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嬷嬷忙谢了恩典,却推辞还有事要忙,告辞离去,在穿堂里与宋嬷嬷遇了个正着,两人不过微微颔首,也不寒喧,更无客套,就这么擦肩而过了。
她们虽说都曾是大长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但性子却很有些冲突,宋嬷嬷历来看不惯杨嬷嬷不知变通的假正经,杨嬷嬷也极厌恶宋嬷嬷的高傲跋扈,因此虽说相识数十年,却也只是点头之交。
宋嬷嬷昂首挺胸地往前走,直到花厅外,才在脸上摆出殷勤的笑容来——在主子面前收敛跋扈,是她一惯奉行的原则,往常对破落户出身的二夫人利氏尚且如是,就更别说后院里头地位仅次于大长公主的国公夫人黄氏了。
听说黄氏要招待她喝茶,宋嬷嬷连忙带笑婉拒:“国公夫人赏茶,本是老奴的福气,不过此次前来却是因为公主请夫人去远瑛堂,不敢多作耽搁。”
听说大长公主有请,黄氏忙站了起身,自然不会再留宋嬷嬷品茶,也不让白露跟着,只往和瑞园外一路走去,也不打听是因何事,反而说起了罗大家的:“当日嬷嬷荐她管理针线房,我也没多理会,只以为她也是府里的老人儿,自然不会有错,哪曾想竟做出了这样的事,实在让人为难。”
说到这里,微微将青翠的眉峰一蹙,目光往眼角轻斜,见一惯有些孤高的宋嬷嬷难得的面带尴尬,方才柔和地一笑:“若不是杨嬷嬷仔细,我还被蒙在鼓里,不过罗大家的还理直气壮说是损耗……嬷嬷想想,别说我不信,即使从不在针线房当差的那些个下人也不信做一次夏裳会有十余匹细纻的损耗,如果我先发现了这事儿,少不得私下里敲打着,至多让罗大家的找齐了亏空,今后不能再犯,也算是念了嬷嬷的情份,但偏偏又不是我先察觉。”
听到这里,宋嬷嬷再也笑不出来,先是将亲家骂了一场,又小声说道:“她做了这等丑事,原该重重地罚,可到底也是在府里当了半辈子差的老人儿,还求夫人多少给她留几分颜面。”
黄氏一叹:“这是自然……我的意思,也别说罚了,就以罗大家的管理不善为由,让她将这亏空补齐,针线房她是留不得了,先歇上一阵,等底下人把这事儿忘得差不离了,再寻个别的轻巧差事让她领着,嬷嬷觉得可还妥当?”
宋嬷嬷连声称谢:“都是夫人您仁慈,夫人放心,老奴定会警告罗大家的,让她把这些时日私吞的好处原封不动地交还,好好闭门思过。”
“嬷嬷一贯明理,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黄氏抿唇一笑:“只杨嬷嬷既也清楚这其中的事儿,少不得嬷嬷还要在太夫人面前先告罪一声儿,免得太夫人在别处听说了,怕也会怪嬷嬷瞒着她老人家。”
“多谢夫人提醒,老奴省得。”宋嬷嬷弯腰道着谢,又溜了一眼四围,急往前几步凑到黄氏耳边:“今日扶风堂里,三娘对五娘恶言相向,称五娘克死了生母,是天生的克星,公主得知后很是着恼,已经着人去请三娘、二娘,又让老奴请了夫人前去,看来是要责罚两位小娘子。”
果然是因为这事!
黄氏无奈叹了口气:“三娘性子要强,一贯与五娘就有些磕绊,她年长些,原是该让着妹妹,因此我次次都是处罚她的,谁知她不仅屡教不改,甚至还这般得寸进尺,我若是太过严格,只怕她还以为我是存心为难,就连旁人也以为我苛待庶女,国公爷又宠着崔姨娘,待三娘也比八娘更疼爱,连我也不好对她太严厉的。”
“可不是这个理儿……不过公主一惯宠爱五娘,听说她受了委屈,自然生气。”
“五娘也是可怜,我那姐姐苦命,早早就去了,她连生母都模样都是记不得的,今日又被这等恶言相向,难得她懂事儿,只用道理驳斥,反而不似往常那般与三娘胡闹,别说太夫人,我也替她心疼。”黄氏抬手抚了抚额头:“既然太夫人开了口,这次只怕得严惩三娘,就算她对我怀恨也没有办法。”
宋嬷嬷转了转眼珠子,心里便有了计较,却也只是笑道:“三娘又怎不知夫人您的难处,她对您一贯是极尊重的,就算心里委屈,又哪里会对夫人您生怨呢。”
“但愿如此吧。”黄氏苦笑,见已经到了假石阵,便不再多说,只与宋嬷嬷一前一后默默进了远瑛堂。
远瑛堂与和瑞园之间,尚还隔着几处庭院,一片槐花荫,临着槐荫靠西的一处院落,庭院小巧,开着处拱月石门,门里是碎石小径,在十余株玉兰树间蜿蜒而过,小径两旁有一丛丛青翠修长的兰草,间中抽出腊色蕙蕊,此时沐浴在灿烂的霞光之中,婷婷姝姝,仿若欲语还羞。
这里正是卫国公府嫡长女苏旖辰居住的芝兰轩。
与府中多数建筑不同,芝兰轩是拔高的两层檀楼,旖辰的卧房便设在楼上当中的一间,这时不仅碧纱窗关得严丝合缝,就连两扇雕花门间也没有一丝缝隙。
屋子里箱笼均都敞开着,但凡小几案面,杂乱地堆放着彩衣玉饰,或者笔墨纸砚,五美垂钓的绣屏外,只穿了一件玉色单衣的大娘子有气无力地靠在美人榻上,眉间愁云笼罩,一双琥珀般的眼睛里,满是无可奈何。
旖辰与卫国公世子本是双生,兄妹俩的五官本就极为相似,可对于女子来说,轮廓分明的面颊与锋利的唇廓就显得不够柔媚,让她看上去略显严肃。
看着跪了一地无一不是颤颤兢兢的侍女,旖辰烦恼地揉了揉眉心。
也就只有贴身侍候的玉芷还立在一旁,见主人似乎疲累了,这才伏身低语:“问了整整一日,也找不出那支兰花簪,莫如还是禀了国公夫人,寻个厉害嬷嬷,好好盘问她们一回。”
虽说音量不高,却被侍女们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负责打理钗环的大丫鬟腊蕙不由打了个冷颤,不及细想,连忙伏首哀求:“大娘子可别禀了夫人,若是如此,奴婢便是首当其罪,定会被赶出去的。”
玉芷冷笑:“你也知道是首当其罪,那枚兰花簪可是夫人给大娘子的及笄礼,几番交待你要仔细收着,偏偏就像生了翅膀一般,凭空消失了个无影无踪,要紧的是簪子上可还刻着大娘子的名讳,若是流出府外,落到旁人手里……就算剥了你的皮也是轻的。”
这话不仅让腊蕙苍白了脸,就连旖辰脸上的血色也消失无踪。
“奴婢实在冤枉,分明是将那簪子单独收放,就在碧玉匣子里,大娘子珍惜夫人心意,也不惯常使用,奴婢也没发现何时竟丢了……奴婢就算有天大的胆儿,也是不敢监守自盗的。”腊蕙惊慌失措,眼泪汪汪地膝行几步,又是磕头不止:“大娘子,奴婢打小就在您身旁侍候,这么多年的情份……奴婢怎能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又哪里会偷了您的簪子。”
见腊蕙哭得梨花带雨,甚是可怜,旖辰也叹了一声:“我又怎么不知你是什么样的人,但能在这屋子出入的,不外就是这么些人儿,必定是你们当中一个起了贪心。”
于是侍女们都跟着磕头,无一不称自己冤枉。
“大娘子,奴婢的箱笼可都让玉芷姐姐搜了个遍儿,哪里见了赃物?”
“大娘子,奴婢绝不敢有那等龌龊心思。”
“大娘子……”
一屋子哭诉陈情的杂乱声音让旖辰愈加心烦,不停揉着眉心。
“那簪子也不知何时被盗,有人得了手,必定会转移私藏,又岂能让我一搜就搜见了?”玉芷狠狠地剜了众侍女一眼:“若是寻不见,定是要回了国公夫人,将你们全都卖给人牙子。”
便有人不服:“这院子里的事难道不是玉芷姐姐你一手管着,出了这等子事,我们落不得好,难道你就能独善其身?”
玉芷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一时怒火中烧,一撸袖子就冲向那还嘴的丫鬟,要去撕她的嘴:“好个伶牙利齿的,我可得看看你那舌头上是不是长了朵花?”
“好了!”见闹得实在不成样子,旖辰拍案而起:“眼瞅着母亲近日为祖母寿宴忙乱,我也不想为了这事儿给她再添烦扰,但可不能就这么作罢,兰花簪不会生了翅膀自个儿飞出去,必然是我这院子里出了内贼,你们几个彼此都留意着,若是找出来万事大吉,若是祖母寿辰后还是不见……我没了法子,也只得求了母亲作主!”
见丫鬟们止了哭闹,旖辰方才略微放缓了声儿:“你们几个可得闭紧了嘴巴,若是自己张扬了出去,传到母亲耳里,我也保不住你们。”
侍女们暂时松了口气,再度打量彼此,都带着疑惑与度量。唯有玉芷甚是不甘,待一众侍女退下之后,依然在旖辰身边叨念:“大娘子就是心软,那可是夫人送给您的及笄礼,怎么能轻易就饶过了她们。”
“这院儿里的下人都是母亲苦心挑选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丑事,张扬开去也会伤了母亲的颜面,再说将她们都撵了出去必然会累及无辜,虽是下人,到底也跟我一块儿长大的,也有这么多年情份……”旖辰长叹一声。
玉芷却并不这么乐观,有心再劝几句却见旖辰已经懒懒地闭了眼睛,只得将话咽了回去,心事重重地收拾好那些箱笼。
管事嬷嬷白氏因着儿媳妇临产,告了三月的假,芝兰轩里的大小事务不得不由玉芷先打理,偏偏就在她手上出了这玉簪失踪的事,大娘子心软,一意要将这事暂时隐瞒不报,可若是再寻不回簪子……等将来闹了出来,国公夫人岂不会怪罪她这个管事丫鬟?更要命的是那簪子上还刻着大娘子的闺名,如果落到了外头别有居心的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