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十几年的光阴都献给了手中这柄不了剑,在游历江湖的过程中我日夜练剑,不断找人比武。可我心里明白,在剑术修为上,我一直没能超越我那位师兄。”说到这霍少枫看向腰间的不了剑,语气不免失落。“从小师兄就像一座大山般屹立在我面前,无论我多么拼命练剑,他总是走在我的前面。即使离开尘缘谷后每年在梅香满楼小聚时的比剑,我也一次都没赢过他。直到那天昆仑雪山崩塌,面对猛兽一样翻腾的雪流,别说救下重伤的师兄和小昶,我连自保都深感无力。那次我真的以为自己会死,会像跳下长桥的哥哥那样被永远埋葬雪下……天下无敌真的有用么?人再强,强不过命。”
人再强,强不过命……
艾笙歌眼前一亮,默默跟着念了一遍。曾几何时,自己也说过这样无奈的话。
“我几年前上过少林寺,想与少林方丈比武,方丈却拒绝了我。他跟我说武功再高,无法高过寺院的钟。那时候我不明白那个老和尚话里的意思,以为他是怕打不过我丢了面子所以随便扯句话来作为托辞。当时我想起小时候有一次躲在树后面偷看师父在做什么,师父面对一棵老枫树自顾自地说了一句‘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我以为师父发现了我在偷看他所以说些句子来帮我参透人生哲理,后来我才知道那次他只是在读佛经。”
“然后我离开了少林,在那以后我明白了有些东西只能靠自己领悟,谁教都教不来。可这件事我一直想不通,等我再次走出这尘缘谷,我能做些什么。我现在还年轻,但我不可能做一辈子别人口中的侠客,或者我该像师父那样,寻一片如尘缘谷这般的世外桃花源,从此归隐山林,再不过问江湖中事。”
艾笙歌愕然,她不是没有揣测过这些江湖人士的心理,可霍少枫吐露的心中所想与她的揣测大相径庭。她没想到,快意恩仇赋予他这类人的不是洒脱,而是云雾般难以摸清的未来。
“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师兄,可以为了一个单纯的理由活着。不管正确与否,那个理由一直支撑着他。可我呢,不但剑术不如他,现在连活着的方向都看不真切了。”
“每个人都拥有不同的道路。”艾笙歌还是开了口,她抬起头,看向深潭四周的枫叶林,缓声道:“就像这整片林子里,你找不到两片完全相同的枫叶。叶子上的每一点绿、一点黄、一条脉络,都固执地象征着它是一条与众不同的生命。你与锋公子本不是一类人,你比他有更强的道义感和使命感。我想若是让你们各统领江湖上的一方势力,你一定可以做得比他更好……”
“可你喜欢他。”霍少枫突然打断了艾笙歌的话。
这句话来得太过突然,艾笙歌还未来得及反应。
“可你喜欢的是他,不是我……”
艾笙歌没想到话题转换得如此之快,前一句还在畅谈人生理想,后一句就跳到了她的儿女私情上。被人一句点中要害,艾笙歌双颊绯红,说话也变得支支吾吾。
霍少枫自嘲地一笑,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向潭中丢去,打出一连串漂亮的水漂。一串串涟漪散开,荡漾了艾笙歌衣上倒映在水面的梅花。
“原来除了剑术,他还有其他让我羡慕的地方。”霍少枫拍了拍沾在手上的尘土,向一棵枫树走去,与艾笙歌擦肩而过时他嗅到一缕龙兰草的香味,香气馥郁,那是记忆深处一股熟悉的味道,在清新如洗的空气中那香味尤显特别。
霍少枫微微怔了怔,没做停留,而是在枫树下悄然驻足,看向树上已染有几缕金黄的枫叶。微风起,发带飘摇,眼神中泛着微光,看上去像是在缅怀些什么。
“再过月余,谷中的枫叶就红了。”他闭上眼,想象眼前的枫叶林化作漫天红霞,霞光下映着两位少年纯真的笑脸,“小时候我和师兄在谷里,夏天还没结束就成天盼着枫叶变红。那时候在我们眼里,大自然总拥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艾笙歌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整树的枫叶,静默不语。许久,从袖中取出笛子,缓缓置于唇边,绵长的笛声悠然飘出。
那是一支做工精致的竹笛,苦竹所制,表面被打磨得水滑。笛身上吹孔、膜空、音孔整齐排列其上,并雕有竹叶的图案。那是在艾笙歌小的时候她的母亲传给她的,过了这么多年依旧被保存得如此完好,足显艾笙歌对这份礼物的喜爱。
艾笙歌很小的时候,她的父亲顾剑生就整天埋头于武林中事,对自己的夫人很是冷淡。自幼聪颖的艾笙歌得到这支竹笛后如获至宝,更加努力地学习丝竹管乐,每每练好一首新曲子就会跑去吹给娘听逗娘开心。
这竹笛不是出自什么大家的手笔,只是吹出来的曲子音色柔和圆润,旋律宛转悠扬,加之笛身上精细的雕纹,可见当初制作这支笛子的人一定也是位细心之人。
也正是这支竹笛的原因,相比弹奏古琴艾笙歌更爱吹笛。
一支带着淡淡的、入木三分惆怅的曲子浑然天成。笛声借着尘缘谷特殊的地形逐渐向外扩散,仿佛穿越了不知多少年的时空,余音袅袅,回荡在山谷中久久不愿散去。
江水黄,江南江北满离殇。星罗棋布,明珠遥望,道不出,是迷茫。高台楼宇,终将过往,影相绰,莫若寒江。举目东望是家乡,水天接处是波光;
花枝颤,花开花谢尽沧桑。人影如梭,怎堪熙攘,话不尽,是凄凉。两岁枯荣,又浸叶黄,纵断肠,谁家姑娘。天各一方是无常,流浪四海是儿郎。
在悬龙瀑布上望向紫竹小筑的方向,随着笛声一同飘出的还有袅袅炊烟,氤氲的烟雾从枫树顶飘出,不了道人知道那是夫人韶晓音在忙活晚饭了。即使隔着老远的距离,他还是从那乳白色的炊烟中嗅到了家的味道。
可他还在为锋的事情犯愁,不知该如何提点这位不省心的徒儿。看着远处如梦如幻的白烟,他似乎忽然间想到了些什么,略一沉吟,背着手对身后的锋说道:“锋儿啊,七日之后你替为师到秣陵上炷香可好?”
“上香?”锋迷惑不解。
“恩,七日之后,你到秣陵的浮灵寺,代为师在那里上三炷清香。”
“徒儿不解……”
“哈哈,回去吧,估计往回走的这会儿功夫,你师娘也该把晚饭做好了。”不了道人也不解释,率先沿着悬龙瀑布后的小路往下走,朝着紫竹小筑的方向去了。锋不解其用意,见师父的反应也不好追问,只得默默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快步跟了上去。
风吹山林响,谷中回荡着锋熟悉的旋律,对于他这样习惯了江湖杀戮的剑客来说,此情此景实在是太过安逸了。
晚饭时分,众人围坐在一张竹木饭桌前,平时仅供不了道人和夫人韶晓音用餐的饭桌此刻围坐五人倒是略显拥挤了。师娘韶晓音告诉锋,小昶身上的昏睡穴已经解开了,随时都会醒来,锋起初听了很是开心,随即心中又有些不安。
韶晓音饭前将紫竹小筑外竹扉上的烛台取下,更置了一支新蜡烛,又重新坐回到座位上。
抛开这些琐事不谈,不了道人师徒三人坐在饭桌前,看着满满一桌子丰盛的菜肴,都情不自禁地张大了嘴巴,只因每一盘菜仅从“色香味”中的“色”来说都的确是华丽得有些扎眼了——
肉质白嫩呈蒜瓣形,辅以秘制香汁的红烧鲈鱼;光可鉴人,闻起来酒味醇馥浓郁的飘香醉虾;肉末剁得细滑,色泽鲜艳的大四喜丸子;汁料饱满,一揭开盖子就香气四溢的香锅竹笋等等等等。再加上韶晓音特制的佳酿,哪怕是江陵梅香满楼的大厨来了看到这桌佳肴也会羞愧自己竟还算是个厨子。
不了道人强忍住立马动筷子的念想,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道:“我说晓音啊,虽然我和锋儿、少枫师徒三人再聚首的确不容易,可这桌子菜……是有点儿丰盛得过了头吧。看看这鲈鱼,我记得谷里没有这么肥的吧?还有这“千里醉”,都在树底下埋了那么多年了,咱俩结为夫妻十年纪念那天你都没舍得拿出来,今天怎么就让它见了光了。”不了道人边说边咂舌,像是自己这些年受到了多么不公的待遇一般。
“师……师娘好棒的厨艺,比起当年犹有过之。”锋也觉得这桌子菜实在夸张,不禁赞叹起韶师娘的厨艺。
“是啊是啊,我和师兄小时候在谷里练剑的时候都没见师娘做过这么丰盛的一桌。”霍少枫立马附和道。
“胡说什么,这是师娘看你们两个傻小子回来了高兴,做一桌好菜给你们接风洗尘。你们要是一直待着谷里,为师我也能经常大鱼大肉了,哈哈。”不了道人笑道。
“是啊,师兄,冲着师娘这手厨艺你说什么也得在谷里多陪师父师娘几天。”
饭桌这边师徒三人还在你一嘴我一舌地说着,饭桌那边的艾笙歌只是静静听着,不时掩嘴轻笑。反倒是韶晓音听了这些话略感尴尬地咳嗽了几声,原本风韵犹存的脸上罕见地红了红,“那个……其实,这桌子菜大多是艾姑娘的手艺,那条鲈鱼也是马车路过江陵时,艾姑娘抽空去集市买了带回来的。”
桌对面的师徒三人瞬间呆若木鸡。若是此刻细细聆听,会发现这三人的心跳正在以相同的频率木讷地跳动着。
“师父,关于无锋剑法的最后一招剑无锋我这些年来一直没能参透,还想请师父指点一二。”霍少枫转过头认真地问向不了道人。
“少枫啊,你刻苦练剑虚心求教这都是好事儿,可是剑无锋这一招吧,为师也只参透了第一式引剑诀,想教你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不了道人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其实我从小就在钓鱼方面想同师父讨教一二,这钓鱼与练剑是否有共通之处?”锋也立马插入了一个话题。
“锋儿你这个问题问得好啊,钓鱼与练剑一样,讲究意气双修……”
“原来如此。”霍少枫听了也在一旁点头应和,面色诚恳。
韶晓音脸上更红,被艮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发觉饭桌上的气氛越发尴尬,艾笙歌赶忙陪笑道:“其实我就是帮忙打打下手,我在屋外吹完笛子回来时恰巧发现韶师娘在灶台边做饭就过去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
帮忙打打下手就做出这么一桌子菜,要是亲自下厨那还了得……
艾笙歌话音刚落就发觉桌上的气氛变得更古怪了。
最后还是辈分最大的不了道人扯着脸皮打了圆场,“好啦,不多说啦,吃饭吃饭。”说完先给自己满了一杯“千里醉”。这酒是韶晓音自己酿的,除了精选的五谷,里面还用上了几十种名贵药材,绵软醇厚不说还有补血养气的功效,在紫竹小筑外的老枫树下埋了十几年,师徒三人再聚首的今日终于是给挖了出来。
酒香菜香飘满整间屋子,锋与霍少枫在师父不了道人的带头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他们本都是不善言辞之人,只是此情此景总要回忆一些温馨有趣的往事才像个样。师兄弟两人很有默契地没有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交代在饭桌上,孤胆剑客与风流侠士又怎么会是没有故事的人,但在这样一个远离尘世喧嚣的竹舍内,似乎只有那些早该被遗忘的美好时光才是弥足珍贵的。
况且锋每每回忆起这些年来使自己感到安宁的时刻,总会想起小昶那张灿烂的笑脸。他下意识向右后方看了看,从那边经过灶台往前直走,就是此刻小昶躺着的房间。那边墙上的蜡烛没有点燃,窗棂透进的月光不足以照亮这条幽深的过道。
锋幻想着小昶正坐在自己身边与大家同桌吃饭,那现在的气氛一定活跃得多。那个鬼灵精一定会不时问出些傻得让人抓耳挠腮的问题,或者干脆像只顽皮的猴崽子那样跳上饭桌给大家表演一段猴子捞月,然后在师父不了道人带头的大笑声中,锋会不动声色地会心一笑,小黑则像只鸭子那样嘎嘎直叫给小昶喝彩。
在以前,她总是看似不经意地扮演着开心果的角色。
身边的霍少枫仍不时出言赞美几句艾笙歌的厨艺如何了得,不了道人边大声说话边将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艾笙歌一边谦虚地笑着一边将不了道人的酒盏斟满,师娘韶晓音则嗔怪地对着丈夫挤眉弄眼,示意他少喝几杯注意身体。
这一切明明已经够美好了,可锋只是默默将自己酒盏中的酒饮尽。他又看了一眼身后,盼望着这一眼就能看到醒来的小昶正站在那儿笑嘻嘻地看着大家。他又怕看到小昶真的醒来,手中握着蝶羽剑面目凶狠地瞪着自己要亲手为父亲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