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碧浮天面,迟红上日华。宝幡双帖燕,彩树对缠花。
转瞬到了端午佳节。各殿阁正门和侧门皆悬挂艾草和菖蒲辟邪,嫔妃宫人也悉数戴着五颜六色的合欢索以求延年益寿。宋宫的端午日又是晒书会日,赵祯知道玉安酷爱读书,特恩准她前往藏书阁挑选些先帝收藏的典籍。而赵祯则在与藏书阁一水相隔的湖心亭与妃嫔小聚,食粽子,品菖蒲酒,观龙舟。
书香,美酒,佳人,欢笑。初夏的深宫,再没有比这更动人的景致了。河岸边,玉安轻轻拭去额头的汗水,微笑着看着眼前这人间美景。此所谓太平盛世,足以胜过前朝贞观开元。
正在这时,天空中飞来一只彩凤风筝,摇摇曳曳地飘到了湖心龙舟的上空,惹得龙舟里的小伙儿们一阵欢叫。他们正要伸手去捉,那风筝却俏皮地一躲,飘飘荡荡地飞向湖心亭,不偏不倚地落在赵祯跟前。赵祯一伸手便接住了它。
定睛一看,那五彩凤凰的背上竟然题写的李商隐那首脍炙人口的诗作,笔墨竟是歪歪扭扭的飞白书体: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大胆直言的爱情表白在宫里便是犯了忌讳,何况还冲撞了圣驾。大家正为这不知死活的宫人捏了一把冷汗时,却见赵祯竟然露出一丝笑容。他反复看了几遍后,将其递到坐在不远处的曹昭媛手中,颔首相许道:“曹娘子猜一猜,这风筝主人的飞白书如何?”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曹昭媛。官家既然让她来猜,想必认定她对皇上最擅长的飞白书多有心得了,可是为何各阁娘子竟然从未听说过?梅妃抬眼端详赵祯,只见他的眼里又有了几分罕见的神秘,这种神情的出现,便是他刻意不让人猜透心思之时。
她的目光又投向曹昭媛。在宫里,曹昭媛安然恬静,即使泰山崩于前也不失风仪,而此刻她的手竟然因惊讶而微微颤抖。
曹昭媛十八岁进宫,如今已五载有余。她不得圣眷亦无功勋,若非曹坚战死,赵祯不可能破格擢升她为二品昭媛,亦不会连日留宿于她的寝宫,她亦不会怀有身孕。这一切在大家看来都不过是巧合罢了,而赵祯适才的一句话却使两人的关系变得暧昧起来。
梅妃正思忖着,却见曹昭媛已经面色如常,手捧风筝道:“臣妾愚钝,看不出飞白书好坏,不过看这风筝的制作、画工,倒像是出自于一位蕙质兰心的女子之手。”
梅妃一边品酒,一边听着曹昭媛轻描淡写之间便将众人的注意力从飞白书转移到风筝上,更是确信这一问一答中必有深意。
这时,皇后望着藏书阁的方向道:“官家,风筝是从藏书阁的方向飞来的,那后面是西凉殿,住着今年新进待册的几个女子。她们进宫不久未识宫规,想必这风筝就是她们不小心放出来的。”
尚美人抚着隆起的腹部,道:“娘娘,看这风筝上的文字倒像是有意为之啊!只是不知道是写给谁的?”
自从御医诊出尚美人腹中的胎儿乃皇子,她便更加有恃无恐了。谁都知道皇后精挑细选留下的美女必定是她日后的羽翼,只是皆不言明。故她话一说出口,席间顷刻就变得肃静了。
见众人忽然沉默,赵祯只疑惑地皱着眉,对皇后说:“朕不是让你将她们都遣散回家了吗?”
“回官家话,这些女子是各地按制遴选入宫的。官家若这么退回去,各级官员必然诚惶诚恐。因此臣妾擅自做主为您挑选了几个好的留着,他日官家觉得有称心如意的,再行册封。”
赵祯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不册封这些女子,却似对眼前风筝的主人有了几分向往,他令小林子从曹昭媛那里取回风筝,吩咐道:“去西凉殿查查是谁做的。那里头住久了想必也闷了,晚上请来一并参加宴席吧!”
小林子已于上月由入内内侍黄门升为高班,他领命后立刻举着风筝向着西凉殿跑去。刚刚下桥,竟然和玉安撞了个满怀。小林子连忙赔罪。
“怎么回事?”玉安瞥一眼他手里的风筝,问。
小林子将来龙去脉禀告了一番后,便要匆匆辞行去办差。玉安正要拾级上桥,却见不远处的小径上一个容颜秀丽的妙龄少女提着石榴裙,轻盈如燕地飞奔而来。
这个女子她认得。前两天她偶然经过西凉殿时,这个女孩误以为她是新来的宫女,热情地给她带路,还给她讲了一番宫里的规矩,令玉安啼笑皆非。
“我听贾婆婆说,宫里的规矩多着呢!稍微行差踏错,就会死得很惨的!”那日她这么说。
“林高班,这是我的风筝!”玉安正沉思着,那女孩儿已经欢天喜地地跑到小林子跟前了,“我刚刚都看见了,官家可算看到我的风筝了,他说什么没有?”
小林子忙笑嘻嘻地行礼道:“姑娘有福了,官家让小的……”
玉安本来不喜欢管这等闲事,却不想看她死无葬身之地,因此疾步过去夺下风筝道:“没有祸事就是你的造化,哪儿来的福气!”
那姑娘惊讶而不满地看着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嫉妒我要做官家的娘子吗?”
小林子听她这话,沉着脸厉声喝道:“大胆!竟敢对玉安公主无礼!”那姑娘方才恍然大悟,连忙行礼赔罪。
玉安戏谑地笑道:“快起来吧!等你做了官家的娘子,我可受不起你一拜!”待小林子扶起那姑娘,玉安走近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官家嫔妃那么多,你就这么想卷进去?”
“小女姓张名云雁。家父张尧封任石州推官时辞世,母亲便带着我在齐国大长公主那里教练歌舞以谋生计。十年前官家到大长公主宅邸时我曾经见过他,他教我读书识字,陪我放风筝,那时我便盼望着长大后做他的妃子。今年乾元节时大长公主入宫赴宴把我推荐给了皇后,我便进宫来了。”
入宫的女子皆是因为政治联姻或想飞上枝头做凤凰,第一次见到因为爱上官家而绞尽脑汁入宫的,玉安不禁有些诧异。不过眼前的人竟对她这个陌生人和盘托出,她不禁开始忧虑这女孩日后的命运。想了想她说:“宫廷险恶,行差踏错即会命丧黄泉,这可是你跟我说的。眼下湖岸上所有娘子都盯着你呢!你若敢认了这个风筝,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我该怎么办?”云雁的语调有些害怕,却也半信半疑。
“你先回去。若真是想见到官家,他日我可以帮你。”说罢,她又转向小林子,“林高班,你且卖我这个人情,就当没见着她。”
小林子自然听她的话,便说:“公主吩咐了,小的自然唯命是从。只是小的只能拖延几个时辰。待官家宴席散了,难保不会亲自过问,到时就瞒也瞒不住了。”
小林子回到赵祯身边,只说是没人认领,此事便暂且作罢。龙舟竞赛完毕,赵祯赏赐了众人,大家便起身散了。赵祯竟真如小林子所说,带着阎文应和玉安朝着西凉殿的方向走去。
行至西凉殿,他停住了脚步,再次从小林子手中接过那风筝。正当他要移步进去时,不远处却匆匆来了一个小太监,说是契丹来了使臣,两府大臣紧急求见。辽国在大宋与西夏议和将成之时遣使前来,绝非偶然。赵祯便顾不得找人,匆匆乘上前去垂拱殿的玉辇,临行前将风筝交给玉安并嘱咐她代为找到风筝的主人,晚上邀其赴宴。
玉安奉命进了西凉殿的后庭。刚一入门槛,便听到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你看,官家赏赐的衣裳就是好看,这绣花,这珠子……”听起来是云雁的声音。旁边的小宫女应和着啧啧赞叹。
玉安掀起珠帘走了进去。见到玉安,正原地转圈的云雁停了下来,欢天喜地地说:“公主你看,这是官家差人赏赐的衣裳,还恩准我穿着它出席今晚的宴席……”
玉安一见那身紫红色的衣裳,立刻变了脸色,沉声道:“我刚刚同官家一道过来,哪来的赏赐!你现在穿着的这身衣裳上的两凤逐日图是在暗讽刘太后和李宸妃,犯了官家的大忌讳!”
云雁一听这话吓得直打哆嗦,连忙跪地求玉安救命。玉安听她讲明这身锦袍的来历后,便道:“我倒是有个主意救你。你若肯依计行事,不但保你无虞,他日或许还能陪伴圣驾,遂了你的一份心意。”
太阳落山后,赵祯处理完了前廷的事务,回到了升平楼参加宴席。辽国果然是为西夏而来。不久前辽国辖下党项人叛乱,辽国派兵镇压,不料李元昊认为党项人与其同属一脉,竟出兵救援,二国交恶,这也是李元昊前些日在拖延已久的议和中突然妥协,并愿奉赵祯为父的原因。辽国此次遣使的目的就是劝宋不要与西夏和议,请其与辽联合进攻西夏。朝中大臣多认为辽国是真正的盟友,但又不主张与辽国一起兴兵讨伐西夏,议来议去,最后决定一方面派使臣向西夏表示唯有其与辽国修好方才同意约和;同时又遣使辽国,称宋已经令西夏向辽国道歉,在此前提下才接受求和。总算是个两头不得罪的方案。
圆月在天,夜凉如水。升平楼内,帝后和妃嫔把酒言欢,西凉殿里的众美亦应邀赴宴,唯独云雁听话地“染了风寒”,未能奉旨出席。
酒过三巡,各人都少了拘谨,纷纷话起了家常。见赵祯兴致颇高,尚美人道:“徽酋阁的舞乐官家想必也看腻了,今晚合家欢乐,臣妾为官家准备了一份薄礼,请官家笑纳。”
赵祯好奇地“哦”了一声,身边的皇后、梅妃和曹昭媛的目光都向她投来。
只见尚美人嘴角挂着一丝微笑,轻轻拍掌,一队身穿蝉翼轻纱、青春曼妙的少女便从幔帐后走出来,竟和着乐师的节拍跳起了宫廷许久不见的霓裳羽衣舞。舞姿轻盈柔软,飘逸俊美,一开场便赢得了连连的掌声。领舞的姑娘白雪霓裳,倩影翩翩,宛如九天瑶池里腾云驾雾的仙女。
一曲舞罢,领舞姑娘带着众女子谢恩。赵祯很久没有看到如此赏心悦目的舞蹈了,连连称赞后问道:“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尚美人代她答道:“回官家的话,她是臣妾叔叔家的小女儿,名叫兰月,自幼酷爱舞蹈,说是一定要在端午佳节跳给官家和皇后看,臣妾见她一片诚心,就把她带进宫来了!”
众人此刻方才明了尚美人的用意。她身怀六甲不能侍寝,为了防止其他娘子乘虚而入,便想了这么一个主意。但依例遴选妃嫔须经中书和皇后过目,擅自推举便是违规,但赵祯仍旧陶醉于适才曼妙的舞姿,不但未恼,反而薄露笑意道:“原来是自家亲戚。待兰月更衣之后,便与尚娘子同席而坐吧!”
尚美人和兰月惊喜地谢恩。
鼓乐之声再起。今晚的赵祯似已忘记不沉溺女色声乐的诺言,心已随美酒、乐调和歌舞越飘越远。
兰月更衣完毕,微笑若兰地走进来。茜窗外的月光和殿阁里的烛光洒落在她一身紫衣之上,衬托得她更似餐风饮露的仙子。然而待众人的目光先后落到她衣裳上的两凤逐霞图时,却纷纷变了脸。
赵祯陡然间笑意全无,注视着她的衣裳,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皇后见状拍案道:“兰月,大好佳节,你竟然如此扫兴,难道这也是尚明珠教你的吗?”
皇后的威仪顿时令兰月吓得扑通跪地,她求助地望着尚美人道:“官家、娘娘恕罪,明珠姐姐说官家最喜欢这样的色泽和花纹,奴家实在不知……”
尚美人心知她送去的衣服已被人掉包,兰月已经中了别人的圈套,立刻上前跪下道:“官家,臣妾绝对不敢让兰月冒犯天威,她是年少无知受了奸人陷害,官家明察!”
兰月只当尚美人要撇下她为自己开脱,哭泣着拉着尚美人的衣袖道:“明珠姐姐,你可不能不管兰月啊!是你说官家一定会喜欢我的舞蹈,是你说穿这身衣裳官家会高兴的啊!”
“你这个不争气的死丫头,中了圈套还在这里丢人现眼……”尚美人又气又恨地撂开她的手。她两人纠缠不休之际,诸位娘子都不动声色地看着笑话,赵祯的脸色已越来越黯,终于拍案怒喝:“你们就吵吧!我可要图个清静!”说完他便起身拂袖而去。
尚美人声声唤着官家,欲要追上去解释,玉箫却不声不响地挡在了她的跟前,笑盈盈地说:“尚娘子,官家已经被气成这样了,还是不要跟去的好。”
尚美人见状怒火中烧,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挡本位的道!”说罢她猛地一巴掌掴过去,谁知玉箫敏捷地闪开,这一掌竟然打到了玉箫身后的曹昭媛身上。曹昭媛猝不及防,身体一歪便撞上一侧的柱子,疼得声声嘶喊。
苗妃惊呼道:“不好了,曹娘子怕是要小产了呢!”
一时间,升平楼里哭喊的哭喊,奔走的奔走,乱成一团。皇后立刻令人送曹昭媛回燕宁殿并急召医官,同时下令将兰月逐出宫,将尚美人带回金华殿禁足。
这天晚上谁也没能安睡。燕宁殿里,曹昭媛痛苦的哭喊声让赵祯和皇后忧心了一夜。天明时分,母子总算都没有了大碍,赵祯刚疲惫地躺在卧室外的虎皮摇椅上小寐,却被殿外尖锐的吵嚷声惊醒了。他愠怒地起身出去,便见尚美人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一个巴掌将燕宁殿欲阻拦她的小宫女打倒在地,“本位要见官家,你竟敢拦着,活得不耐烦了吗?”
小宫女正哭着捂着脸,赵祯已经疾步跨出了门槛,满脸怒气地指着尚美人喝道:“静宜和皇子险些因你送命,你才是活得不耐烦了!”
尚美人委屈地扑了上来,抓住他的袖子哭喊道:“官家,臣妾是冤枉的!兰月的事是有人存心陷害,而臣妾只不过轻轻碰了曹昭媛,她又岂会有性命之虞?瑶华宫荒僻,臣妾身怀龙嗣,岂能在那里养胎啊……”
赵祯并未想过要逐她去瑶华宫,被她的“瑶华宫荒僻”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没心思思考她的话,只冷冷地推开了她的手道:“别以为我是傻子。曹昭媛因你而遭了大罪,你非但不闻不问,还敢污蔑她!你就老老实实待在金华殿吧,没有我的口谕若踏出半步,我饶不了你!”说完他便愤然转身向殿内走去。
尚美人提着裙裾要追上去,曹昭媛的贴身宫女冰燕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伸手拦住她道:“这里是燕宁殿,尚娘子请回吧!尚娘子,你平素便三番五次地打我家娘子腹中的胎儿的主意,别以为我们是不知道的。这次算是意外,下次想再动她,可得先过我这一关。”
尚美人恼怒地要掰开她的手,不料她纹丝不动,似乎练过功夫。冰燕反手一捏,尚美人的胳膊几乎被捏裂。尚美人微微惊讶后咬咬牙,愤愤道:“看来我倒真是小看了你们家主子!不过我尚明珠也不是好欺负的,总有一天我会连本带利向你们讨回来的!”说完,她便一甩衣袖下了台阶。
冰燕将适才被打倒的小宫女从地上拉起来,为她擦干眼泪。小宫女望着尚美人的背影,怯生生地说:“尚娘子凶起来真是太可怕了……”
冰燕露出一抹笑意道:“这不正好吗?这世上没有蠢人的愚蠢,又怎么能衬托出聪明人的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