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从何方来,笑齿粲如玉。探怀出新诗,秀语夺山绿。
美人戏玩罢,玉安对赵家上下都感到新奇,便央求赵夫人带她参观。四处都没有囤积粮食的痕迹,直到来到一处狭小的院子,院门轻掩,透过门缝看到地面有两道深深的辙痕。玉安好奇地要推门而进,却被赵夫人惊慌地拦住了。
“赵夫人,这里面难道有什么宝贝吗?”玉安惊讶地问。
“都是些破旧的东西。扔了又可惜,就全部存在这里了。”
“我就说嘛!”玉安释然地笑道,“两位哥哥疑心重,总说赵家府邸里有堆积如山的谷米。我就说,如果赵家真有粮食,又怎么会说没有?那岂不是十恶不赦的欺君大罪,连金牌也保不了的?”
赵夫人心里一惊,不停答是。
晚饭仍旧是青菜面汤。但饭后玉安却假借要向两位哥哥禀告留宿之事为由,打发笙平回去了。
笙平是带着使命回去的。那小院位于西北角,干燥通风,必定是存储粮食的地方。而根据泥土内的辙痕判断,里面的存粮不下几石。要想事情按照她计划的来,就必须让子泫派遣武艺高强的侍卫亲军半夜潜入赵家,将仓中粮米付之一炬。
卧房比她想象的要稍好。推开窗便是一个大大的湖泊,湖泊的对岸,却正是她先前经行的小院。为了预防她到处乱走,赵焕还特地派了一个丫鬟过来,名为伺候,实则监视。三更时分,小丫鬟早就困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玉安推开窗户,见到湖岸火光冲天。那里是赵家偏僻的角落,等有人发现,必然已经晚了。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玉安便安心地去睡了。凌晨玉安在鸡啼声中醒来,小丫鬟也从桌上惊起。只听对岸人声鼎沸,十分嘈杂。玉安差小丫鬟为自己备好洗漱用品,梳洗完毕后,方才施施然前往一探究竟。
小院已经化作一片灰烬,赵家上下愁容满面。玉安见状,走到赵夫人身边安慰道:“幸亏走水的是个无用的破旧院子,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赵夫人此刻已经无心再理会玉安。粮食尽毁,当务之急便是尽快从粮库里调来新的粮食。而外面有流民环伺,内有玉安守着,一举一动都要小心翼翼。赵焕做了一番周密部署,才派了些信任的人,假托给赵小姐置办嫁妆前去偷运粮食。谁知派去的人不一会儿便回来了。说是山下有重兵把守着,阻断了出去的路。别说运粮食,连人也不允许出去。
这时赵焕方才觉得其中有诈。未等他反应过来,笙平却又上山来了,手里还拎着个包裹。她笑盈盈地向赵焕解释道:“荆王殿下听说山上走水,担心流民趁机骚乱,便拨了八百厢军为赵老爷防护!”
赵夫人忙道:“是啊,这宅里怕是有贼人出没,不太安生,姑娘还是早些护送公主下山为上!”
笙平仍旧不紧不慢地答道:“医官诊断说雍王也染上了瘟疫,荆王殿下便让公主再在赵老爷宅邸叨扰几日,等雍王的疫症得治了再来接公主回去。”
赵焕和赵夫人都已明白他们中了一个圈套。但此刻家里几乎无米无粮,他们又不能明着得罪玉安,全家上下只能将错就错,吃面汤青菜,和玉安一起耗下去,因为粮食烧毁后全家就真的断粮了。
赵家长子赵崎愤然道:“父亲,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吗?得想个办法将这个公主送回去!”
“想什么办法?”赵焕重重地叹气,“人家有理有据,外面疫症流行来我们这里躲避。如果拒之,到了官家跟前,怎么说得通?”
“那就将计就计,我也来个得了疫症,让她速速离开。”
“你若得了疫症,荆王定然马上会派医官来给你看。那样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我们全家上下几十口人就一起等死吗?”
“你慌什么?一起等死的不是还有这个公主吗?看她身子骨单薄,估计挨不了两天的饿就受不住了,到时候自然会乖乖回去。”
赵家人上下很快便依计行事。大家节省口粮,全力着手打这一场消耗战。
玉安所在的临湖客房里,笙平认为现在赵家人已经被围起来了,不承认有粮食就会断粮,承认有粮食就是欺君,早晚必定服软,玉安没有必要一起吃苦,几次劝说玉安和她下山。
玉安道:“赵家人可不是省油的灯,这无论围赵家还是围粮库的理由都十分牵强。若我不身在其中,他们硬挺着饿死了,谁又或者反想出了什么主意,岂不是和强行用兵效果无异,该如何向朝廷交代?”
“可是公主,”笙平于心不忍,“那您也不能陪着他们耗着呀!”
“他们人多,只要我顶得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就算是赢了。”玉安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青山道,“我真正担心的是子泫。”
笙平默默。昨日子泫接到火烧粮库的消息便知道了玉安的意图,他那时便有些按捺不住了。再熬下去,她担心他也会冲上山来。
屋内静若秋湖,屋外却动若波涛。派去盯她们的小丫鬟回来报告赵焕和赵夫人,“她们二人此刻在榻上盘膝而坐,上体正直,一言不发,因此我一句话也没听到。”
赵焕暗忖自己低估了她,因此道:“传我的话下去,让大家都撑住,这些天都吃些粥,从今天算起若挨过三日,我赏每人十两银子。”他又转身低声吩咐赵夫人,“给她俩送些米汤就是。我倒是要看她们能熬到几时!”
他正暗自为这个办法得意着,先前去传话的家丁却又回来了,“老爷,厨房的人说,现在的米不过半斗,连粥也熬不了了!”
“混账!昨天不还有好些吗?”赵焕怒道。
“昨天吃了一天的粗鄙汤饭,晚上我便吩咐厨房给大家加了夜宵……”赵夫人小心翼翼地答道,委屈得很。她那时哪里知道第二天会变成眼前的情况啊。
饿着肚子的每一个时刻都那么难挨,即使食了些点心也不顶用。赵小姐屡屡看着外面的太阳,它从升起后便一直悬挂在空中,一点儿也没有落下的意思。而那些没有点心又还得干活儿的家丁和丫鬟就没有那么好过了,不到太阳西沉便晕倒了两个,晚上又倒下了一个。剩下的粮食得先用来救这些人,赵家的情境也就更加艰难了。
“这雍王和荆王还真是舍得。”赵焕又急又气地来回踱步,“算计我赵家的粮食,竟然把公主都送来挨饿了!”
暮云四合,天气干燥。赵府里的所有人或倒着,或靠着,都没了精神。开始他们还会咒骂两句,到了后来连咒骂的力气都没有了。派去监视玉安和笙平的下人们传回来的消息却都是两人尚在盘膝而坐,上体正直,一言不发,纹丝不动。
这是佛家修炼时常用的打坐。座中人如能摒弃杂念,调顺呼吸,精力消耗大大低于常人。玉安这一年多来常常陪皇后念经,凝神屏气皆有心得,这会儿正好派上了用场。
赵焕越来越不安。直到赵崎派出去的人终于带来一个好消息,“从山下的人那里偷听到,山下驻守的将军高子泫和这玉安公主两情相悦,从清晨到日暮这高子泫一直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呢!”
赵焕大喜,“那你赶紧派人去禀告他,说玉安公主体力不支晕倒了,让他们赶快派人来接!”
领命的人匆匆而去,半个时辰后回来禀告道:“高大人听说玉安公主晕倒了,当时就变了脸色。我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就先回来了,想必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该按捺不住了!”
一家人便殷殷期盼着山下的兵士的身影,但直到月上九霄也仍没有任何动静。赵焕和赵崎便安排人在玉安和笙平的房门外把守,“你们今夜紧紧地看着这里,千万别让他们派人来里应外合。他们封死我们,我们也要封死他们。”
然而第二天早上,等赵焕和赵崎来查探时,两位姑娘安然待在房中,屋外的家丁却东倒西歪地倒下了。他们都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了。
山下根本没有来人,赵焕的脸色越来越惨淡了。
这个公主是摆明了不怕死,要和他们死耗。两个人依旧面不改色,而赵家却又有两个丫鬟晕倒了。丫鬟的死活他本不那么在意。可是他知道自己若不理会这件事情,家里的下人们必定会心乱,到时若逃下山去,他们就会十分被动。
而这天的早餐只有飘着米粒儿的汤了。
到了晌午,赵焕自己也没什么力气四处走动了。这时,却见赵夫人哭哭啼啼地跑过来,说:“老爷,您就跟那玉安公主谈谈,将咱们粮库里的粮食拿一些出来吧!女儿刚刚也晕倒了,眼下正说着胡话……”
赵焕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事情到了这一步,他贸然去和玉安摊牌,自己手上已经没有什么筹码。若承认自己有很多粮食,便是说之前对朝廷的奏报和对二位王爷的回复都是假的,万一到时雍王和荆王奏他一个欺君之罪,纵然有金牌在身,也免不了受到皇帝的猜忌啊!
一片混乱之时,玉安已在笙平的陪同下来到他身后。
玉安面色依然如常,笑道:“眼下城中百姓的米粮怕是快完了,百姓也将大量死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以后,赵家纵使有良田千亩,没有人耕作又有何益?赵家现在虽然也断了粮,但玉安相信,如果赵老爷愿意下山去找别家大户筹措粮食,一定可以拯救这一方百姓,成为他们的大恩人。”
赵焕听她用了“筹措”粮食,是有意给他台阶,便回话道:“这个法子好是好,只是……”
玉安知道他是在担心他日他会被论罪,便道:“如果赵老爷肯去筹措粮食,玉安即刻就写一封手书,说赵老爷挽救齐州灾民于水火,请官家亲授官位以做嘉许。这借来的粮食,日后朝廷一定如数归还,并按钱庄规矩计利。”
大宋朝的“官”“职”分离,这“官位”实际上就是坐食俸禄的品级,是这些地方豪绅求之不得的。这些对目前的赵焕而言已经是很好的条件了,但赵焕眼里闪着怀疑的光。
玉安看出了他的疑虑,吩咐笙平从屋内取来一个小盒子。打开后,金色的绸缎上是官家的手札。书中授予玉安诸事直陈圣上的权力,不必事事受雍王节制。
赵焕这才放了心,令属下笔墨伺候。须臾之间,一封为赵家请功的文书便写好了。装入匣子蜡封之后,玉安放下手中的笔。
这一次博弈,就这么输在了一个小丫头的手里,但赵焕却也输得心服口服。全家集合于庭院后,他率领所有家丁、丫鬟,颤巍巍地向着官家的手札、玉安,还有她亲手写的文书下跪,涕泪俱下地道:“赵焕全家愿意跟随公主赈济灾民,救助百姓!”
齐州百姓总算有救了。玉安的嘴角浮现一丝笑容,连日来精力消耗不少,她感到一阵眩晕,被安顿到房中休息后,她便沉沉睡去了。一觉醒来,外面天色漆黑,哗哗下着大雨。笙平正端着一碗白粥进来,而她的手,正被子泫紧紧地握在手中。
“现在外面怎么样了?”玉安问道。
“赵家已经全力救灾了。齐州其他几处大户也顶不住压力,开仓放粮了。”子泫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
玉安动了动嘴唇,“谢谢你遵守了我们的约定,没有上山来。”
子泫一把抱住她,“我再也不会和你做这种约定!这是对我的凌迟!”
玉安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道:“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让你为我担心。”
“傻话!”子泫噙住眼泪,欢喜一笑,只紧紧地拥抱着她。
许久后,他松开怀抱,从笙平手中接过粥碗,一勺一勺喂她。笙平为她掖了掖被子,道:“荆王殿下来看过你了,听说你无碍便又下山去了。新一轮洪峰涌来,雍王和赵焕签订了换田协议,炸开下游河段的一个口泄洪,因此洪水不再是威胁了。”
“城里怎么样了?”
“城中灾民虽然有了粮米,但瘟疫流行得也更加严重了。医官们束手无策,每天都有大量流民死去。”
玉安养足了精神,便匆忙赶回府衙。回去时祈鉴已经“康复”。完成泄洪工事后,大水使一些富户的田亩成了一片汪洋,但祈鉴和他们约定在山林间开辟同样土质和面积的田土,并由祈钧向朝廷申请免除其三年赋税。当地大户们虽心痛这一年的青苗,但整体尚觉公平。根据玉安的建议,让当地农民自由挖沙的告示也已经下发,如此一来,水患的问题已经完全得到解决。唯独瘟疫仍旧蔓延。
官邸十里外栾村的农舍的人已经逃光,祈鉴便命令人整理出来,按照医官们的建议分成两部分,分开安置得了疫症的人和可能患了疫症的人。
经过三天三夜的奋战,翰林医官院的人和御药房的人参考了太宗年间的益州瘟疫药方创造出一种新的药方。十几口大锅按照新的药方熬药并定点配发给城中百姓。几天下来,染瘟疫的人数一天一天地减少了。
当晚知州设了简单的宴席为医官庆功,所有的人脸上都笑开了花。如果继续按这个药方研制下去,相信不但能够控制而且很快能治疗瘟疫。晚饭后各人很早就散去了,祈鉴放了医官和药官们假,让大家好好睡上一觉。
齐州是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到了夜里,竹声沙沙,万壑松涛,虫鸟和小兽在林间呜鸣。祈鉴和祈钧在府邸外散步,心中都有一种轻快舒畅的感觉。回到府衙,经过漱雪的房间时,祈鉴发现里面灯火通明。所有的人都在院子里乘凉,唯独她还在房里研究医书和药方。
他轻轻走到敞开的窗前。窗内的漱雪头戴碎花头巾,身穿粗布衣裳,与民间的小家碧玉无异。屋内的她此时十分专注,丝毫没有注意到窗外的人。大约离煎药的火炉太近,她头微微一侧,用衣袖拭去汗珠。
她额前那块细小的伤疤便呈现在他的眼前。伤疤颜色很浅,并不难看。多年前福康公主下嫁李家时,他躲进寿宁堂哭泣,虽然那时他还小,却已经有了男儿的尊严,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流泪的模样,却阴差阳错地给漱雪留下了这道伤疤。
正沉思着,漱雪一转头已经看见了他,起身走到窗前道:“王爷,你怎么在这里?”
“所有的人都在外面乘凉。你为什么不去?”祈鉴的脸上又恢复了平日里那种遥远的平静,“这次瘟疫得以控制,辛苦你们了。”
漱雪却没有他那么轻松。她转身指着不远处的医书、药材和跳跃着火苗的炉子说:“事情没那么简单。这次和太宗时的益州瘟疫看似相同,但发病周期和易感染人群都有区别,借鉴益州治疗瘟疫的方法并不稳妥。”
“你的意思是?”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祈鉴开始认真了。
“我担心目前的药方只是延长疫病的潜伏期。”漱雪沉重地说。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不能第一时间救治病患,也不能第一时间分辨他们,可能会造成疫情传播得更广?”
“如果确定了,就可以这么说。”
若果真如此,那根治瘟疫还遥遥无期。祈鉴匆匆从窗棂绕到房门,走进了漱雪的屋子。“什么时候能够确定你的判断是否正确?”他俯身查看汤药后问。
“我这两天观察了周围的百姓,有几人似有瘟疫的迹象。因此我配了一副会使病患体内的毒素外显的药。如果他们服药后出现了瘟疫的症状,就可以说明我的判断是对的。”
“这件事情须秘密进行,否则百姓会以为是你让他们得了病,会对你不利的。”祈鉴用拇指扣着下巴,沉思片刻后又道,“你只管熬药,其他事都交给我。”说完,他便向着门外走去。
漱雪叫住了他,“王爷,如果验证我的推测属实,我请求给我配一些医药用具和两个帮手,调派我到栾村的农庄去!”
“不行。”祈鉴未作思虑便拒绝了,“你不能去冒险。”
漱雪目光澄净,“如果大夫不能接近病患,凭空怎么能想出治病的药方呢?”
“这件事容我再想想。”他还是拒绝了,不再看她,径自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