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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黄跋”的魅力

吴兴文

书友胡同,布衣书局主人。虽经商,却不时割爱予我。某次从中国书店小拍,获得己巳(1929年)冷雪盦印行《士礼居藏书题跋补录》,后归我。此书系大兴李文裿辑印成书,冷雪盦是他的室名,曾任北京市立第一图书馆馆长;相较其他辑录黄丕烈题跋者,钱仲联称本书补辑,比已经出版各本多得《谗书》、《淮海居士长短句》题识两篇。只要有他的题跋,字值千金,世称“黄跋”。

士礼居即黄丕烈的书斋名之一,因得《仪礼》宋版注疏各一本而得名,是他最为世人所知的名号。他是乾隆、嘉庆年间文献的宗主。他同时做到藏而能鉴,鉴而能读,读而能校,校而能刊,刊而能精者,身后受到藏书家的追捧,纷纷将其题跋结集成书。叶昌炽称其:“得书图共祭书诗,但见咸宜绝妙词。翁不死时书不死,似魔似佞又如痴。”如今这些题跋,就像他死后灵魂附身,留给后人无限的遐思。

为友人之孙写题跋

有趣的是,本书收28篇题跋,其中有“张芙川景宋本·营造法式三十六卷”。此本流传有序,即清初述古堂抄本,钱曾得自钱谦益的明抄本,是从绍兴本影抄而来。其后张金吾购得述古堂的影写本,道光年间转往张蓉镜(字芙川,即本题跋中的伯元)。丁丙八千卷楼藏本据说即张蓉镜的抄本,朱启钤在江南图书馆发现的《营造法式》,即丁丙嘉惠堂的抄本,后来为其影印出版,世称“丁本”;可见此本的重要性。黄丕烈在跋中感慨说:“今伯元少年勤学,不但世守楹书,而又能搜罗缮写,以广先人所未备,得不谓之有后乎!余年已及耆,嗜好渐淡,所有不能自保,安问子孙。”

难得的是,张蓉镜即黄丕烈于乾隆五十八年(1593年),同赴北京应试张燮(字子和,号嶤友)的孙子。张燮虽长他20岁,但如跋中开始言:“张子和有嗜书癖,故与余订交尤相得。犹忆乾隆癸丑间,在京师琉璃厂玩市,一时有两书淫之目。”后来张燮考上进士,由翰林改部曹,出为观察。但两人的友谊有增无减,“偶相聚首,必以搜访书籍为分内事。”甚至张燮请假、或奔丧返家的时候,搭船互访,在对方家里,互相鉴识所得,过足书瘾。所以跋中说:“盖我两人之合作由科名(一起考进士),而订交实由书籍也。”两人从书癖而成为终身朋友,并延至子孙;道光元年(1821年)为张燮的孙子作此题跋。黄丕烈为此事,有诗纪实云:“琉璃厂里两书淫,嶤友嶤翁是素心。我羡小琅嬛福地(张燮的藏书楼),子孙世守到于今。”真是一对难得的爱书人,留给千古,传为美谈。

更令人感慨的是,黄丕烈在跋中说:“余谓此书世鲜传本,而今得此精抄之本自娱,固为美事。然人所难得者,最在世守一语,语云:‘莫为之前,虽美弗彰。莫为之后,虽盛弗传。’”可说感慨颇深,为了守住藏书,必须要有大彻大悟的心理准备。

它的可贵在友谊

嘉庆四年(1799年),著名杭州画家陈鸿寿(曼生)为周锡瓒(香岩,1742—1819)、顾之逵(抱冲,1753—1797)、袁廷梼(寿阶,1762—1809)与黄丕烈(嶤圃,1763—1825)画《藏书四友图》。他们四人在同时同地藏书,关系亲密,时相往来切磋,交换彼此藏书,在藏书志趣、规模及整理研究方面比较接近;此后“藏书四友”之名遂称于世。特别是从“黄跋”中可以得知他们的友谊,留给后人无限的向往。

周香岩四人中年龄最长者,生于乾隆七年(1742年),长黄嶤圃21岁,黄每称其为丈。其藏书之富,段玉裁住在苏州时,常常跟他借书。黄丕烈每次购书,一定向他借藏书过来考订。两人从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开始交往,到嘉庆十七年(1812年),顾抱冲和袁寿阶先后去世,此时周已71岁,垂垂老矣,黄则50岁,刚过中年,还在故纸堆中找乐趣,嶤圃不禁感叹:“可喜亦可忧也。”顾之逵虽长黄丕烈10岁,但两人藏书的时间相近,彼此先讨论,在下手收藏。顾死后将藏书,托付其弟东京,嘉庆十八年(1813年)乔迁,嶤圃前往道贺,看到抱冲的长子,已长大成人,藏书还在,黄也庆幸自己,尚可守住藏书;7年后顾家已散落大半。

袁廷梼有抄书癖,嗜藏书,兼嗜砚,藏砚五,都有元、明间袁氏名人手刻砚铭,故名藏书的地点为“五砚楼”。只长黄丕烈一岁,黄时常跟他讨论藏书。嶤圃的长女嫁给寿阶次子,两家为姻亲。嘉庆十四年(1809年)袁廷梼过世后,他的女儿开始卖书,连袁氏先人的著作《静春堂诗集》也散出。寿阶生前拟将几种残宋本送给嶤圃,不久便病故。黄的女婿也不懂书,父亲过世后,藏书一半散去,一半请岳父代管,嶤圃为此赋诗感叹:“漫说收藏五砚楼,人亡人得已堪忧。而今楼在人何在,手触遗编涕泗流。”可知两家交情之深。

嘉庆十五年(1810年),黄丕烈取出袁廷梼未曾校勘的《刘子新论》明抄蓝格本。此书世鲜传本,虽然万历刊本周子义辑《子汇》、程荣辑《汉魏丛书》中有收入,但错误很多,不能作为依据,暂时以旧抄为主。自己收藏的《道藏》本,早已售出,转而向周锡瓉借活字本,却只能当作参考。后来听说经学家孙星衍,买到宋小框细字残本,两年后跟他借来校订。来年因为家操心,精力分散,兴趣降低,是他心情最差的时候,只好为自己打气:“古人谓凡人为一事,到成就处必有魔来袭之。”同时第三个儿子寿凤,已经能读家里的藏书,以后就靠他了。嘉庆二十一年(1816年),向苏州玄妙观借到《道藏》本,发现孙星衍的宋小框细字残本,缺失的部份所补的明刻本,不可采信。原来袁廷梼所藏的明抄本,抄自《道藏》本。前后七年为了这部书,总共题跋12则,上下四周都是用红笔校勘,黑笔记下不同版本的异文,有时用黄笔,加上前人的红、黑两笔校订,好像火枣糕儿。

此书,除了是黄丕烈生前校勘最勤、校正最多的一部书外,我认为“黄跋”中蕴藏的友谊,特别值得珍视。试想在两百年前,书友之间的往来多不方便!虽然四人都住在苏州,可以时相往来,互借、互校、互助。但是留下的文字交往,却比我们今日在家里上网,使用脸书、或微博等,来得深厚的多了!

值得为他立传

我佩服黄丕烈一生虽非大富大贵之人,40岁以后即了断仕途,从此全力以赴投入藏书之路。生前即已家道中落,散出藏书,但有生余年仍不忘搜书。道光四年(1824年)为长孙美鎏,开设滂喜斋书籍铺,培植他成为其藏书、鉴书、读书、校书、刻书的继承人。没想到来年即去世,死后藏书散落各家。但称其“为书籍的一生”,不做第二人想。冀望有人从其题跋,完成一部有趣的传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