并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孩子,正是叛将肖铁的孙子,这也算是他们自得因果。”
玉安默然。她早知皇后心机很深,却不料竟然谋算到这个地步。看来皇后下定决心要坐实祈鉴的死罪,否则以祈鉴的个性若只是削官,就定然会有打回来的一天,到时与他结下深怨的皇后身家性命就难保了。
“娘娘就不怕万一御前军不敌,您这样做是绝了自己的生路吗?”
皇后一笑,“我从来不打没有把握的仗。如今我的手里还有一张王牌,关键时刻,自能保我周全。
“什么王牌?”
“梅漱雪。”
玉安腿一颤,不禁后退了一步。瞥见她的神情,皇后道:“梅漱雪虽在你身边,亦在我的掌握之中。你一定奇怪我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皇后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皇后示意冰燕取来一封信。展开看到熟悉的笔迹,玉安心里顿时沉闷无比。连祈钧也卷入其中!她和子泫最信任的祈钧啊,他怎么能用漱雪的消息当做抓捕祈鉴的诱饵?
“娘娘如此深谋远虑,太子谋反的事,莫非您也早就知道了?”细细思来,肖铁所领禁军中有一部是曹坚的旧部,皇后获知消息也就不足为奇了。祈鉴若有心弑君,派小队杀手即可,带两三万人马前往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因为这不但一早暴露了行踪,还严重削弱了京师留军的战斗力。
她抬眼看着皇后,突然开始怀疑这亦是她的计策。祈鉴这两三万叛军,甚至可能是前去救驾的援军。
玉安抑制住内心的郁闷,道:“娘娘如此善于谋划,为何又要据实告知玉安?”
皇后道:“你竟然识破了我的计策,实在令我再次刮目相看。我以诚相告,就是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襄助我,就像你曾经帮助郭皇后那样。”
玉安默然道:“承蒙娘娘看得起。玉安若愿意留下来,娘娘可否饶过太子的性命,让他远走高飞?”
皇后却道:“你有一万个条件我都答应你,但祈鉴不能不除。何况祈鉴于你无恩却有怨,你何苦帮他?”
玉安默然一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玉安先回霁月阁待命。”说完她便带笙平转身向外走,却被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拦住了。
“玉安,你如此想留下祈鉴性命,本宫担心你走漏消息,所以不得不委屈你在柔仪殿先住下,等到我真正感觉到你回心转意。”
玉安露出一丝冷笑,“如果玉安不从,娘娘是要杀我吗?”
皇后注视着她的脸,反问道:“难道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夕阳西下之时,玉安被软禁在柔仪殿的后院,外面厮杀之声若隐若现。整场战役若如皇后所说,祈鉴必败无疑。而皇后亦随时可以悄无声息地杀了她,因为她已与官家话别,待官家回来,她已“归隐山林”了。
明日是她和子泫、漱雪渡口相会的日子。子泫如今仍毫不知情地处于皇后的调配之中,这尤为令她担忧。
昨夜一宿没睡,困意袭来,她便和笙平相互依偎着睡着了。直到天快亮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将她惊醒。几个蒙面的黑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来,捂住她的嘴。
“公主莫慌,我是来救你的!”领头的黑衣人压低声音说。玉安来不及追问究竟,便迅速起身随他出了柔仪殿的后门上了马车,趁着夜黑无人一路畅行出了西华门。
马车一路颠簸。皇后下令关闭城门,滴水不漏,马车竟能一路自由出入,令人纳闷至极。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了。玉安掀开车帘,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
她扶着车身和笙平一起跳下马车,发现自己所处的是一片郊外的土地。四周有翠竹和农田。她狐疑地走到赶车的黑衣人跟前。
“承佑,”她伸手揭开他的面纱,“这是怎么回事?”
许承佑跪在她的面前道:“回公主的话,小的奉皇后的密令送您出宫。”
皇后竟然肯这么放她走?玉安和笙平对望一眼,皆半信半疑。
“皇后娘娘说,既让公主离开宫廷,又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让公主‘暗中应和太子谋反’便是目前唯一的办法。她说未时之前您若愿意回去,就当一切皆未发生,她亦会视你为心腹;未时若未在柔仪殿见到公主,她便会宣告你策应太子,公然谋反,全城通缉。”许承佑伏地一拜,“公主快走吧!山长水阔,到属于您的自由天地里去!”
玉安弯腰扶起他,“承佑,你已经是皇后的人了,对吗?”
许承佑如两年前她在杏花树下初遇他时一样,垂目下去,不让她看清他的表情,“承佑有罪,但这是承佑报答公主知遇之恩的唯一方式。”
皇后知人善任,许承佑跟着她,想必也会有一番更大的作为。看着眼前机敏却青葱的少年,她伸手拍拍他的肩。
东方天色渐明,真如皇后所说,她应该抓紧时机,走得越远越好。只是皇后的话她能信吗?万一这是皇后的计策,她的潜逃便是铁一般的罪证。她抬头,不远处是尹晓蝶的祠堂,她竟然在四平坡。
许承佑是决然不知道这个地方的。
正在这时,却见莫允贤从祠堂里走出来。他一身士子装扮,长袖衣袍被晨风吹起。曾经在此相遇,又将在此别过,这大概就是他们的缘分。
“原来你也投靠了皇后。”玉安看着莫允贤道。莫允贤对官场似有一种天赋,能迅速做出对他有利的选择亦不足为奇。
“不。”莫允贤摇头一笑,“在下追随的并非皇后,而是荆王。当今太子的政见太过激进,百姓都将随之受苦。荆王殿下宅心仁厚,方能将当今圣上的‘仁政’发扬光大。”
玉安并不赞同他的话,“太子虽然有过,但他的主张却是真正的高瞻远瞩,朝野一时会有阵痛,但总比百年后四面受敌,积重难返要好得多。”
“天下形势已成定局,革新岂是一朝一代可以完成的?如果太子穷兵黩武,刚愎自用,才真正是大宋朝的灾难。”
“莫大人句句为了天下大计,实则不过是朝廷众臣的心声。太子有决断主张,而荆王却比太子好说话,在荆王手下大人们能共享朝政,其乐融融,而不必畏惧官家威仪——这才是你们拥护荆王,反对太子的真正原因吧?”
莫允贤黯然,没有反驳她的话,“天下虽是官家的天下,却要靠臣工辅佐。太子的政策有利于百姓,却辜负了大臣,朝廷大部分的人心都已经倾斜了。如今太子大势已去,不可能再成气候。荆王殿下念及兄弟之情,特让在下请公主带信给太子,让他弃甲远走吧!否则未时援兵赶到,太子便再无生路!”
莫允贤的话让玉安相信了皇后是真心要放她离开。但为了不让玉安坏她的大计,唯有让玉安成为逃犯,终身隐姓埋名。
一束阳光投在玉安的脸上。莫允贤为了提防皇后变卦,特地为她准备了一辆新的马车。是时太阳升起,四野一片金黄。玉安在笙平的搀扶下跳上马车后,马车四轮飞转,从城南向着东北方向的汴河渡口飞驰而去。
马车在渡口停下了。天色尚早,渡口并无船只。是时汴河水声淙淙,两岸杨柳扶堤。玉安和笙平跳下马车,循着地图找到约定会合的一处破庙,和一身道姑装扮的漱雪撞了个满怀。
玉安心里的担忧始终未去,见到漱雪便匆忙问道:“子泫现在在哪里?”
漱雪忙安抚她道:“子泫昨日曾和我见面,宫廷胜局已定,若无变故定会按时赴约。”
玉安悬着的心方才放了下来。三人站在河边,漱雪的目光始终在山上流连。清风观近日遭逢大火,道姑们都已经逃往别处。
玉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知道这是为诱使祈鉴前去救漱雪而布下的局。祈鉴之前并未在清风观见过漱雪,会不会中计就要看天意了。
晨风中,玉安转身问漱雪道:“你希望他前去救你吗?如果他冒险前去,可见你在他心中的地位已足以让他罔顾生死,证明了他对你的爱,却亦会落入敌人的陷阱。而如果他一如既往将利弊权衡得清清楚楚,虽未必是最后的赢家,却能保住暂时的周全。”
“我们的爱,从来也不需要证明。”漱雪仰望着那青烟袅袅的方向,坚定地摇了摇头。她转身握着玉安的手说,“从他身边逃离,是因为和他选择不同,靠在一起便会让彼此受伤。如今他遭逢劫难,我必须回到他的身边,与他同生共死。玉安,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你和子泫更值得得到幸福!我不能跟你们一起走了,但天上人间我都会全心全意为你们祝福!”
说完她放开玉安的手,毅然向着南熏门的方向前去。南熏门南的朱雀门旁的宅邸中住着发起兵变的太子,今生今世她恨过也爱过的人。阳光从她的身侧射来,在她的跟前留下一道长长的阴影。
突然,她头上遭遇一击,眼前一黑便倒在了草丛之中。
玉安扔开手中的木棍,和笙平一起将身上已沾满草叶和露水的漱雪扶到了破庙之中,吩咐笙平照顾漱雪后,道:“漱雪进城如果被认出来,定会被抓起来当做要挟祈鉴的人质。我身上带着金牌,前去或许能劝说祈鉴回心转意,如果一切顺利,午时之前我就能将祈鉴带回来,与我们一起南下。”
笙平不放心地问道:“可是公主……如果你带不回太子呢?”
玉安拉着她的手道:“我还是会准时回来。请帮我转告子泫,我绝对不会对你们失约。”
说完,她便跳上马车,绝尘而去。
汴京城里,祈鉴翻身上马欲前往清风观搭救漱雪。临行时蘅冰疯狂地追出来,牢牢地勒住星辰马的缰绳道:“你疯了吗?这一定是皇后的计策!你此番前去不但救不了姐姐,反而可能葬身山顶!”
祈鉴摇头道:“不。我去过那里很多次,那位仙长似乎懂我的心思,常常开解我心中的郁闷,这一定是漱雪在背后指点她,她一定住在那里,我必须去救她!你手下的人误杀了六哥儿,皇后怀恨在心,定然会取漱雪性命报复!届时她因你我而死,我们将永世不得安宁!”
蘅冰怒喝道:“如果是那样,我一定将他们碎尸万段,让他们血债血偿!”
祈鉴坚决摇头,“血债血偿也换不回她的命!我要她活着,就算是死,我也绝不让她死在我的前头!”说罢他夺过缰绳,策马扬鞭,在晨晖中渐行渐远。蘅冰站在原地,白色衣裙在风中翻飞,前所未有的绝望包围了她。
半个时辰后,有侍卫匆匆前来禀告道:“启禀太子妃,大事不好,军中出了内鬼,竟然打开城门将陈留方向的援军放进来了!”
蘅冰闻讯大惊,怒喝道:“是谁敢背叛我们,捉出来将他碎尸万段!”
“人心不向,天下人都将背弃!”大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蘅冰在侍卫的陪同下匆匆迎出去,却见院中已经站满手持兵器的士兵,就连院墙上也伏满了弓箭手。祈钧一袭浅褐色衣裳,在两位带刀侍卫的陪同施施然前来。
蘅冰眼里露出一抹惊异,“竟然是你!”
祈钧点点头,“正是。”
“你藏得可真深,将我们都骗了!利用我姐姐来设计太子更是无耻至极!”
祈钧摇头,“不,我没有骗你。当初玉安曾劝我襄助二哥,我亦真心听了她的话,请命到边关筑城。只是太子的政见背离民心,如今又公然反叛,我才不得已而为之。何况我只是用了漱雪的名号,并不会真正伤害到她。”
蘅冰嗤之以鼻,“说得倒是精彩!这些人拥戴你只不过是看你软弱好欺罢了,你别高兴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