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泰遇刺一事纵使让部份嗅觉灵敏的政客感觉到了不同一般的紧迫,却也没预料接踵而来是怎样一场剧变,直到次日下昼,圣上忽然在乾明宫召开殿议,除了中书、内阁大臣与几位亲王皇子,凡五品以上朝臣无一落下,这几乎是金逆一案后从未有过的大阵势,就连许久没有振作人前的太子殿下也奉诏到场,尽管宝座上的天子看来神情并无多少肃厉,也让一众官员绷紧了心弦。
“啪”的一声,御案上一本奏章拍下,让群臣的心脏不约而同地重重一跳,只觉呼吸都艰难起来。
“吕简,你将所奏之事当众道来。”天子低沉的声调打破沉寂。
末位的监察御史应声而出,款款几步上前,一身青袍朝服在前列绯袍中尤其显眼。
又是这个刺头!这时不少官员皆在暗忖。
四皇子心里往下一沉,却有欣喜攀着脊梁而升,直到这时,他才敢确定今日这般阵势的确是为了吕简所奏。
虽矛头是指向孔执尚,但天子不可能不知这是冲储位发难,却毫不犹豫地召开公议——朝早奏折才递了上去,下昼即公召百官,这证明什么?证明果如他从前所料,圣上对太子这个嫡长的储君资格并非完全满意。
成算再添一分。
而在吕简掷地有声的奏言中,正殿里摁捺不住的吸气声接踵响起。
竟是弹劾中书断事孔执尚徇私舞蔽,并买凶灭口!
事情起初不过是一二传言,被都察院一名左佥都闻知,遂召两名监察御史协商,令二人暗察风言。
御史虽可据风言谏事,一来事涉科举公正实为严重,二来关系中书重臣皇亲国戚,故而不能仅凭传言奏事,起码察实传言是否可信。
“经过走访,微臣已经察实确有风传,正待拟章上奏,不想即生涉案者张泰遇刺,而奉上官之令与微臣共察此案之御史忽然失踪,据察,便在两日前,此人曾暗会孔断事,有其仆夫作为人证。”吕简话音才落,那名先闻风传的右佥都出列旁证,并直接推断失踪那名御史与孔执尚暗中勾联,故而泄密,以致孔执尚为了掩饰罪行,杀人灭口。
不消说,这位右佥都是秦相亲信,而那名失踪的御史,本是皇后之人,却骗取了秦相信任,他这一失踪,显然是皇后见灭口不成,让孔家“亡羊补牢”做下的事情。
哪知四皇子早有预料,早安排了耳目去御史私邸为了家仆,以为人证。
孔执尚当然不会坐以待毙,直称清白,质疑有人污陷。
右佥都遂提出新科探花苏明也是人证之一,并有章侍书等若干人证。
孔执尚反驳,章侍书也只是间接耳闻,就算坊间有所传言,也非实证,未必不是心怀叵测之人故意散布。
“圣上,莫如诏张泰上殿,问清事实。”秦相适时出列,中止众人的言辞争执。
张泰父子却也失踪,再度让此案陷入扑朔迷离。
“案必严察!让三法司会同办案,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张泰与涉案御史找出来。”天子最终决意,又授内阁学士苏轹主持察办此案,孔执尚暂且免职待察,禁居私邸,由大理寺、刑部派员看守,不得与人勾通,包括家人。
殿议之后,孔家众人立即成了三法司严盯紧防的嫌疑人,在这当头,皇后自然不敢再与娘家联络,还好有三皇子。
坤仁宫里,皇后显然已经没有往日镇定,像只没头苍蝇般地在暖阁里乱转,直到听说三皇子在外候见,才连声喊请,强自摁捺着坐在炕沿,打发亲信女官谨守阁外,不让人靠近一步。
皇后一把扶起欲行大礼的三皇子:“事情如何?”
三皇子满面沉肃:“秦相果然出手,已经让吕简递了奏章,刚才殿议……圣上已经下令三司会审,由苏阁部主持。”
“狼子野心!”皇后重重拍着几案,心神也是大乱:“苏家不可能妄顾圣命,圣上怎能……明知这后头是四郎觎觑储位……眼下该如何是好,三司之中,都察院被秦怀愚掌控,大理寺……”前大理寺卿牵涉到金逆一案,早被处治,现任大理寺卿出身世家,不能排除是秦相党羽:“还有刑部尚书陆泽,为虞沨所荐,也属圣上信重,非本宫能够指使。”
“母后,这回涉及科举,也难免圣上重视,不过圣上/将此案交给苏阁部,至少不会由四弟一手掌握。”三皇子说道:“昨晚儿臣得信,立即赶往顺天府,那个凶犯已经得了儿臣警告,他若要保住家人性命,必不敢胡言乱语,那名御史与张泰父子儿臣已妥善安置,落不到三司手中。”
“张泰愚蠢!这般大事怎能泄露给纨绔子,他那儿子,当真醉后把此事拿来夸耀?”皇后煞白着脸,眼里尽是杀意,三皇子毫无怀疑倘若张泰在场,会被皇后亲手碎尸万断剥皮抽筋。
“儿臣也询问过,张泰之子那日烂醉如泥,全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事实上张泰之子根本不知他爹的罪行,自然不会泄露天机,张泰当真冤枉。
可这一层真相,三皇子自然不会对皇后坦诚。
“统统灭口,只有死人才会让人放心。”皇后咬牙切齿。
那可不行,张泰父子已经被天子控制……三皇子浅咳一声,脸上一片真诚:“母后,这事已经闹得不可收场,即使张泰父子被遭灭口,那两个妓子与唐家的纨绔并非主要证人,不能仅凭他们耳闻定罪……可还有两个外放的官员。”两进士才是舞蔽的直接受益者,若他们供出孔执尚来,那就是罪证确凿。
“母后,恕儿臣直言,这时若再行灭口之事,圣上必信舞蔽之实。”
皇后自己也知道她是一时冲动,但的确再想不到两全之策,脸色更显煞白,尽露狰狞。
“母后,儿臣以为,此事无疑为四弟夺储之举,要想平安度过此劫,还当釜底抽薪……儿臣送东华公主返程途中,无意探知一事……”三皇子遂将盘儿之母被胡世忠奸逼自尽的事说了一回:“儿臣在郫南遇刺,也多亏得盘儿家中备有弓箭才幸免于难,有心替她申冤,故而安排人手察了察胡世忠。”
侃侃而谈,把胡世忠新官上任即行祸杀强占之事细细说来,三皇子微微一挑眉梢:“儿臣已经助那匠人之妇察明实据,由匠人好友韩秀才携证入京,正欲等待合适时机放他去击登闻鼓。”三皇子见皇后满面不耐,便没再卖关子:“胡世忠是陈长史之亲信,他受提拔,当数四弟的功劳。”
皇后这才专注起来:“当真?”
“确凿无疑,此事儿臣早向太子禀明,太子也说得等合适时机,重创四弟。”
皇后高高一挑眉梢。
“这时便到时机,四弟意在储位,想借舞蔽一案上谏废储,倘若储位空悬……不遵嫡长,当立贤明,倘若此时胡世忠之罪行揭露,于四弟声名无益,他必然不会放任在这节骨眼上闹出纵党行恶,登闻鼓院,可是陈家二爷任着长官……”
“陈家必会杀人灭口!”皇后说道。
“这事一闹,四弟必然会心生焦躁,倘若母后无为,想来他也会有所动作,欲行灭口之事而栽污给太子,坐实储君枉法之罪。”
“只要我们抓住四郎的把柄,就能反败为胜。”皇后怒气尽消,这才恢复了往常几分神采。
三皇子微笑颔首。
“三郎,这回多亏有你……”皇后一时动了慈母情怀,拉过三皇子的手:“若平安度过此劫,太子必然谨记你的功劳,将来……你们既然同历艰险,必共享尊荣。”
三皇子自然会说些“理所应当”的好听话,告辞离去,当出坤仁门,眼底渐渐漾起玩味。
而意气飞扬的四皇子,早安排了人手前往湘西,留心着那两个进士出身的县令,只待皇后一行灭口之策,便拿住罪证,做为将太子逼下储位的绝杀之剑。
可是不待事情再有进展,四皇子这边就出了纰漏。
这日午后,四皇子正与几个幕僚议事,陈长史慌里慌张地入内,贴紧四皇子的耳畔低声急语。
幕僚们只见四皇子脸色大变,便识趣地鱼贯而出,各自心里都在打鼓,不知事情出了什么变故。
“此事当真?”房中再无外人,四皇子一把扯紧了陈长史的衣襟。
“千真万确,那人直接去敲了登闻鼓,跪呈状书!好在底下推官是个咱们的人,把事情摁了下来,通报了二伯,殿下,在这节骨眼上,可不能放任胡世忠出事,若是得了个荐人不当,甚至纵恶逼民……”
四皇子暴怒,一拳擂在案几上:“好个胡世忠!堂堂地方要员,多少美妾不能坐拥,竟行强占民妇……真真是摊烂泥。”
“殿下,这事倘若不按下,将来必会被人利用,怦击殿下有失贤明,咱们好不容易将太子拉下储位,又怎容旁人坐享渔翁?”陈长史想到胡世忠正是自己所荐,额头上冷汗淋漓,只觉发根针扎般的刺头,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分析厉害。
四皇子强制让自己冷静,半响才说:“你所言不无道理……这事必须按下,立即着人摸察击鼓之人的底细,若是没有什么倚仗……治他个污篾之罪,发配充军,途中再……以逃脱罪名处死,当即通知胡世忠,让他将那妇人灭口,好好把这事给我处理干净。”
可怜的韩秀才,千里迢迢赶来京都敲登闻告状,自是为了回报当年工匠的资助之恩,又担心地方官员相互包庇,多得他的东家也是仗义之人,得知此事后,非但助以路资,还联系“亲友”在京都安排妥协,助韩秀才在恰当时机行事,才能保障自身达到目的。
哪知到了登闻鼓院,递交状书,却被不由分说地押入大狱,罪名是污告。
不消说,秀才的东家究竟是得了谁的意会。
更不消说,登闻鼓院并非鼓司陈二爷一手遮天。
于是刑部很快就得到举报,陈二爷枉法循私,竟昧告不举,反诬身有功名者治罪。
尽管刑部尚书忙着会审舞蔽一案,得报后也不敢吊以轻心,立即上奏御前。
天子勃然大怒,再一次下令严察。
三皇子请命,要亲自前往建昌府明察胡世忠一案,天子准允。
而三皇子动身之前,总算先后秘见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