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安从竹林里探出了头。不远处的梅树下,璎珞蹦跳着拦在了子泫的去路前,双手叉在腰间,赖皮地说:“你可别蒙我了,你每次都这么说!”说着,她眼疾手快地一把拔掉子泫腰间的锦囊,在手里摇晃着,得意地说,“我知道你宝贝得紧。你若不陪我去,我就不还你!”
这锦囊是当年子泫送她茶花花种时给她的,被她弄破了一个洞,她便跟着笙平学了针线在那里缝了个“泫”字。手艺拙劣,他却一直挂在身上,十分珍惜。眼见着璎珞放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怒气像野火从玉安心上烧过。
正在这时,一只手却搭在了她的肩上,转头看竟然是曹诵。不容她分辩,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便向前走。玉安挣扎着欲摆脱,却终究徒劳无功。
四周很安静,不远处的璎珞和子泫已经看到了他们。
走到跟前,曹诵笑盈盈地见过璎珞,同时向子泫致意。玉安使出了力气,终于从他的掌心挣扎了出来。见子泫的脸色铁青,曹诵颇为受用。
“子泫兄贵人事忙啊!我和公主大婚之日本想邀你喝一杯喜酒,不料你却来去匆匆。他日待你得空了,再来寒舍喝上一杯,公主和在下定然会好生款待的!”
未等玉安发作,子泫已经走到曹诵跟前,逼近他说:“酒是跟朋友喝的。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你坐在一起喝酒。”
他的目光掠过玉安的脸后,伸出手拍了拍璎珞的肩,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璎珞,我们走。”
“去哪里啊?”璎珞尚未从他们的剑拔弩张中回过神来。
“你不是说去放风筝吗?”他仍旧微笑着,却忽然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玉安,眼底露出一抹报复的怨恨,“有人可以放心了。我们的风筝会飞得很高,很高!高到云彩上面去!”
玉安一个趔趄,曹诵也一脸尴尬。最为高兴的要数璎珞了,她笑着拍着手道:“你本来就姓高嘛,风筝自然会飞很高咯!”
玉安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浑身却像被冻僵了一般,没有表情,也不能移动脚步。曹诵伸手去扶她,却被她一把甩开了。
她转过身向着来时的路走去。一步步挪动着,每一步都那么艰难,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多年前在万春阁的日子。头顶上永远是狭窄而阴霾的天空,身旁永远是高耸而阴冷的墙壁,而身边,永远是遥远而模糊的人群。
生活将笑容从那个少年的脸上夺去,也夺去了她心上的那一缕阳光。
她就这样一路走着,一直走到内东门。迎面来了一群抬着明黄色箱子的人,正在接受内东门的内臣的查问。这些人身着奇装异服,言谈举止都有些奇怪。为首的那位身形魁梧,衣着最为光鲜,周身则透着一股贵族气。
玉安恍然想起了前些日偶然听到的消息。说是高昌回鹘新汗即位,派了最信任的弟弟达斯塔王子前来朝觐。高昌回鹘本属于大辽的属国,却与宋朝一向交好,此次朝觐又进贡马、骆驼、镔铁剑、玉石、琥珀等珍宝若干,而其地理位置上西通大食国,东连西夏,极具战略意义,自前朝以来历代君王均给予了这个小国很高的礼遇。
这沉沉的十几箱赏赐想必便是丝绸、布帛、茶叶、瓷器等回礼。只是宫规森严,即使皇帝赏赐也必经内东门司逐一查验,他们才暂时停滞在了这里。查验完毕后,内东门司的内臣向他们作揖行礼并送他们出去。可是当行队已经渐行渐远,为首的王子却频频回顾,目光在玉安的身上流连。
曹诵怒不可遏地挡在玉安跟前道:“听图画院的画学生说这个回鹘王子十分好色,昨天参观书画时便望着几位娘子和公主的画像出神。我还听说他第一次面圣时,官家问他想要什么赏赐,他竟然开口便要官家赐他画中的女子,不过官家倒是好脾气,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和几位大人大笑了一番。”
玉安望着他的背影,眼睛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光,“这位回鹘王子可有娶妻?”
曹诵仍旧不屑地说:“未曾娶妻又怎样?回鹘冬季寒冷若冰,夏日炎热似火,即使是宫中的低品宫女也不会愿意嫁到那地方去的。”
东宫里,堆积如山的书籍后面是祈鉴的脸。一本本书从手里经过,他没有半点不耐烦的神色,但眼底却藏着重重的忧虑。官家醒来后突然增添了许多关于他的是非,他不能坐以待毙,却也不能将他那些因心急而险些误了大事的手下人绑上殿去。忠诚的心不可被伤,否则日后还会有谁效忠于自己?
该怎么办?他放下最后一卷书稿。这时小春子走过来提醒道:“前去梅宅送信的小黄门已经回来一会儿了,不出意外的话漱雪姑娘现在已经起程,殿下该更衣去探望未来的太子妃了!”
梅家的人早就回到了宅邸,而漱雪姐妹亦安然无恙。但那次之后,祈鉴心里一直有所牵挂,可漱雪却似千方百计地回避与他见面。而另一面,未来太子妃自从得了风寒后便一病不起,他屡番探望,她亦因容颜憔悴而拒绝不见。祈鉴便心生一个计策,以太子的身份令漱雪前往为准太子妃诊治。这样一来可以在贾家见到她,二来也可以惩罚她的傲气,况且如果她治好了太子妃,日后若要纳她,一切便顺理成章。
这样做他亦心知对漱雪太残忍,但心底却似有一股火苗乱窜,使他无法控制自己。
正在这时,一个侍从匆匆从外面进来,手里握着一封信,“晨晖门值守的人送来的,说十万火急,要殿下亲启!”
祈鉴匆匆打开信,原本疑惑的脸一点点变得苍白。漱雪在前往贾府时被人绑架,绑匪要他在一个时辰后赶到金明池西边的树林。
他策马飞驰,一路穿过闹市,越过西山,到了绑匪指定的树林,那片枫树林却比他想象的大上十倍。除了落叶簌簌,马惊栖鸟,没有半点儿别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他来到了一个宁静的湖边。那湖泊很小,四周却是整齐的枫树与苇草,水面青荇摇荡,难得的静谧。湖边的枫树下站着一个姑娘。
竟然是蘅冰。祈鉴满腹狐疑地勒住马,见到她的神情仪态如此从容,他顿时明白这封信是她送的,所谓的绑匪也都是她所杜撰。
蘅冰身穿粉色上衣,不远处一匹枣红马正悠闲地啃着草儿。汴京大户人家的姑娘会骑马的是万里挑一,蘅冰算一个。这天的蘅冰不再像以前那样鬓角还垂着两个小辫子,她乌黑如云的头发束了起来,绾成了一个斜着的飞云髻。
祈鉴心中的蘅冰一直停留在几年前的模样,如今看来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他将那封信呈在她的面前,沉静的脸上带着怒气,“这可是你的杰作?”
蘅冰莞尔一笑,算是默认了。
祈鉴愤愤地将信撕碎,扔入湖中,两眼冒火地看着她,“你是嫌我不够烦吗?”
“那你是嫌我姐姐不够烦吗?竟然用这种手段折磨她?”蘅冰抢白他道。她指着地上的一炷香道,“从宫廷到这里有约莫一个时辰的路程。这林子这么大,自然要好找一番的。太子殿下居然花了不到三刻钟就找到这里来了,看来你真的很紧张我姐姐。”
被她一说,祈鉴方才知道自己犯了多么低级的错误,她这场闹剧实在是漏洞百出:信上的颜体不会出自绑匪之手;外人不知道他和漱雪的关系,又岂会拿漱雪来要挟他?
想到这里,他就像一个被拆穿谎言的小孩,恼怒油然而生,转身欲走。
“我可不是为着寻你开心来的,我是来帮你解围的。”蘅冰在他身后道,声音不紧不慢。
祈鉴手中的鞭子停住了,双腿一夹马腹,星辰便听话地转过身来。蘅冰大踏步走到他跟前,伸手勒住马的缰绳。
“眼下太子殿下内忧外患,我便用这个法子约殿下出来散散心。”
祈鉴敛起先前的漫不经心道:“你大费周章地让我来这里,绝不会是散心这么简单。”
蘅冰笑着点点头,从衣襟里掏出一张四折的羊皮纸递给他,“我有薄礼相赠,相信你一定会感兴趣。”
祈鉴斜睨着她,半信半疑地接过那张羊皮纸。可展开羊皮纸的那一刹那,他脸上的表情凝滞了。
竟然是“百官图”。
祈鉴早就听说过这个“百官图”,此乃范仲淹为了搜集当时宰执吕夷简徇私舞弊的罪证,历经多年调查写成。景佑四年,范仲淹曾多次试图将之呈献给官家,却都在中途就被吕夷简扣下了。当然这只是外面的传言,事实上祈鉴一直怀疑赵祯知道这件事。
无论如何,这个“百官图”应当是早已被销毁才对。蘅冰是怎么弄到的?
有了这张“百官图”,祈鉴就可以清楚地掌握朝廷的权力根基,哪些人该用哪些人该防都能了然于心。
“我猜,以梅二小姐的性格,这份百官图决然不是白送我的。”
“那自然是。再过七天就是冬至了,届时宫里要宴请回鹘王子,会在垂拱殿举办一个盛大的宴会。这次宴会据说会邀请了好几位大臣家的小姐参加,好像是官家想挑选一位女子嫁给那位回鹘王子。官家六年前曾经答应过我,他日我看中了哪位公子,他便会做主成全我。到时我会向官家请求恩旨做你的良娣,你只需向他言明便可,你看如何?”
祈鉴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有你这么周到的良娣,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贾相公也会参加宴会,他是不会答应的。”
蘅冰轻笑,“我听到风声说,贾家姑娘的病是自娘胎里就得来的,并非长寿的命相。前些日子苗娘子已经牵线让我和贾相公认亲,虽然他没有明确回应,但我相信到时他的想法就会改变的。”
祈鉴沉默片刻后翻身下马,走到她的身旁,“你以为你这一张百官图就可以解决我所谓的困局吗?”
可他话音刚落,一封信再次递到了他的跟前。里面记录的是左仆射大人的独生儿子丁忧期间在青楼立有外室的证据。这种大不孝之举在历朝历代都足以令人身败名裂。
“百官图不过是小把戏而已,像这样握着大臣们短处的信,我手里还有不下百份。从中书、枢密院到三司,百无一疏。当今大臣听官家的,官家听谏官的,这些违反宋律的勾当,用起来可比千军万马还要好使。”蘅冰颇有深意地看着他,“你以为我这两年的光阴,不过是在玩过家家的游戏吗?”
祈鉴垂目看着蘅冰,眼前的她远比他想象的要缜密十倍、百倍。若她说的都是真的,他便可以利用这些信把持那些大臣,使他们不敢在朝堂上再妄议他的是非。
“你是怎么得到这些的?”他浑然不知他的嗓音有一丝颤抖。他实在太好奇了,这是多么难办的事,没有周密的计划、敏锐的观察、高人的助力,根本不可能做到。而站在他眼前的却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蘅冰目光淡淡地注视着前面的湖泊,说:“这细说起来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我只跟你说一桩听听。两年前我在赌场门口救过一个欠了赌债的人,谁知他后来竟然成了江湖上一个教派的副帮主。打探消息是他们的主要营生,我的东西有一半是从他们那里得来的。”
“你竟然跟江湖中邪门歪道的人往来?”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东西能帮到你。”蘅冰转身看着他,“现在你该相信,我比十个你所谓的侯门千金,还配得上良娣的位置吧?”
祈鉴沉默了。他没有想到这次的困局这么轻易就就有办法解决。
“我答应你。”思索后他说,“能够得到你这样一位精明的良娣襄助,朝堂后宫定然都会让我省下不少心。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七日后的宴会,你要想办法阻止漱雪参加。”
“为什么?”
祈鉴吸了口气,“我不想让她被回鹘王子选中,亦不想她因为你我而伤心。”
蘅冰一声冷笑,“你今日逼她去为贾小姐治病,不就是故意要让她伤心吗?”
“不一样。这次,会真的伤心。”
最后这句话,他的语速很快,音调很低,到了最后只剩下一声叹息。
蘅冰摇头一笑道:“好。今天你既然答应了我,他日我也会成全你。等你成了九五至尊,我会保护她,让你江山美人俱得。”
她思虑周全,滴水不漏,祈鉴本应高兴的。但他心底的那抹愧疚却盘桓着,久久不去。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他看了看天色道,“早听说你马术不错,我们比一比!”
蘅冰自是欣然同意。马鞭一扬,两匹马飞驰而去,金色的林间扬起一片纷纷扬扬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