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正,天边有闷雷滚滚袭来,仿若千百铁蹄由远及近,虞沨与李霁和才踏入顺天府的一处刑堂,一线银雳刺破黑云,飞沙走石间,暴雨随着瓦上炸响的雷声,滂沱如泼。
陆泽抱着拳迎上,略微扬了唇角:“世子赶巧,还好没淋着雨。”眼睛却看向李霁和,颇有些打量的神色,而李霁和也是满面莫名,竭力将孤疑拘束在眉间,不知今日虞沨特地邀他来这顺天府的用意。
各自见礼落坐,虞沨才引荐了李霁和,国公府西席的身份让陆泽依旧摸不着头脑,更有满腹疑问,这时实在摁捺不住:“青缎杀人案连环数起,历经十余年未曾告破,世子原先尚说并无头绪,何故这回一盯就盯准了个现行。”
李霁和听说青缎杀人,眉心更是一蹙,看向虞沨的眼神疑惑间有隐隐的震惊。
他对青缎杀人案有所关注,当然是因为牵涉宋嬷嬷的缘故,一直在暗察,但因人脉与能力有限,没有什么进展,今日世子邀他同来,难道是察觉到什么?
虞沨感觉到李霁和的打量,淡然无波地一个回视,微微颔首,却对陆泽说道:“起初只是一些猜疑与预感,委实没有把握,才不便先对府尹说明,宋氏是连环凶案的唯一幸免,并凶手于她似乎与众不同,我起了疑心,便从宋氏身边入手,结果注意到了孙全,他原本不是甘于为奴之人,与宋氏邻舍孙郎这个堂侄历来不近,偏偏当堂侄来了锦阳,成了宋氏近邻,就甘心来投,便是遭拒,还不甘心,找了榕树街一户暂居,便因这点蹊跷,引起了我的注意,才让人盯梢。”
陆泽这才明白,点了点头,忽然又瞪大了眼睛:“如此,为何莺声一案,会让凶犯得手?”
“莺声并非孙全所害。”虞沨简短作答,见陆泽似乎有许多疑问,微竖手臂:“孙全可交待了案情?”
说到这事,陆泽满面懊恼:“他起初一言不发,卑职忍不住动刑,挨了鞭子后他反而大笑,口称人都是他杀的,后来着宋氏前来认人,宋氏才走,凶犯又是阴恻恻地一笑,又说人不是他杀的,一会又改口,称两个不是他杀的,一会又痛哭,称自己无辜,都是妇人的错,颠三倒四状如疯狂,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能犯下此等罪孽之人,大多是心性扭曲,被害人与他无怨无仇,却被同一种手段杀害,这凶犯的心理,常人难以理解。”虞沨说道:“还请府尹着人带他上堂,由我尝试着问他几句。”见陆泽有些迟疑地看向着李霁和,虞沨又再解释:“以我推测,此案关系到二十余年前的一桩无头案,又与霁和有一二关联,还请府尹行个方便。”
这话一出,陆泽与李霁和都是满腹疑惑,尤其李霁和,目光一忽儿紧盯虞沨,一忽又胶着鞋面,眉心的惊疑越发浓郁。虞沨趁着空闲,说了宋嬷嬷几点蹊跷,并笃定莺声其实为她所害,李霁和不置可否,陆泽却是满心佩服,就要着人去拿宋嬷嬷堂审,却被虞沨劝阻:“陆府尹,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宋氏手中人命不仅一起,并关系到在下岳家,她从前是宫女,深受大长公主信重,却欲行背主害主之事,在下有意在公主面前揭穿她之阴谋,还请府尹先莫打草惊蛇。
陆泽身为顺天府尹,虽掌管京都刑案,可有大隆律令规定,仆妇涉罪,祸及主家,主家有权先予惩处,只要留得仆妇一条人命,交给官府即可,甚至有些权贵,直接将人处死,报个自尽服毒或者暴病,只要没让御史闻听风声弹劾,一般也没人理会,虞沨提出这话,于大隆律并无冲突,陆泽当然不会反对,少顷,孙全带到,从他身上并无惊悚的伤痕来看,陆泽并非酷吏,虽说动了刑,但还掌握着分寸,不像有些地方官吏,直接使嫌犯受刑致残致死,但这时外头风雨大作,铁镣加身的孙全神情却甚是平静,似乎又恢复了往常有些呆滞的老实模样,以致让李霁和万分疑惑,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会是罪大恶极的连环杀手?
虞沨一手扶着椅柄,一手垂放膝上,居高临下地看了孙全数息,才慢悠悠地开口:“你这回可算是冲动行事,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也没有制定计划,居然用了砖头。”
这开场白也太过诡异,陆泽与李霁和愣怔当场。
又听虞沨说到:“委实前面几起行凶,也大不如宋氏干净利落。”
孙全呆呆地看着虞沨,一道眉头逐渐高挑,原本毫无神采地眼睛里,逐渐亮起两道精光:“大人也看见了?她们总会挣扎,不像那妇人一般听话,我总在想究竟要用什么办法,才能完全造成没有外伤,像自缢而亡……可是回回都会被人发觉是行凶。”孙全说到这里,甚至重重叹了口气:“我等了好久,确定人睡熟了的,可一动她们,她们总会惊醒,只有先勒死了,才能顺利地挂在梁上。”
“你有所不知,宋氏用的迷香,先让人昏睡不醒。”虞沨摇了摇头,依然用诡异的审问方式:“你可知为什么杀不了宋氏?”
孙全又是重重一叹:“她比我强多了……一个妇人……我早知道她比我强,我那时七岁,被伯娘打得不敢着家,天天睡在外头,那间屋子原本没有人住,便宜了我,可是姓宋的赁了下来,跟她来的妇人像伯娘一样,细皮嫩肉的,我听庄婶说这样的妇人都是贱人,我爹就是跟着细皮嫩肉的贱人跑了,害死我娘……伯娘也是模样生得好,可心狠手辣,用皮鞭子打我,把我的脑袋摁在水桶里,下雪的天光着膀子把我吊在屋檐上,我恨这些长得好看的妇人,但不知道该拿她们如何。”
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说到这里跟个孩子一样委屈,重重吸了吸鼻子:“好模样的妇人自称姓郑,我知道她在说谎,说谎的女人都是贱人,伯娘就是这样,明明不给我吃的,还说我偷了她做的馍馍。”
虞沨抓紧时机追问:“你怎么知道妇人在说谎?”
“她不姓郑,我听见姓宋的喊她窦氏,姓宋的带她去了那间屋子,留了一晚,我躲在窗子底下听她们说话,姓宋的让她先住在那里,等着什么人回京,又说孩子的事不用操心,第二天姓宋的走了,我想去柴房睡觉,她住了我的屋子,她又不睡柴房,但是她连柴房都不让我睡,拿着烧火棒赶我,长得好的妇人都不是东西。”
虞沨扫了一眼李霁和,见他脸色已经苍白得像张宣纸。
婉丝看来姓窦。
“不让我睡,我就偏睡,趁着夜深摸进柴房,大不了天没亮就跑出去,哼,一个贱妇,跟伯娘一样都是贱妇,就像那个姓张的寡妇,表面上装模作样,背着人偷汉子,和有妇之夫幽会,我勒死她的时候才觉得痛快。”孙全说到杀人,呆滞的神情登即转换,一张灰黑的面孔满是兴奋,错着牙骂骂咧咧。
“姓宋的后来回了郑村?”虞沨等孙全发泄了一通,历数几次命案之后,趁着他心潮澎湃时连忙追问。
“没多久,窦氏才在村子里住了不够一月,那晚我刚准备摸进柴房,见到窗子里有亮光,我躲在外头看,姓宋的踩着凳子在房梁上系缎子,然后扛着窦氏把她挂在梁上,我看到窦氏蹬了两下腿,就不动了,次日晚上我又去看了一回,窦氏依然挂在梁上,隔一日简嫂子来,才喊着死了人,我看见有人把窦氏放了下来,那青缎勒进她的脖子里,她舌头都吐出来了,一脸的痛苦,真解恨。”
像是跪得累了,孙全手撑在地上移了移膝盖,铁镣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旁人都说窦氏是自缢,我知道她是被姓宋的杀了,杀了还不让人察觉,可惜当时我不知道姓宋的是谁,没办法让她教我杀人,那天晚上我看着窦氏被她杀死痛快极了,我想杀了伯娘,可是她身旁婆子丫鬟太多,我一直近不得身,有时候我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时候又火烧火燎,到处都是好模样的妇人,到处都是贱妇,她们说谎,欺负小儿,偷别人地里的粮食,表面上和人交好,背后就说坏话,没一个好东西,全都该死。”
感情这位并非谨慎多谋,而是乐于躲在暗处观察人性的缺点,虞沨听到这里,也有些愕然。
“杀了人我才觉得好些,我一直想找到姓宋的,她才是最恶最强的人,我如果把她杀了,就比她还要强。”孙全忽又沮丧下来:“可惜我杀不了她,我想在她附近总能找到机会,可是我还是害怕,就像我怕伯娘,她老得牙齿都掉了,我还是害怕,姓宋的媳妇不是我动的手,一定是她杀的,和窦氏一模一样,晚上动手,死得没声没息,她怎么就能这么厉害呢?呃,大人说了,是用迷香,下回我一定想办法弄到那东西,这样就也能让人死得活像自缢。”
刑堂里死一般沉寂,李霁和呆若木鸡,陆泽也从未见过这么“不同凡响”的凶犯。
却见孙全忽又咬牙:“姓宋的婆子杀人,还想污篾我,她明明就比我更强……她这是恃强凌弱!我就想再杀一人,这回带了外伤,让你们知道我做不到姓宋的那般天衣无缝,所以我是清白无辜的,那小丫鬟也是个可恶的,偷偷毒死了主家的狗,还污篾外头的乞儿!”
恃强凌弱,原来也有这一层面的注释。
陆泽震惊得忘记追问李霁和与此案的“一二关联”,挥手让衙役将凶犯押下后,坐在刑堂上默默呷着茶水,半天才叹息一声:“实在没想到竟是个这样的凶犯,这杀人动机……唉,他那伯娘真可恶。”
李霁和显然没有心情去感慨“连环杀手长成实录”,心事忡忡地捧着茶盏,看向虞沨欲言又止,直到风停雨住,天地恢复晴明,李霁和紧随虞沨告辞顺天府,登上那辆紫檀楚字的车与,跽足坐稳,才总算斟酌说了一句:“世子,您清楚了在下身世?”
“先生是明白人。”虞沨轻轻一笑:“我再带你去见一人。”
这人是张姥姥,她面对李霁和,又说了一遍婉丝最后遗言,线索指向香河,与孙全的证供相互映证,李霁和料得郑村死者必是生母无疑,神情更添凝重,虞沨又邀他同往楚王府关睢苑,旖景候在前庭。
“先生,郑村屋主已经确定宋嬷嬷正是当日赁居之人。”虞沨再递上两份卷宗,却是当年“自缢”之妇与莺声之验尸笔录,两人死因一模一样,毫无差池。
李霁和的目光长久看定残破轻薄的纸张,眉心紧蹙不展。
“祖母并不知婉丝与祖父曾有那一段过往,更不知有先生存在,宋嬷嬷原是祖母最信重的侍女,她若当真忠心耿耿,怎会将祖母瞒在鼓里,祖母若怀恶意,婉丝必不能顺利产子……”旖景话未说完,却见李霁和竖起手臂:“养母教导我,行事与为人切不可偏执,我之所以求靠国公府,的确是想察明当年隐情,还怀着希望……生母若还在世……我在国公府多年,对宋嬷嬷与大长公主多少有些了解,便是没有这些证据,我也不认为大长公主会行阴谋害命这般鬼祟之事。”
旖景不由自主地看向虞沨,微一咬唇,由衷佩服他的识人之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