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年是神医侯冷晴的大弟子,由于师父的在武林中的身份特殊,所以被专门保护了起来。我跟在她身边,对于当时惨烈的正邪大战也是有所耳闻。虽然我想不通其中关节,但那顾剑生面对叶秋的质问竟是供认不讳,大概当时他已经认定在场的人都会随着这个秘密一同埋葬在这与世隔绝的山谷中吧。”
“我和艾姑娘是后来从屋内出来的,顾剑生看到自己的女儿时面色白了白,却并没有过多吃惊。只是艾姑娘听到她父亲是魔尊这个秘密时,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你师娘我看人看了这么多年,不会看错人的。我看得出,艾姑娘对此事并不知情,她可能只是被人利用了,锋儿你……不要怪她……咳咳……”韶晓音又咳出一口血沫,锋赶忙将她扶住,动作僵硬得像是整个人失了魂儿一样。
瞧得锋的样子,韶晓音柔柔地叹息了一声,继续说道:“叶秋他多年未曾用剑,交起手来的时候,只得以柴刀应战。小昶姑娘欲上前帮忙,但以她的剑术修为游走腾挪尚有余地,想要助叶秋退敌却无可奈何。而且来谷中的‘剑雨七剑’每个人都是一等一的用剑好手,他们联手布了一个剑阵,将叶秋和小昶姑娘困于其中,而顾剑生在‘剑雨七剑’出手后就从与叶秋的对决中抽身出来,退到一边冷眼旁观。”
“叶秋他为护小昶姑娘周全倾尽全力,虽然竭力破了剑阵,将那七人逐一格杀,但在他进行最后一击时……自己持柴刀的右臂也被斩了下来……就在这时顾剑生突然出手,我没有看到那一剑,甚至连剑光都没有看清。我想即使叶秋他手臂安在,以他手中已经废掉的柴刀也难以抵挡那样快而隐秘的一剑……”
“在看到叶秋心口喷出血雾的刹那,我的心,也随他一同死去了。我偷偷从身上的药瓶中取出龟息丹服下,只为撑到锋儿你回来,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
“艾姑娘她哭喊着求自己的父亲住手,她哭得那样伤心,可顾剑生只是在眨眼的瞬间就刺穿了我的小腹。我心想这样也好,我死了以后,叶秋在那边就不会孤单了……”
“艾姑娘应该是被顾剑生带走了。叶秋死前喝离了小昶,小昶姑娘带着小黑往后山跑了,也不晓得最后有没有逃掉……”
一声尖锐的鹰啸,一个黑影俯冲而下,落在两人面前,炯炯有神的招子向重伤的韶晓音身上扫来扫去。
“这是……小黑?”看到眼前的苍鹰,韶晓音诧异地张了张嘴,“那个小家伙……它能飞了?是它把你带回谷里来的?呵呵……破茧重生,羽化成蝶,这也是造化啊……小昶姑娘没跟你一起回来,这么说她还是……”想到这儿韶晓音的眼中不禁黯然。
“恩……若她还活着,恐怕也是被顾剑生抓走了。而且……我又去了一趟天行坛,在那里我发现……小昶她,就是十九年前我原以为葬身崖底的妹妹小然……”
等等,南宫烈所写的那本册子里提到,魔尊当年率人屠尽葬剑阁是为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我娘!这么说爹爹、公孙叔叔还有葬剑阁的其他人都是枉死的……
顾剑生就是魔尊……上次我去剑雨楼遇到他时,他知道了我是当年葬剑阁阁主长孙默离的儿子……那如果他抓走小昶……是为了逼我现身!
他想要杀掉我斩草除根,并不是因为他知道了小昶是我妹妹!这么说……小昶应该还没有遭到毒手。
历历过往浮现在脑海中,当想到小昶很可能还活着的时候,锋心底暗暗舒了一口气。
“原来小昶姑娘是你妹妹,可惜了我一直觉得她是真心喜欢你。”韶晓音叹息道,呢喃间生气又弱了一分,“唉,命运无常,此生谁料,又是一段错过的姻缘,又是一场爱恨空悲切。”
她默默看向竹扉上悬空吊着的烛台,烛台上红烛依旧,只是再也不会有点亮它的人了。韶晓音蓦然觉得,自己要比身边的锋儿幸福得多,在锋儿为了身上背负的血仇风雨奔波时,自己早已在多年前就等到了那个该等的人,浮华散尽后,安享了那么多年岁月静好的时光,与爱的人一同闲看花开,静待花落,晨钟暮鼓,安之若素。
“锋儿……”韶晓音气若游丝。
听得这声轻唤,锋知道师娘还有话要说,立马再度附耳过去,“师娘,您说……”
“你久未回谷,小昶怕你出事,就让少枫出谷去秣陵浮灵寺寻你。他几日前出的谷,至今未回,恐怕是在浮灵寺没寻到你,又去四下打探你的下落,谁料他这一去,反倒躲过一场大劫……”
“只是既然顾剑生就是当年的魔尊,那他便是少枫的生父,这件事锋儿你不要告诉少枫。当年他的父亲弃他不顾,如今又杀了他的恩师,这件事若是告诉他,要他如何能承受。”
锋双拳紧握,不发一言,他在强自压抑心中的怒火,那份怒火,已经超越了恨本身能够承载的极限。恨的同时,是难以言表的悔,没想自己这一去,再回来时谷中的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是我……是我害死了师父,是我没能保护好小昶……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还有一件事,我想要告诉你……”韶晓音抚慰地握住锋的手,锋感到师娘那只纤纤玉手上已然没了温度。
“既然小昶姑娘是你妹妹,那这件事我也无须再瞒你。关于你杀了她爹,哦不,是天行尊者一事,她已经不再恨你了。因为……她并没有失忆。”看到锋骤变的脸色,韶晓音淡淡一笑,“在乌苏里关外的驿站时她体内幻幽兰的毒我就帮她解了,你这个表情,莫不是怀疑你师娘我的医术不成?”
“当时我封了她的昏睡穴,是因为我看得出她内心的挣扎。其实任谁都看得出,她不想杀你,可她毕竟认为是你杀了她父亲,这种眼看着至亲之人离自己远去的痛苦,相信锋儿你比谁都能理解。”
“马车行至栖霞山山脚下的时候我就把她身上的昏睡穴解了。回到紫竹小筑后,我让叶秋把你支开,又以小昶姑娘需要静养为由把少枫赶出了屋子。艾姑娘是细心之人,我做这些事怕她是知道的,只是聪明如她,并没有多问什么,少枫离开后她也跟着静静地退了出去。”
“之后过不多久小昶姑娘就醒了过来,那一日我与她谈了很多,当她听到是你拼着命从昆仑雪山山顶救下她时,我感觉得到她内心强烈的动摇。经过我的再三劝导后,她采纳了我认为一个两全的法子——假装失忆。假装可以忘记曾经的痛苦和快乐,从此和你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师娘我……”锋喉头哽咽,他原以为十九年前的那个雪夜早已把这一生的泪水都流尽,可因为这些一直羁绊着他的人,他还是哭了太多次。
一滴泪,悄然落下,泪花在韶晓音冰凉的手背上绽开。
“锋儿你不要怪师娘,师娘看得出来,你和她都把这事儿看得太重了。你是个重感情的人,我只是没想到你看到小昶姑娘失忆会那么痛苦。你也不要太怨恨自己,于小昶姑娘是如此,于师父师娘,亦是如此。我不知道现在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师娘累了,也没有更多时间去在意和照顾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叶秋还在那头等我,我也不年轻了,可还是犟得很。你师娘我啊,生来不喜欢等人,也不喜欢被人等。看看那个烛台,以后再也用不到了,叶秋他去了那边,我也不好让他等我太久。我们曾约定,纵然只是烟火夫妻,也要携手相伴,白首不相离。我们夫妻相伴多年,上天,已经恩赐我太多、太多了……”
尘缘谷的上空阴云密布,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秋雨。
“锋儿,把我抱到叶秋的身边……”
锋照做了,在这十几步的距离中他忍住悲痛,不肯看师娘一眼。
韶晓音在不了道人身边与之并肩躺下,看着丈夫那张安详的脸庞她欣慰地一笑,转而仰面朝天,目光渐渐变得涣散。在灰青色的天空中她看到一点暖人的光亮。
恍惚中,她回到了十九年前那一幕熟悉的场景——自己倚着紫竹小筑外的竹栏,翘首企盼丈夫的归来。满身伤痕的霍叶秋步履蹒跚,从枫叶林的尽头缓缓向自己走来。那也是一个十月的秋天,满树的枫叶染霜林醉,遍地红叶铺成长而绵延的地毯。
他笑得很傻,她也是,晶莹的泪滴顺着少女丰润的脸颊滑下,映衬着整个山谷的秋意。
有人说,人在临死前会看到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韶晓音的眼角滑落一滴含笑的泪水,缓缓阖上了双眼。
锋浑身颤抖着,跪倒在师父师娘身边,双手的十指深深嵌入泥土中,他突然悲愤地仰天长啸——
“师娘!”扭曲而嘶哑的啸声划破天宇,最终湮没在浓密的云层中。泪水再也克制不住,如决堤的洪水奔流而出。锋不住地颤抖,虽是十月,却感到天地间彻骨的寒冷……
雨,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