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收集着经史子集,前世的旖景,觉得最枯躁无味的书籍。
无论前世今生,她并不善谋断,可是要洞悉阴谋,准确反击,挽回自己与所珍视之人的命运,就必须让自己更加强大,诗词歌赋帮助不了她,才女之名更是一个极度的讽刺,都说读史明智,旖景深以为然。
如今的她,对许多事还没有具体计划,别说报仇血恨,甚至依然无法探明真相,对于人心,尚还不能揣摩体会,唯一的优势就是她在暗,敌在明。
可仅凭这一点,连宋嬷嬷的伪善面目都无法揭露,更别说比宋嬷嬷强大不知多少倍的敌人!旖景并不自大,虽然与宋嬷嬷的交锋小胜一局,也明白是因为宋嬷嬷轻敌,并且倚仗着祖母对她的宠爱与信任,而那些浅薄的心机算计,委实不值沾沾自喜。
旖景的步伐很轻,并没有打破高阁的静谧,但因为直上五层,也让她的气息凌乱粗重,听在耳里,让她对自己的体质很有些无可奈何。
这些天来一日也不曾落下过锻炼,也感觉小有所成,至少跑两圈马后不致于要挂在春暮身上才能走回绿卿苑了,可小姑姑的那柄乌雕弓,对她依然还是上了锁的。
要想将箭簇正中靶心,实在是任重而道远。
一边翻阅史籍传记,旖景一边平顺着自己的呼吸,绕过一排书架,取下一本厚重的《东明五帝传》,阳光从空隙里迎面而来,突然的炙意,引得旖景不自觉地抬眸——她看见了靠窗而坐的白衣男子。
高束的乌发偏垂右肩,挡住了大半面容,可就是侧面的一个剪影,也让旖景凌乱沉重的呼吸狠狠一窒。
这一个人,在她的梦里,当是举袖遮面,无颜相见。
这一个人,让她午夜梦回,辗转难眠时,设想过千百回隔世再见,要怎么摁捺沉重的愧疚,问一声安好。
这一个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坐在初夏明亮的阳光里,手持书卷,垂眸专注。
周身血脉像是撒入了千根银针,缓缓流动,缓缓刺痛,剧烈颤抖地手腕再也不能承受书籍的重量,厚重的书本落在乌木地板上,“砰”地一声。
虞沨侧面抬眸,往这边看来。
乌发映衬下,他的面容还是那么熟悉的苍白,却不像那一世卧病时的憔悴,仿若质地奇佳的羊脂玉,焕发着流光隐隐,眸光深沉有若子夜,就连五月艳阳的利芒也被这双眼睛悄无声息地吞噬。
足以吞噬一切。
沉重的窒息感让旖景站立艰难,扶紧了冰冷厚重的书架。
“谁在那里——”
直到这时,旖景才看见赵伯恭身站在一侧,他的问话,方才略略缓和了旖景胸口的重压。
用力将蔻甲陷入掌心,旖景闭目,深长的呼息后,才感觉一颗心又开始了缓慢的跳动,相见只是迟早,她必须面对。
从书架后出来,旖景努力让自己微笑:“赵伯,是我。”
“原来是五娘子。”赵管事慈祥地笑了:“您怎么上了这一层?难道又是拿了桂花醇来,一慰老奴腹中酒虫?”
但旖景显然没有往常与赵管事趣话的心情,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停留在那张熟悉的面容上。
皇族虞氏子孙,大都生着一双凤目,好比虞洲,微挑的眼角总衬得他目光炯炯,可楚王世子这双凤目却是纤长雅致,不带张扬,尽是柔和平静。
眉若乌墨染成,颀长入鬓,挺秀鼻梁薄唇紧抿,因长年受病痛折磨,他的唇色极浅,面颊更若利刃削成,可因着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后天修养的文雅风度,减淡了面颊弧度的锐利。
这些,一如记忆。
只是那双深遂的眼眸似乎总隐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见记忆里的温柔与纵容,四目相接,仿若有幽深的凉意渗入,让旖景感觉分外陌生。
他起身一揖,唇角浅笑:“五妹妹。”
不!这不是记忆里那个孱弱温和的楚王世子。
尽管玉质谦谦如故,可举止言谈间的淡漠孤寂是那般明显。
拒人以千里。
赵管事见旖景怔怔地,似乎才醒悟过来,笑着解释:“五娘难道未曾见过楚王世子?”
却见虞沨笑道:“不怪五妹妹,我幼年多病,不常出门,后来身子虽好些,又去了冀州求学,五妹妹只怕是不记得我了。”宁静的目光只在旖景眉目间停留一瞬,又不露痕迹地移开,似乎在看光柱里轻舞的浮尘。
前世这时,旖景与虞沨还不曾有过交谈,今世许多事情已经悄然改变,也包括了他与她的初见,包括了他对她的态度。
有礼有节,却淡漠疏离。
可这时自己对他,的确也不是重要的人,他的淡漠并不突兀,旖景默默地想,屈身一福:“见过楚王世子。”
“本是来拜会师兄,不巧他今日恰逢讲学,眼下见五妹妹来了这里,想必师兄也得了空闲,我这就去,不打扰五妹妹看书。”
两个注定纠葛两世的人,猝然相逢,旖景设想里那声安好,却始终没有出口。
一盏清茶,握于虞沨手中,白烟蕴绕间,让他幽深的眸色有如罩上一层薄雾,隔了许久,才浅浅尝了一口青瓷碗里的碧汤,笑意浅浅露在唇角。
“如何?这茶可是按古法烹成,并非今时沏泡的滋味。”魏渊迫切地盯着楚王世子,就怕他嘴里说出“也没什么不同”的话。
虞沨点了点头:“甘香浓郁,绕齿缠绵,别有滋味。”
魏渊大笑,眉目间尽是得色:“就知道你是识茶之人,也不枉我大热天生了炉子守着火忙活一场。”
“经年不见,不想师兄身旁还缺这么一个佳人煮茶,我离开书院时,先生可是一再叮嘱,让我带话与师兄,‘该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将茶碗置于平膝乌案,虞沨也扫视了竹舍一眼:“一别三载,就连这些陈设都是分毫不变,可见师兄心如静水,沨实在羡慕。”
魏渊挥了挥手,抚了抚颔下仅有寸余的短须:“红颜知己自古难求,何必在身边添个聒躁的累赘。”
“师兄困在这高门深宅里,又如何能寻得红颜知己?”虞沨笑道。
魏渊微微咪起双目:“你是来劝我出仕?”
“若真是如此,只怕师兄要惋惜你的一盏好茶了。”虞沨摇了摇头:“沨岂能不知,师兄志不在宦途。”
魏渊的笑意这才重新回到脸上:“先说说你,这一次是真决定了要留在锦阳,再不去翼州?”
五年之前,虞沨尚才十一,便一意去溟山书院求学,因他病弱之身,楚王甚是犹豫,老王妃更是哭天抹泪地挽留,可虞沨甚为坚决,称己虽病弱,也不能虚耗光阴,成一个庸碌无为的病夫,纵使将来大病得治又有何用?将养病榻莫如拜师名门,就算将来不治,短暂的一生也不算碌碌无为。
楚王劝说不得,只得亲自护送了虞沨去翼州,而魏渊当时还在书院,两人性情相投,彼此欣赏,成了同砚挚友。
后来,魏渊被族伯——名震大隆的大儒魏望庸“驱逐”出门,让他以所学之才,报效朝廷,魏渊却并无入仕之心,离开冀州后游山玩水,两年之间,将大隆名山秀水游了个遍,锦绣诗作面世不少,所谱琴曲更是引得青楼名妓们一掷百金争抢,才子的名声就这么张扬开来。
却教魏大儒怒火攻心,连连斥责,称魏渊枉自菲薄,耗废了十年寒窗,痛心不已。
魏大儒一怒之下病倒,魏渊闻信,不得不回翼州探望师长。
因此才结束了浪子生涯,却依然坚持自身原则,拒不入仕。
恰逢老国公病逝,虞沨回锦阳赴告,郁闷不已的魏渊请求同行,也好教师长安心。
不想却得知卫国公府有这么一座沐晖楼,收藏了数千本书籍,当中不乏绝版珍本,便生钦慕之心,甘愿为国公府西席,教导郎君与娘子们琴棋书画,只求闲时能入沐晖楼阅览藏书。
转眼就是三年。
魏渊与虞沨书信来往频繁,但因虞沨这几年都不曾回京,两人也是经年不见。
点了点头,虞沨说道:“让祖母牵挂多年,我心甚是不忍,总算是在溟山书院小有所成,也得了先生允许,该是回来的时候了,沨不比师兄洒脱,唯愿学有所用矣。”
“依我看来,你的身子倒也不像有什么大礙,虽说还是瘦弱些,可不难看出意气风发。”再次抚了抚短须,魏渊的目光中似有深意。
“师兄难道不曾听说,沨自幼恶疾缠身,虽经太医名方调养,却活不过冠年?”虞沨笑道,半分颓丧皆无,仿佛讨论的是旁人的生死。
“我只信自己的眼睛。”
虞沨摇了摇头,举眸去看窗外已经偏西的金阳,沉默了一阵,又再说道:“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师兄,其实我这恶疾是因为……”将声音压得低沉,飞快吐出了两字。
“果真如此?”魏渊大诧:“怎么会?”
“陈年旧事了,再提无益。”虞沨把目光收回,落在青瓷茶碗里:“因此若不得根除之方,的确难以挨过冠年,可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轻言放弃。”
魏渊却还沉浸在震惊之中,许多次想要劝慰,可看着小师弟复杂莫名的神色,终究还是作罢。
“沨素知师兄并非不羁浪子,只不想与朝中庸碌之辈争夺那一官半职,但师兄的抱负,却是与沨别无二致。”略略静默,再饮了一盏清茶,虞沨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