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漱雪赶到公主宅时,玉安面容惨白,胸口已被鲜血染透。从匕首上的血印看,伤口约有一指深,幸未伤及要害。费尽心思止住了血,但人已经元气大伤。
漱雪尽心尽力地挽救着玉安的生命,笙平也没有闲着,紧跟在她身边帮忙。皇后留下来的千年霍山紫灵芝,兜兜转转终究派上了用场。
昏沉沉的,玉安的脑海里出现了许多幻象。子泫骑着马从遥远的地方向她飞驰而来。他的手渴望地伸向她,她也试图抓住他,可是却始终没有抓住,子泫从马背上掉了下来,摔落向无边无际的深渊……
“子泫……子泫……”她呼喊着惊醒,浑身被汗水浸得冰凉。
屋里灯火通明。她的手正被一只温暖的手握着。缓缓睁开眼,竟然是漱雪温柔的面庞。
她已经昏迷了整整两个时辰。
“你总算醒过来了!”漱雪惊喜地转过头呼唤笙平,“看来这千年灵芝果然名不虚传。”
玉安只觉得自己像躺在云端上般,轻飘飘的,软绵绵的,浑身没有一丝力气。
“你真傻。”漱雪握着她的手,“我所认识的玉安公主怎么能轻易选择自尽?你就不怕子泫会崩溃疯狂吗?”
子泫。玉安的嘴角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就是因为爱他太深,才不能允许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受到一点点的亵渎。今生今世她只属于他,那是他们的约定。
“漱雪……”许久后,她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如果我死了……你能不能替我照顾子泫……”
见她说话这么困难,漱雪连忙伸手阻止她,道:“公主,是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爱,如今你自己反而糊涂了吗?今生今世,子泫都只会爱你一个人,没有了你,他便注定会孤独。你如今放心不下他,就早点儿好起来,一生一世都好好看着他。”
体内一股热浪扑来,随即是天翻地覆的痛,玉安觉得自己的灵魂就要脱离身体,自己就要死了。她喃喃道:“我怕是看不完他的一辈子了……”
“只要你有决心,就一定支持得住。”漱雪紧紧握着她的手给她鼓劲,“你现在一定有灼热虚浮的感觉,这不是因为你要死了,而是灵芝的药效开始发挥。”她的嘴角露出一丝兴奋的笑容,“我不会让你死的!”
玉安抬了抬眼皮,努力地看着她。认识眼前这个女孩很久了,可是直到这一刻,玉安才真正地用心去“注意”她。她的眼睛明亮如星辰,青丝低垂如瀑布,脸颊红润如桃花,微笑纯净如清泉……这就是那个和自己有夺爱之恨的梅漱雪吗?她的心中究竟装着多少美好的东西?
想到这里,玉安的鼻子一酸流下眼泪。伤口的疼痛若隐若现,心里的疼痛却翻江倒海。没有嫉妒,没有怨恨,面对着漱雪,她的内心只有无穷无尽的酸楚。
“漱雪,你是不是对每一位病人都这么和气地说话?”许久后她张开嘴,虚弱地问。
这个问题有些孩子气的天真。漱雪点点头,笑道:“是。不过只有面对你这位病人的时候,才会有这么多话说。”
玉安的嘴角也艰难地露出笑,“谢谢你这么说……”
漱雪摇头道:“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想想齐州的百姓,想想天下不用带着沉重银钱上路的商人,想想私塾里学着四书五经的孩子。玉安,你是那么的伟大,所以不能死,我还想看着你创造更多的奇迹呢!”
玉安摇摇头,“齐州的百姓……真正应该感谢的人是你。”
漱雪也摇摇头,“救人本来就是医者的职分,可是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我们当时的处境下,你相信我并且支持了我。”
玉安会心地笑了,“这么说,我们可以做朋友的了?”
漱雪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我们早就是朋友了!不过呢,现在我只想你做个听话的病人。快点好起来吧!做朋友的,就不要让我手里出现失败的病例。”
天边露出了鱼肚白。漱雪再次为玉安把脉,脉象虽然仍旧微弱,却渐渐稳定了。她吩咐素玉将公主已经安全的好消息告诉外面曹家的人和三位不便诊治胸口伤而在外面候着的医官,便收拾好药箱离开。
笙平送她到了公主宅的大门时,候着的人群一下子围了上来。众人正七嘴八舌地问着,就见不远处一排灯笼开道,来者竟然是曹妃。妃嫔深夜出宫严重违反了宫禁,而曹仪竟然第一时间能请到曹妃来处理,可见他亦早就建成了一条通往宫中的线路。
曹妃摘下斗篷,迎向漱雪,神情有几分凝重,“公主现在怎么样了?”
漱雪答道:“已无大碍。”
曹妃明显松了一口气,转身向着外面候着的曹家人道:“半夜三更,府里竟然出了窃贼还刺伤了公主,这当值的人还要不要脑袋了?”她又对候着的医官们说,“公主不过小伤,辛苦几位大人了。”她抬眼示意,冰燕便将一锭锭金元宝呈了上去。
等所有人走后,她的目光方才又回到漱雪身上,“辛苦梅姑娘了。曹家的家事,无谓让更多人忧劳,还请梅姑娘不要向外人提起。”
漱雪点点头,“漱雪明白。”说完她向曹妃行礼,便带着素玉匆匆离去。
卧房里,小宫女刚刚为玉安换下血迹斑斑的衣被,玉安平躺着,双目微闭却尚未入睡。听到声响,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曹妃走到近旁,轻轻坐在床沿,伸出手握着玉安纤长清瘦的手。玉安虽然很虚弱,却不糊涂。从曹府到宫廷来回需要差不多两个时辰,曹妃这么快赶来,且发髻井然,衣着一丝不苟,身上飘着提神熏香的味道。难道是长夜漫漫,她也未曾卧眠吗?
“玉安,”曹妃伸出手拨开垂在她面颊上的一缕青丝,语重心长地说,“你这是何苦。”
玉安苍白一笑,没有说话。曹妃看出了她眼底遥远的戒备,淡然一笑道:“其实,世人都逃不开一个情字,只是为它所吃的苦不一样罢了。我待字闺中的时候,也曾经在这样的一个院子住过,并在那里和一位年轻的勇士一起练过剑,读过书。”
玉安睁大眼睛,带着几分困惑地看着她。
“他是我的奶娘的儿子。为了让我安心奉召入宫,父亲便认了他做义子,远去边陲,从了军。”
“后来呢?”玉安对她的故事产生了兴趣。
“后来他继承了我爷爷的精神,杀敌无数,建功立业,成了战场上最勇猛的将军,也成了整个曹家的荣耀。甚至连他的死,也给曹家带来了无上的光荣。”
她说的竟是曹坚?玉安心里一颤。她望着曹妃,曹妃的嘴角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微笑,但神情那么宁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原来眼前这位锦衣华服的妃子也曾有过辛酸的往事。玉安突然忆起曹妃入宫后清淡出世的样子,原来是有她自己的缘由的。
“他被所有人奉为英雄,风光大葬,比生前还要尊贵十倍。”她娓娓道来,“可是不过短短时间,他已经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忘了。我不会忘记他,但我也不会再为他而受苦。如今我有你爹爹,有晖儿,还有曹家的每一个人,我想守住他为曹家带来的荣耀——这是我祭奠他的方式。”她的目光落在玉安身上,恳切而真诚。
“娘娘希望我怎么做?”玉安动了动嘴皮。
“如果今天晚上曹家进了窃贼,于你于曹家都好,不是吗?”她微微笑着说。
玉安没有想便点了点头。
“曹娘子,”她道,“我想知道官家是否知道此事?”
“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差人去福宁殿送信了。”曹妃这么回答她,“想必官家昨晚又去了清景殿,所以要早上才能得到消息。”
玉安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曹妃比她想象的还要聪明。不送信,官家怪罪下来担待不起;直接送信,曹妃又会失去和她交涉的先机。于是曹妃让人送信去福宁殿,逗留一阵子再去清景殿,那时官家已然酣梦,清景殿的仆从也定会将送信的人拦在殿门外头。待官家早上得知消息,必定是一两个时辰后的事了。
“曹娘子的用心玉安明白。”她说。
曹妃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她吩咐冰燕去备些粥饭,又道:“玉安,你是个绝顶聪明的姑娘,如今我们都是一家人了,我希望你好好活着,日后我们互相扶携,好好地走下去。如今你在宫外,不知一些事。尚明珠幽居太久,已经神志不清了。”
如堕五里雾中,喜怒无常,惊魂不定,服用了过量五石散的人皆会如此。玉安小时候便知道了,尚明珠目前的状态也正是她亲手部署而造成的。
曹妃道:“尚明珠疯掉,清景殿便是最大的得益者。目前闵淑仪受专宠,又和夏竦及吕夷简的旧部联了手,势力日益鼎盛。如今晖儿一天天长大,机敏可爱,我不想他有五皇子那样的遭遇。”
“曹娘子的意思是……”
“我想和你合作。”她直言不讳。
“蒙娘子看得起,玉安哪有那样的能耐?”
“公主不要妄自菲薄。官家近日疏离你定然有他的苦衷,事实上他早就离不开你了。”
玉安不置可否地一笑,“纵使如此,玉安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曹妃静静一笑道:“公主一定日夜都想回到宫里吧?我愿意帮你离开曹家。”看出玉安感到意外,曹妃又道,“我这个侄子生性纯良却资质平平。如果公主喜欢他,定然能辅助曹家蒸蒸日上,如若不喜欢他,这桩婚姻便是一件两败俱伤的事。怪只怪当初我没有铁下心来阻止,才造就了你们今天的错误。”
“可是娘子要怎么帮我回到宫里呢?”
“以公主的聪明,还不知道惠姨娘可以发挥多大的作用吗?”
都是聪慧之人,轻轻点拨便心领神会。曹妃走时,看着进进出出的许承佑道:“你身边的人真是能干。那个许承佑若好好栽培,他日定然能有大出息的。”
曹妃走后,玉安又困又乏,不知不觉中便睡着了,醒时已是日上三竿。听说期间赵祯已经来看过她。因为不忍吵醒她,匆匆见了一面后便离去了。临走时他从御前军拨调了诸人来曹家保护公主的安全,并已经下令全城捉拿贼匪。
“官家拉着公主的手,说了好多话,还掉了好多眼泪。”翠儿怯生生地禀告。
“他说什么了?”
“官家说……说他这一年来已经失去太多,不能再失去公主了……”翠儿语无伦次地回忆道。
这一年来,宫里每一个人逝去,对于其他人而言或许只是宫闱棋局上得利或失利的一个棋子,在赵祯那里,却是一个个亲人的离去。自己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大都仇恨着彼此,这其中的辛酸亦是旁人无法体会的。
正当玉安陷入沉思时,笙平端着燕窝进来了,同时带进来一则消息:秦安对璎珞遇害的事毫不知情。
那么会是谁呢?玉安的脑海里一片昏乱。但不论是谁,希望真相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虽然离开曹家还不过是一个缥缈的梦,但这个梦有了曹妃的支持,仿佛一瞬间真实了许多。强忍住胸口火辣辣的痛,她的心里又升起了一丝希望。
接下来的日子,漱雪几乎天天都会来看玉安,为她诊脉、敷药、重新调理配方。在她的照顾下,玉安的伤一天天好起来。只是玉安晚上仍旧常常做噩梦。梦里有许多戴着面具的鬼神在她的身边跳舞。取下面具,竟然是曹诵的脸。
不过说来她已经七八天没有见到曹诵。从受伤到康复都是家丁和丫鬟两边跑腿,他从来没有来过宅邸看她。
这也正合玉安心中所愿。
直到第八天下午,笙平从前院的小丫鬟那里听来了些消息。这段日子曹诵白天出去寻花问柳,晚上便回屋喝得酩酊大醉。玉安躺在窗前的貂皮椅上看书,同时漫不经心地听着笙平的话。书页翻过,她的脸上仍旧如冰雪般素淡。
“听说……”笙平吞吞吐吐地继续禀报,“前天晚上,驸马酒醉后误入了如烟姑娘的房间……这两天晚上他都住在那里……”
翻书的动作停止了。看来这件事情很快便可以解决了——甚至不需要她出面。玉安抬起头,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曹诵如果爱上如烟,或许他会愿意放开她。即使他仍旧不肯,她也可以以他新婚纳妾为由提出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