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璋坊的芳仪堂,在东明朝就是远近闻名的戏院,起初是市井平民聚集的场所,设施简陋,后来被个颇有头脑的商贾承接,经过大肆整修,设置雅室清座,并邀请名角儿在此开演,渐渐就成了文人雅客与贵族女眷赏戏的场所,普通平民就此在芳仪堂绝迹。
随着名声会的来京,芳仪堂率先邀得了他们登台,整个华璋坊都热闹沸腾起来,香车宝马源源不断地进入华璋坊,其往来如云的程度甚至胜过新岁元宵。
这已经是第十日了,今日过后,名声会便不在市坊登台,而开始去各大府邸开唱堂会。
正对戏台的一席画屏隔开的雅座里,彭澜眼看着台上那“楚霸王”在绝唱中横剑自刎,忍不住击掌,转脸看着杨柳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兴致下来了几分:“今年春宴极少,好容易盼得名声会来了京都,我下了一圈儿帖子,结果只有你赏脸,却又是心不在焉,真真扫兴。”
杨柳轻轻一笑:“你有所不知,我小时候回祖籍住过一段儿,就看过名声会演出,那时的几个闺门旦真叫名角儿,后来听说这名声会也有了分支,今日看着这几个,都极面生,许是因为来了京都,戏本儿上更符合北方人欣赏的打闹,倒不像我那时在南边看的几场雅致,虽也是比普通要好,多少让我想起了一些旧事,才有些走神。”
彭澜微微一默,说道:“是了,记得有回你与阿景闲话,说起那时在南边儿住在杨妃家中,阿景还问过你识不识得一个叫卫冉的……可是想起了杨妃。”
“堂姐那时是很爱看戏的。”杨柳微微垂眸,掩饰好眼底的伤感。
彭澜便转了话题:“阿景与十一娘都不喜那些才子佳人倾心相许的戏,这回我听说名声会是以‘千金记’‘宝剑记’等为主打,且以为她们不会错过,应瑜就不说了,是因为有身孕,她们俩却也不来。”
“阿景眼下管着中馈,哪还有从前那么多的闲睱,至于十一娘……舞蔽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太子妃是她长姐,韦家这时也被人盯得紧,她哪有心情出来听戏。”
彭澜微微颔首,并没有再深谈政事,眼光微睨间,却瞧见几个锦衣男子不可一世的到了戏台前,依稀听得其中一人尖着嗓子要求班主来见。
杨柳也注意着了,不由和彭澜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
“像是内侍,也不知是哪个皇子府。”彭澜自然不以为天子这时还有闲情听戏,专程来请名声会入宫献艺。
杨柳到底曾经出入东宫,很认得几个内侍女官:“是太子跟前的。”
彭澜便有些不屑:“殿下这时倒还有这闲情。”
刚才倒毙虞姬身侧的楚霸王正是班主,这时正躬身请了那几个趾高气扬的访客去后/台。
他们之间的交谈并没消耗多少时候,那内侍三言两语就达到了目的,又领着随丛昂首阔步地离开,没有答理班主的殷勤,眼睛都没往呈上的茶盏瞄过。
班主抱揖恭送这帮不速之客离开,好一阵才直起腰来,不过略施粉彩的一张俊面上瞬息凝重,眼睛里寒光一掠。
“出去守着。”那“虞美人”这时也阔步入内,挥手喝退闲人,嗓音却再不似台上时的柔婉悠扬,还带着几分冷沉,原来这也是个男儿身。
“是濯缨园。”楚霸王看向虞美人的目光似乎兴奋,又带着几分壮志断腕的凄烈。
“果然如此,真被那人料准了。”虞美人深深吸一口气。
“准备多年,到底是被我们抓住了机会。”楚霸王剑眉斜挑:“纵使魂断异乡,也不妄大王对咱们家族的一番看重。”
“可惜不能手刃大隆狗皇帝,血我北原之耻。”虞美人妆容依然艳美,握紧的拳头却青筋劲爆。
“只要能成功刺杀太子,对大隆也是重创,再说这回他们还有内奸配合,必定是觎觑储位的皇子,若能引发内乱,于我北原大有益处。”楚霸王也是紧握成拳,蹙起的眉头仍有忧虑:“不过这些年在咱们身后助益之人,还未察明底细,他之身份如此神秘,又有这般能力,实在让人惊心,我们是直奉王令潜入大隆,那人却对你我身份了如指掌,一定是大王亲信之中出了间细,只恐是别国心怀叵测,将来会对北原不利。”
“大哥不是已经递书提醒大王留意……”
楚霸王长长一叹:“只恐大王并不上心,罢了,该做的咱们都做了,问心无愧,你我为国赴死,大王会记得咱们的忠心。”
北原细作们已存必死之志,在西郊宫苑濯缨园,太子尚不知他即将经历死劫。
对于孔俊劝言自请离宫一事,太子并无不满,反而十分赞同,濯缨园是仿江南美景建筑,相比皇宫的大气磅礴与严整公肃,显得更加秀丽雅致,又远离父皇母后的管制,太子越发觉得轻松,甚至不无遗憾:“孤怎么早没想到,到了濯缨园,谁还管我听曲饮酒。”
孔俊反倒哭笑不得,还是劝言道:“殿下,下臣虽建议您表面松弛,可是……您心里也当有个成算,庆亲王野心勃勃,舞蔽一事若不能化解……”
太子重重挥手:“有三弟与母后操心,必能化险为夷,老四哪是对手。”
孔俊张了张嘴,只觉浑身无力:“若能渡过此劫,殿下再不能荒于政务。”
太子越发不耐:“莫说眼下有父皇在上,政事轮不到孤指指点点,就算将来克承大统,身边有你们这些贤臣辅佐,有母后掌管大局,有三弟做为臂膀,何需孤事事操心,只要做到任人唯贤,一样保证国泰民安。”
转身搂过一个貌美的宫女,就叫摆宴:“正值风和日丽柳绿花红,就把酒宴设在池上亭阁,叫几个乐女来……对了,你不是说请了名声会?去问问定在哪日唱堂会,单瑛连的大名可让孤如雷贯耳,听说他的扮相竟比女子还美,孤定要亲眼领略。”
孔俊再是一番腹诽:我与黄陶商议着请名声会唱堂会,原意无非是作戏罢子,好让圣上以为太子并不在意舞蔽一案,是清白无辜,敢情太子这是真把人给惦记上了?若是普通贵族纨绔,追捧个把戏子不算大事,可太子身为储君,怎能把心思耗废在这些上头,父亲当初以为太子温弱,对孔家将来才有好处,但到这程度也太过了些,再让太子这么荒废下去,真能如愿克承大统?
孔俊心神不宁,再与黄陶商量,提议唱堂会的事还当慎重。
黄陶哪里容孔俊反悔,不让刺杀事件发生,他怎么立功,怎么能彻底消灭三皇子?一定要保名声会这帮刺客顺利进入别宫,便笑道:“大人未免有些杞人忧天,唱个堂会而已,就算太子中意那单瑛连,也没有把个外头的戏班子留在别宫长驻的道理,等过了这段儿,太子回了东宫,更没机会与外头戏子结交,太子是个什么心性大人还不清楚,时日一长,就把人抛诸脑后。”
孔俊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再说名声会的事已经让太子惦记上了,这时再阻止,太子也不乐意,那主犯起横来,若任性着要亲自去请,反而更加荒谬。
孔太保完全没留意黄陶眼底的阴鹜。
数日之后,名声会一行十余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入了西郊别宫,当然要经过宫卫的搜检,重点是在戏班带进的行头,诸如装戴道具,因有武戏,难免有长剑铁枪,不过宫卫们眼看剑未开刃,枪头也是木制刷的银漆,并不能伤人,便没有截流。
众戏子也都经过了搜身,确定身上不藏利器。
上昼戏子们就被人引进听鹂馆,布置戏台,准备排演,有内侍宫卫看守着,不让他们随意出入。
僻静之处,“虞美人”单瑛连在好搭档“楚霸王”的掩护下,脱下长靴,竟将靴底拆开,从里头取出一物——薄薄一片寒刃从布带里露出。
一把木制匕首,在单瑛连手中忽而一分为二,原来刀刃是能从刀柄拔出。
将薄刃插入刀柄,再用纱条紧紧缠好接口处,单瑛连将这把临时组装的利器插于靴内,抬眸冲楚霸王一笑,恰若秋波一漾,美艳十分:“若我能接近太子,必能要他的命。”
“莫轻举妄动,那人说了会有内应,等变动一起,他们会冲亲兵下手,如此,咱们便抢得长剑在手,千万忍耐,不要打草惊蛇。”楚霸王沉声说道。
一场刺杀迫在眉睫,太子却仍宿醉未醒,在他暂住的寝殿外,跟随前来的韦、卓二妃正在横眉怒对。
卓妃的刁蛮早被废太子妃甄氏“养成”,积陋难改,素来不被太子所喜,韦妃自从被“扶正”,莫名其妙就失了恩宠,即使诞下小公主,也没得太子多少眷爱,其实两妃都是独守空闱时多,偏偏还时常争风吃醋,这不,今日又是狭路相逢,虽然太子身边内侍坚守使命,把两位都拒于门外,仍然免不了一场争执。
吵吵嚷嚷一阵儿,依然没将太子从宿醉里惊醒主持公道,再兼着几位内侍的苦口相劝,这对妻妾总算觉得没趣,相继冷哼一声离开。
一旁的宫女丹荔松了口气,这才轻举莲步,踏入太子寝宫之内。
床榻之上,男子却已经半坐起身,正揉着眉心的痛楚。
“殿下,奴婢这就唤人入内侍候起身。”丹荔上前福身,还不及起来,就被太子一把拉住臂膀:“不急。”
手掌一滑,手臂一收,丹荔就失了平衡,竟被拉入太子怀中。
却并没有更进一步地亲热,太子微有些落寞地问道:“热河行宫那里还是没有回信?”
见人摇头,太子长长一叹,半阖着一双单凤眼,显得十分沮丧:“阿莲一定是埋怨着我。”
“殿下,太子妃也是担心书信来往过频,反而露了痕迹……殿下对娘娘处处关怀,娘娘虽被禁行宫,有殿下费心打点,那些奴才也不敢半分轻怠,娘娘定会感激殿下的恩德。”丹荔说话时,眼圈微微泛红。
“阿莲被禁行宫,身边一个亲信都没有,与她从私邸进宫的几个,大多被处死……就连碧荷也……她定是被人媒害,孤绝不相信卓妃那回小产是她下的手,阿莲说了没有,孤信之不疑。”
丹荔的眼泪就滑落下来:“奴婢唯有一个心愿,就是等着太子妃有朝一日能从别宫回来,奴婢还能侍候太子妃。”
“一定有那一天。”太子掷地有声。
丹荔满怀感激,却挣扎着站起:“奴婢还是服侍殿下梳洗吧,殿下莫非忘记今日请了堂会?”
太子才想起有这回事:“孤刚刚听见外头吵吵嚷嚷,可又是那两个不知所谓的女人?千万别让她们跟去听鹂馆,免得扫兴。”
有韦、卓两个妒妇在场,太子可放不开手脚和美人们“共享怡乐”,再者今日还有名盛大隆的单瑛连,好容易有亲近名角儿机会,太子可不想听那两妃说教。
随着太子下令,将“早膳”摆在听鹂馆,他要与名声会诸人共用,起驾离开后,寝殿里恢复清静。
丹荔转过长廊,那里有员灰衣内侍站值。
“云雀今日自己当心,别被卷进稍候变故。”内侍沉声说道:“你的家人,已经平安抵达西梁,从此富贵,再非奴籍。”
丹荔长长吁气:“殿下他……”
“闲话莫问,候命而动,等到了时机,我自然会交待你如何行事。”内侍语气更加阴沉:“做完这件,你也算解脱,可万一有个差池,你的父母兄弟……”
“婢子决不敢累及殿下。”丹荔立即说道。
那内侍轻轻一笑,再也没有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