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依旧在下,似乎到了季节,这样的风光才是这里的常态。
巍峨的雪山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得缤纷壮丽。
山脚下的白雪已经覆盖了剑客来时的痕迹,山顶,却正在上演一场血光屠戮。
十几个身着黑色劲装的魔教弟子将圈中人团团围住,却丝毫没有一点群狼猎兔的气势。他们握剑的手微微发抖,虽然人数上占了优势,可没人敢再上前一步。
锋站在圆圈中间,凌雪而立,身上已然有了十几处剑伤,虽不致命,可显得触目惊心。他的脚边倒着两人,乃是魔教明心坛的两位护法,已断了气,均是一剑封喉,脸上还残留着被杀时难以置信的惊恐神情。
圆圈外围,横七竖八倒着几十具魔教弟子的尸体,有的已经肢体不全。风雪依旧,这些尸体已有大半被埋在雪中。
不远处的平台上,一位身着紫袍的中年男人遥遥望着这一幕,眼角微微抽搐,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一位怎么看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剑客如何能在布防严密的明心坛中一路潜伏刺杀,来到他的面前。看着那如同杀神一般的青衫剑客不顾众人落下来的剑,冒着拼成重伤的危险须臾间结果了自己的两大护法,如何能不叫人心惊。
平台四周火盆里的火苗被风雪压得跳跃不定,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如同眼下这十几位站在锋面前的魔教弟子——
手起,剑落。锋出剑之快远超乎魔教众人的想象,纷纷落下的白雪映着剑光,反射出这一场杀戮的盛宴。
没有人能抵挡锋超过两剑,当最后一名魔教弟子倒下的时候,锋手中那柄原本漆黑如墨的剑已经被染成了红色。锋身上的伤口早已冻结,流出的血液都凝成了冰珠。然而热气升腾的血液沿着这柄剑的剑尖滴下,在纯白的雪地上绽出一朵朵妖红的花。
不远处平台上的明心尊者看着这一幕,倒吸一口冷气,握剑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变得惨白,发出“咯咯”的声响。
锋提剑横举,手腕一抖,剑上的血化作一条红线沿着剑尖横飞而出,露出了这柄剑的本来面目。这是一柄通体漆黑如墨的玄铁剑,映着雪也看不出光泽,更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剑在锋的手中,俨然化作一柄无名的杀器。
锋右手提剑,突然起速,向着平台上明心尊者冲了过去,到达平台下方时再度提速,消失在空气中。
那一瞬间,风雪已经跟不上他的速度,雪花在接近锋青衫的瞬间被一股无形的气劲弹开。下一个刹那,锋已然跃上平台出现在明心尊者的面前。
锋挥剑横斩,剑身的清吟声破风而来。剑光横空,明心尊者见状只得提剑格挡,仅一个交错,明心已被震得横移一步,失了先机。
锋心头一疑,这就是明心尊者的实力?怎得如此不济。
心头虽是这般想,手上却没有丝毫犹豫,剑回手边,猛一提气,在明心上中下三路舞了三朵十字剑花,已然使出了无锋剑法中的一招梅花载雪。
三朵剑花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纵横交错,犹如三朵凌寒绽开的白梅。
“叮叮叮!”明心勉力与锋换了三剑,怎料接最后一剑时下盘不稳,右腿一晃险些跌倒。
锋的剑太快了,只见又一道剑光闪过,明心两条腿的动脉被齐齐斩断,血流如注。他弃了剑,滚倒在雪地里抱腿哀号。
“你,你究竟是谁?为何要与魔教为敌?”明心的声音中充满了恐惧。
锋冷冷地看着他,不发一言,只是缓缓举起手中的黑剑。
“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杀我!你到底为何而来?”明心的声音已经变得竭斯底里。
“杀人。”锋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手中的剑已经举到了最高点。再有一剑,魔教净坛七尊者中的最后一位,明心尊者就会死在自己的剑下。十八年的血与泪,终将在这一刻画上句点。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不要……”明心尊者声音嘶哑,已是近乎哀求,哪里还有一位魔教尊者该有的风范。
面对眼前一身狼狈的最后一位要杀之人,锋的眼中,隐隐流露出一丝恍惚——
十八年前的雪夜,年少的男孩哭喊着奔跑在火光冲天的雪地里,眼前俨然是一番地狱中的景象。入目出,已经看不到活着的亲人了。四周充斥着浓烟,以及人们如恶鬼般凄厉的惨叫声。
那是地狱之火,熊熊烈焰映着恶魔的狞笑摧毁一切,魔教的人都杀红了眼,整个剑阁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十八年的雪,都无法掩埋那一夜恶魔犯下的滔天罪恶。
那一夜,从男孩在魔教的爪牙手下挣扎着逃出来的那天起,他就抛弃了自己原来的名字。他叫自己锋,他立誓要成为一柄天下最锋利的剑,屠尽这帮嗜血的恶魔。
十八年来,少年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打湿。那是一场太长太长的噩梦。梦里的他被疯魔般的黑衣人举剑追杀,除了舍命地狂奔,别无选择,一路上都是死去亲人的尸体,着火的房屋,溅血的剑光……
“不杀你?”锋的眼角流露出比冰雪更加寒冷的嘲讽,“你名唤明心,却连别人的心都看不透么?”
黑剑落下,一剑封喉,剑落处喷起薄薄的血雾。
不好!锋在心里叫了一声。在他挥剑斩杀眼前人的同时,脑后三道尖锐的破风声呼啸而来。
这一瞬间锋以为自己大仇得报,竟放松了警惕,此刻三柄飞刀直指他背后空门。锋那一瞬间想起了神秘人给他的情报上提到,明心尊者除了剑法了得外,一手飞刀暗器也已练得炉火纯青。
今日他与魔教众弟子交战,竟不见飞刀来偷袭,刚被自己杀掉的人剑法又如此不成气候,难怪刚才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死掉的这人竟是个替身!
自己枉做了八年刺客,今次怎得如此不小心。
锋的反应不可谓不快,身子未转剑已先至,顺势使出一招回风剑舞,“叮铛”弹开两柄飞刀。可毕竟是偷袭,三柄飞刀的力道又如此刚猛,第三柄飞刀“噌”的一声插入了锋的右手手腕。
锋一吃痛,右手握剑不住,黑剑脱手,剑尖朝下直直插入雪中。
远处倏地有掌声响起,“好好好!年轻人好俊的剑法!”
循声而望,明心阁的大门后面缓缓走出一个身影。来人身披一件深紫色的锦袍,双眼炯炯有神,步伐坚实有力,左手提一柄雕花大剑,单看气势,就不是之前那个冒牌货可比。
“哈哈!小子!你中了我的纸醉金迷,怕是无力一战,要成为我剑下的亡魂了。”
话音刚落,锋便觉得一股酥麻感沿着右腕的伤口处一路向上蔓延到了肩膀。不及多想,赶忙用左手封了右肩肩井穴,防止毒性蔓延。锋的右手微微发力,便感到整条手臂针扎一样的刺痛,已经无法握掌成拳。
“哼!你握剑的手已经废了,还是乖乖认栽,本尊者就给你一个痛快!”明心把锋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眼睛微眯,冷笑道:“我知道你剑法超群,估计全天下也寻不到几人能跟你匹敌。当年地煞、地冥、明空三个老不死的联手,最后一样还是被你杀了。”
明心握剑的手紧了紧,似乎是心有不甘,“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不过废了你握剑的手,你也不过是个废人。”
面对对方的冷笑,锋一言不发,默默用左手提起了插在雪中的剑。
“哼!不知死活!”明心瞧出对方右手已废仍想一战,不由得怒从心中起,抬手又是三柄淬毒的飞刀射出,紧接着提剑冲来。
锋的眼睛没看那三柄飞刀一眼,随手一挥,只见剑光在飞雪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
“叮叮叮!”三柄飞刀转瞬间便被弹开,最后一柄,更是原路返还,朝着奔来的明心眉心飞去。
明心见状蓦然一惊,连忙低头躲过,然而脚下速度依然不减,转眼间已奔至距锋一丈远的距离。
九朵十字剑花!
锋左臂疾挥,刹那间使出的竟又是那招梅花载雪!九朵梅花迎雪绽开,在四周火盆里火光的映照下,美得不可方物。
明心怒目圆瞪,眼前这年轻剑客此刻使出的剑招,竟比自己刚才躲在门后偷看时更加凌厉霸道!
怎么可能!他原本持剑的手已经被我废了啊!莫非……他原本就是用左手持剑的么!
来不及多想,明心手上的雕花大剑变攻为守,在胸前一横,堪堪挡住了七朵剑花,另外两朵生生在他胸前绽开两朵血梅。
“啊!”明心痛得眼前一黑,刚欲回撤,那柄玄铁黑剑已经抵在了自己侧颈。
北风减缓,雪落无声,平台四周火盆里摇曳的火苗也渐渐变得安稳。
锋小心地喘息着,他发觉自己的右臂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麻木的感觉渐渐延伸到他整个右半边身体。恐怕再拖下去,这场斗剑的生死真的未可知吧,所以他选择用最快的方式来结果敌人。今天的消耗,是有些大了。
此刻锋静静地看着明心尊者,正如对方在静静地看着自己。
明心看着正用剑指着自己侧颈,仿佛一尊浴血杀神的年轻剑客,终于颓然地松开了手中的雕花大剑,嘴中有股苦涩的味道。
“你终于还是来了,自从去年明悟尊者被杀的消息传来之后,我就知道你终有一天要找上我。那天起我下令封山,想尽了各种对策,却终究没能阻止你来杀我。”明心此刻的内心很平静,大概是知道自己终归要死在这位年轻剑客的剑下。
“我只求你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好让我死个明白。你究竟为何要这样做,八年时间,杀光我们魔教净坛七尊者,对你有什么好处?是谁派你来的,莫非是中原武林的那些老匹夫?还是……”
一道血线喷出,染红了锋的青衫。锋手腕一抖,再没有给对方说话的机会。
“你不配知道。”最后看了一眼明心的尸体,喃喃了这样一句,声音轻得就像是对自己说的。
天色转晚,四周火盆里的火光开始变得耀眼。锋回顾平台下遍地的尸骸,突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苍凉感。
八年,整整八年了!从八年前他斩下天行尊者头颅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从此踏上了一条不归的复仇之路。然而当大仇得报,心头袭来的,却是无尽的苍凉。
“结束了吗?”锋走到一棵冷杉边靠着坐下,喃喃地这样问自己。
“不,还没有。”风雪渐止,他吸了一大口寒冷的空气,刺得他心肺发痛。“还有一人!杀了这最后一人,爹、娘、妹妹的仇就能报了!”似乎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般,锋左手将剑狠狠倒插在雪地中。
他在怀中摸索了一阵,摸索出两颗药丸,一同掷入口中。一枚黑色的是解毒丹,可解天下百毒,一枚青绿色的是九转凝碧丹,乃续脉生肌的圣药。八年前,在锋离开师父的时候,师父给了他这柄不知剑名的玄铁黑剑和自己仅有的些许丹药,如今,这已经是最后两枚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锋起身欲走,却听得山门外有破风声传来,左手赶忙将剑提起,宁神戒备。片刻后,一个小巧的身影落在了不远处,看清来人,锋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松懈下来。
“说了让你在山下等我,不要上来。”
“哎呀怕什么啦,反正一路上的人都被师父你杀光了,再说我功夫也不弱,就这些阿猫阿狗遇上了我也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人竟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妙龄少女。少女身着红衣,领口袖口都绣着金边,头上扎了两个环髻,脑袋后面梳着两个短马尾,加上这百灵鸟般动听的声音,更显得清丽可爱。
“女儿家不要整天想着打打杀杀,杀了人,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了。”锋的嗓音变得低沉,这后半句,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哦?”少女似乎是被锋的语气吓到了,愣了一下——
这是锋么,锋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少女身形一动,往锋这边赶来。兔起鹊落,一个闪身间,便落到锋的身旁。单论身法,竟也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好手!
少女看了一眼雪地里被锋一剑封喉的明心尊者,眼里满是震惊之色。
他,终于是做到了么!
自从八年前被锋从雪地中救起,就一直跟在锋身边的小昶,从一开始就没有怀疑过锋对复仇的渴望。
从那时起,小昶就每日死缠烂打,以报仇为名硬是要拜锋为师。锋起初不以为意,后来或许是觉得这个小自己七岁的女孩儿与自己同病相怜,终于在五年前答应收小昶为徒,并传授她基本的步法和剑招。
八年来,小昶一次次看着锋远走西域,又一次次带着重伤的身体归来,通常一并带回来的,是又一位魔教尊者的死讯!
有一次魔教净坛七尊者中的地煞、地冥、明空三位尊者布好了局等着锋出现,锋中了埋伏,仅凭着一人一剑杀下了山,拖着重伤的身体在一个鲜为人知的山洞里养了一个月的伤,靠着冰山雪水和小昶偷偷带来的干粮充饥。一个月后,重新站起来的锋再一次杀了回去,然而寡不敌众,在三位武功超群的尊者的围攻下,锋再一次重伤逃遁而出。就是这样,锋周而复始地养伤,杀敌,终于在第四次潜杀中一举斩杀了三位尊者。
那段日子,小昶的心中五味陈杂,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信念可以支撑着眼前的人一次次去挑战那个令整个中原武林都闻之变色的庞然大物。
今天,当她看到七尊者中的最后一位就倒在锋面前的时候,她仍旧无法相信,他,竟然真的做到了。
八年,杀七人,这七人,每一个都是曾在西域魔教里叱咤风云的人物,如今却都死在了他的剑下。
八年,一人一剑,义无反顾。
锋再没理会小昶,孤身走到一个火盆旁,从怀中掏出一卷牛皮纸扔了进去。那是神秘人给他的最后一份情报,如今已经不需要了。
影子被火光映在地上,像是一个属于黑夜的表情。如今魔教净坛七尊者都死了,他的身影多了一分惫懒,少了一分凌厉。
小昶看着他寂寥的身影,眼神复杂。她一步步走向锋,握着蝶羽剑的左手微微用力,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咕噜。”这时不知从哪儿蹦出来一只黑鹰,一身乌亮的羽毛,看体型,应该已经到了独自觅食的年龄。黑鹰没有飞起来,竟是一蹦一跳地朝着锋所在的方向去的。
锋的视线也被这只黑鹰所吸引,朝这边看了过来。
“哎呀,小黑!”小昶突然一脸歉意的表情,对着雪地里蹦蹦跳跳的黑鹰连连作揖,“不好意思啊小黑,忘了你不会飞了,刚才急着上山找师父,就把你落下了。”边说边跑过去,张开双臂想把小黑抱起来。
三年前锋和小昶赶路路过风涧崖崖底,看到一只垂死的雏鹰,应该是被母鹰从崖壁上扔下来的。雄鹰若想要展翅翱翔于天际,必须要经历这样一番破茧重生的过程。怎料这只雏鹰羽翼渐丰,却没能闯过这必经的一关,摔落崖底,重伤不起。
小昶直言要把这只雏鹰救回去,被锋一语回绝:优胜劣汰本就是大自然的法则,你不是菩萨,天地万物哪里容得你发善心。
可小昶死活不依,执意要带上这只雏鹰,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黑。经过她一个月的悉心照料,小黑竟真的活了下来。伤是好了,可没走过那必经之路,小黑终究也没能学会飞翔,可能此生再与蓝天白云无缘了。
小黑不吃她这一套,虽然不会飞,可左躲右闪甚是灵活,就是不让小昶抱住。
“喂喂,你别那么小气嘛!不就是把你忘了一小会儿么,抱一下都不行?”
锋看着这一人一鹰在雪地里兜圈子,嘴角忽然有了一丝笑意。这么多年来,只有这两个家伙在身边的时候,他才能露出这么一丝轻松的笑意。
“喂喂!小黑你别蹦跶了!再跑就不给你晚饭吃,你还跑!小祖宗啊,你别绕着我兜圈子了行不行。你别啄我的脚啊,很痛的啊你知不知道。哎呦!你还来……师父救命啊……”
大雪过后的夜空,竟是满天星斗。一轮明月高悬,为山脚下的冷杉林镀上一层静谧的银辉。冷杉林里,青衫男子走在前头,身后的红衣少女逗着不会飞的黑鹰一路蹦蹦跳跳,也不觉得在这漫漫长夜里赶路有什么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