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额上的青筋暴露着。片刻后他号叫一声,挣扎着向着前方的墙壁撞去,却被两个侍卫眼疾手快地拦下了。
他如此急于求死,玉安心里便更有数了。她从头上取下绾住长发的玉搔头,浓密的长发便如瀑布般在月光中倾泻下来。她端详了那人一番,发现他的太阳穴处有一个小小的伤口正流着血,她便若有所思地用玉搔头的另一端盛了一点点那墨玉色的药粉,慢慢地向着他的额头送去。那人被侍卫紧紧地扣住不能动弹,脸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因惊恐而开始抽搐。
“玉安!玉安!”子泫捂着受伤的胳膊冲上来。腐生散是江湖上最惨无人道的毒药之一,他不能眼看着她用它对付别人。即使是一个刺客,这种死法也依然太残忍。
玉安仍旧面无表情,“并非我要他这样死,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既然天龙教有万蛇吞心的教规威慑,我如果不能用我自己的一点手段和方法,岂不是向他们屈服?”
“玉安!不要!”子泫伸出右胳膊拉住她的手,玉搔头上的药粉因一颤而洒了一半在地上。“我们已经把他抓起来了,可以交给官府查办,你要是觉得不解气,就一刀杀了他。这些恶人用江湖邪术为非作歹,你若也用这惨无人道的毒药,与他们何异?”
“异处在于是他加害于我,他若不说出他的客户将功赎罪,我纵使十倍还他也不为过。”玉安依旧冷漠地拒绝了子泫的劝告。
她重新盛了一小勺药粉,果断地送到那人的伤口处。药粉刚刚一触碰伤口,那人便疼得在地上打滚儿,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凄厉的叫声穿越暗沉的夜空,侍卫连忙捂住他的嘴。
从未见人有如此惨状,子泫脸色苍白,笙平更是吓得瑟瑟发抖,旁边站着的几个侍卫也看得目瞪口呆。唯有玉安仍旧蹲在原地一动不动。经历过太多的荼毒,痛苦与死亡于她早已不是震慑人心的事。
可只过了一小会儿,那人的疼痛似乎减轻了,挣扎也放慢了,趴在地上捂着伤口,疑惑地看着玉安。玉安让笙平取来铜镜放到他跟前道:“是不是不相信自己还活着?刚才我给你放的并不是腐生散,只不过是寻常官盐,你的皮肤一寸也没少,不过真正的腐生散可没有这么轻松了。”说这话时,她又垂目打开了另一个乌黑色的鸡心。她将那红色粉末呈至他面前,仍旧直视着他的双眼道:“如果我说这里面是腐生散,你猜是真的还是假的?”
经过刚才一番折腾,那人正惊魂未定,见她又用玉搔头去盛那红得触目惊心的药物,他连忙痛苦地闭上眼睛,“我说,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只求你赏我一个痛快的死法……”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玉安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客户是一个年方十六七岁的女子,每次来都扮着男装,鹅蛋脸,眉心有一颗豆大的朱砂痣……”
玉安和子泫都非常意外。她想到了一千种可能,却唯独没想到蘅冰。
玉安沉着音调问道:“她为何要杀我?”
“教中规矩,只按客户差遣办事,不问缘由。不过我倒是听到她说是为了她姐姐……”
玉安和子泫面面相觑。
玉安尚在沉思,那人又开始说话了,“如今无论我落在官府手上还是教主手上都必死无疑。只求公主发发慈悲,一剑穿心,赏我个痛快……”
玉安凝视着他,直起身来。半晌后她转过身说:“刚才你已经死过一次了。你走吧。别让我再见到你,更别让你的教友再见到你。”
那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个侍卫也上前劝阻。放走了他,无异于放走了可将幕后凶手绳之以法的唯一人证。可子泫也赞同玉安的做法,朝着那人挥了挥手道:“还愣着做什么?”
那人咬了咬嘴唇,疾步向门口走去。子泫会意地望着玉安,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刺杀公主非同小可,如果蘅冰罪名落实,梅家上下都会受到牵连。玉安没有利用这个机会一并除去漱雪、蘅冰,不论出于什么动机,都让他比任何时候都更爱她。
一行人在第四天下午赶到了齐州。进城后,随处可见扶老携幼的灾民,衣衫褴褛,面容愁苦。马车加快速度,日落西山之前在济南府府衙门口停下了。
灾民、官军、布施的善人,人山人海。
玉安和笙平跳下了马车。
“这里为什么这么多灾民?”玉安蹙眉问道。
子泫带着一个熟悉情况的当地人过来了。那人说:“福田院和病囚院①人满为患,雍王便下令将府衙开辟出来安置流民。”
敢为天下之先,果然是祈鉴的风格。
“那齐州知州、通判和两位王爷现居何处?”玉安又问。
“他们都住在后面的别苑。不过灾情紧急,他们常常在各地巡视,哪里累了就在哪里歇息,很少回来。”那人又说,“近期瘟疫流行,荆王在府衙里与各位大人商讨对策;雍王一早去章丘视察工事去了!”
让几位侍卫亲军和笙平先去见祈钧,子泫便陪同玉安沿着济南府的主街道一路察看。商铺关闭,沿街随处可见卧倒的流民,他们目光呆滞,周身散发着恶臭。每行百余步,还会见到有人守着刚刚死去的亲人哭泣。
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糕。
等他们赶回府衙,祈鉴已经回来了。这段时间雨水少了,洪峰也小了,修筑堤坝的工程总算在艰难中进行下去,今天已经封口。见到玉安,祈鉴疲惫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国库里拨不出银子,拨一个公主来又有何用?
府衙的粮食全部开仓赈灾了,余下的不足以支持十天。临近的州郡又遭遇旱灾,自顾不暇,更不可能有粮食救命。当地的那些大户便是唯一指望得上的人。可即使他亲自上门借粮,那些人也不买账。
玉安和子泫跟随着祈鉴、祈钧在府衙里巡视了一圈。庭院里的花草树木早就被践踏得凌乱不堪了,到处都搭起了帐篷,密密麻麻都是人。
“二哥,三妹妹,”祈钧道,“今天有瘟疫症状的人新增了两百,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啊!”
“给朝廷的奏报呈上去了没有?”祈鉴问。
“昨天就加急呈上去了,今天应该已经到了。”祈钧答。
“什么奏报?”玉安问。
“这次的疫症十分古怪,无论是州府的医学博士还是民间八十岁的老郎中都认不出来。我们只有急报朝廷,让翰林医官院在京城征集医术高超的郎中过来。”祈鉴道。
宋朝中央和地方都重视医学,庆历年已在局部州府开办医学,由精通医理的医学博士教习医书,培养医官。齐州这种地方的医官和民间的医者都束手无策,足见情势严峻。
这时,有侍卫匆匆来报:“启禀殿下,您昨天抓的那个赵公子在监狱中大吵大闹要见你,他家管家也带着家丁前来要人。”
“混账!”祈鉴怒道,“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他赵嵩打伤百姓,论律当处以流刑。去转告他们,无论他还是他的家人,本王一个不见!”
待祈鉴将那侍从遣走,玉安看到他眼底呈现出一丝忧虑之色。
晚餐是简单的馒头和青菜,这在目前已是很好的待遇了。餐后子泫和祈钧同寝,玉安和笙平则住进了齐州知州夫人的房里。玉安和知州夫人聊了聊齐州的情况,又问她要了些齐州风土人情的记录。
齐州物产丰饶,从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开始,功臣们便乐得分封到这一带的土地。当前这里的诸多权贵之后,其中又数开国宰相、真定王赵普的子孙系为尊。赵家不但是忠贤之后,赵普的曾孙赵焕更与荆国大长公主结下了姻亲。被祈鉴抓起来的赵嵩,正是赵焕与荆国大长公主的养女的独生儿子,更是阎文应的哥哥阎文康的义子。
天下钱财与权力总是不由自主地彼此亲近,怪不得即使饥民载道,却无人能奈坐视不管的他们何。
“雍王为什么要抓这个赵嵩?”玉安问知州夫人。
“有灾民上赵家的仓库偷粮,赵公子便派家丁将他们打了个半死,雍王殿下盛怒,就不管不顾地下令将他抓起来了……”
一个“不管不顾”,可见知州夫人也认为扣押赵嵩的行径太过冒险。
由此看来,祈鉴并不是在做戏,而是铁了心要和豪强斗法。如果赵嵩是昨日被收监的,想必赵家的状子已经递到京城了。
①福田院、病囚院分别为仁宗时期安置穷困病人、乞丐和生病囚犯的官办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