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旖景的分析,苏轲暂时不置可否。
兰心与香蕙却着了急——“奴婢冤枉!”
“奴婢与婵娟无怨无仇,与陈姨娘更没有矛盾,怎么会行此恶事?”
旖景似乎也觉得疑惑,秀眉微蹙:“是呀,我也想不透你们何故如此?”
眉姨娘终于忍不住,直了直腰,看向旖景:“五娘的意思,无非是说这都是妾身指使,香蕙是妾身的丫鬟,她若是行此恶事,当然是有妾身示意。”瞬息之间,又是双目盈泪:“五娘与四娘姐妹情深,因此维护二夫人也是情理之中,但仅凭猜测,却不能让妾身心服。”
旖景又叹了口气:“那姨娘难道不是仅凭猜测,就咬定了二婶子加害于你的‘事实’?”
眉姨娘依然用绢帕半掩着嘴——以此掩示紧咬的牙关,她原本的计划,只消故作委屈,楚楚可怜,让苏轲出面发作,可因着大长公主偏坦利氏太过坚决,让她不觉乱了分寸,她不惜杀人害命,可不仅仅只是为了让陈氏落罪,再说看大长公主的态度,竟连陈氏也不与追究,反而是要将她置之死地,若是背实了陷害正室的罪名,一封切结书了断还是轻的,甚至可能追究杀人之罪,让她以命抵命。
她没有了后路,在不能保全自己的前提下,唯有与利氏拼个你死我活。
而她能争取的,只有苏轲,只要苏轲还信任她,大长公主也要顾及儿子的意愿。
“五娘之言有失偏颇吧,婵娟死了是事实,陈姨娘也没有证据证明她没有杀人,反而是香蕙还发现了物证,虽然五娘猜测那是香蕙与兰心串通,可却没有证据证明。”眉氏据理力争:“妾身小产也是事实,五娘若质疑这是妾身的苦肉计,也不能仅凭猜测。”
旖景要的就是眉姨娘“坚决”的态度,这时淡淡一问:“姨娘肯定香蕙没有杀人?”
“香蕙昨日下午并不曾离开妾身半步,试问她又怎么杀人?”眉氏说道。
“是吗?姨娘这么确定?”旖景若有所思。
“香蕙的去向,自有妾身院子里的丫鬟能作证,就算傍晚她出去寻婵娟,也没有落单,五娘总不会以为满院子的丫鬟都被妾身收买了吧?”眉氏心中焦灼,语气也开始咄咄逼人起来。
“我相信姨娘不会如此张扬。”旖景笑道。
眉氏渐生恼怒:“五娘这么说,竟是一口咬定婵娟的死是妾身下的手?”
“若我所料不差,凶手应当就是香蕙之母姨娘乳母,因为只有这对母女,姨娘方才能全心信任,至于其他人,到底是国公府的下人,姨娘多少还是会有所防备,不知姨娘是否也能证明,余嬷嬷昨日也在你身边寸步不离。”旖景追问,她对眉姨娘早有关注,秋月更是将眉氏院子的下打探了个仔细。
眉姨娘并非望族出身,当年陪嫁,只有一个乳母余嬷嬷,和她的女儿香蕙。
旖景推测,香蕙连再入那间杂物房的勇气都没有,不太可能杀人,那么,杀人者多数就是余嬷嬷。
不待眉姨娘“证明”,旖景紧跟着又说:“姨娘先是买通了兰心,得知利姥姥的计划,故而准备了千金坠,昨日特地让婵娟侍候你用药,随后打发她去沧浪苑‘问安’,为的,就是造成婵娟落毒之后,去复命的假象,让二婶百口莫辨,一方面,姨娘又让兰心将陈姨娘哄骗去通幽庭,我想,姨娘或者是先嘱咐了婵娟,让她去沧浪苑后,紧跟着去通幽庭暗中监视陈姨娘,婵娟根本不会怀疑姨娘的用意,必然不会违命。”
“当陈姨娘久候二婶不至,当然会先行离开,去沧浪苑一问究竟,就这么巧,因着二叔在,陈姨娘不得不回避……余嬷嬷定是先躲在了杂物房里,或者根本就没有躲避,只消告诉婵娟,你为了稳妥起见,才让她也去那处,陈姨娘离开后,婵娟定是要等她彻底行出通幽庭,才好离开,却不防被余嬷嬷一刀毙命,相信余嬷嬷身高体壮,兼着婵娟全无防备,得手也是十拿九稳。”
“傍晚时候,你又特意让香蕙四处寻找婵娟,闹得人尽皆知,但那时天色已晚,香蕙不会去通幽庭查找也是情理之中,姨娘当真谨慎,还想到若是当时就找到通幽庭,未免会让人生疑,毕竟婵娟失踪不久,还不至满院子折腾,也只有当彻夜不归,才更蹊跷。于是香蕙才会在今日清晨,遍寻无果下,‘自然而然’地找到了通幽庭去。”
这一番话,听在眉姨娘耳里,已经足以让她心神俱震。
因真相恰是如此。
她想不透五娘小小年纪,何故能推测得这般确凿,但这不重要,重要地是她绝不能承认。
哀哀一叹,并无怨怒:“不知五娘何故如此猜测,但有一点,余嬷嬷昨儿个下午一直陪着妾身,自然没有机会去杀人。”
其实旖景所料虽十之八九,却也没有完全料中,比如眉氏不让香蕙当晚发现婵娟的尸体,不仅仅是为了“合理”——这个计划已经筹谋多时,为了以防万一,眉姨娘昨日只让香蕙在屋子里陪伴,而余嬷嬷,午时就埋伏在杂物房里,当时就算有人在路上瞧见了她,也不会怀疑,毕竟午时婵娟还不曾失踪,她大可说余嬷嬷午后一直在屋子里陪她说话,旁人自不觉察。
为保万无一失,余嬷嬷杀死婵娟之后,也没有急于离开,而是躲在通幽庭里,那里人迹罕至,这段时日下人们又忙碌着即将到来的两场喜宴,更不会有人去那里。
直到天色尽黑,趁着夜幕掩示,余嬷嬷才从通幽庭离开——届时就算有人瞧见她,也不会有所怀疑,且以为是在打探婵娟的去向呢。
但余嬷嬷在动手时,衣上染了婵娟的血渍!
在夜色掩示下虽不明显,晚间归来时更没有碰到旁人,可因着院子里的丫鬟人多眼杂,一时找不到机会烧毁血衣,但那么明显的证据不毁,眉氏始终无法安心。
所以,必须等到夜深人静,丫鬟们都已熟睡之后,才能人不知鬼不觉地毁灭证据。
于是香蕙才会在次日清晨发现尸体。
且说这时,眉氏极大把握下午无人见过余嬷嬷,一口咬定了她没有作案的时间,楚楚可怜莫名委屈,泪眼长顾苏轲,以博他的怜惜与维护:“二爷,不是妾身对五娘不敬,委实是因这猜测无根无据,余嬷嬷与香蕙昨日下午寸步不离妾身身旁,怎么会去杀人。”又半是试探,半是替旖景转寰:“五娘莫不是听了旁人的挑唆,才误解了妾身吧。”
她怀疑昨日就算有人看见了余嬷嬷,无非是午时,或者入夜后,都与婵娟丧命的时间不合,但不知五娘是不是因为得知了这点,才做出那些推论。
“景儿,二叔相信你不会无端猜疑,那么,你究竟何故这般笃定?”苏轲蹙眉问道。
“因为侄女想不明白,香蕙是怎么知道婵娟命丧通幽庭,并且还能在那里发现陈姨娘的香囊,原本只怀疑香蕙这丫鬟起了歹心,与兰心串通,想嫁祸给陈姨娘,哪知眉姨娘却为她担保……她如果不是凶手,怎么知道这起命案?”旖景冷冷一笑,扫了一眼不明所以的香蕙,与同样孤疑不定的眉姨娘。
“五娘这是何意,奴婢因找了婵娟许久,也没有半点消息,想到有人说在绿卿苑附近见过她,才想到通幽庭。”香蕙极快地回过神来,略带着怨气再次重申:“那杂物房是通幽庭唯一的屋子,奴婢顺手推开,就见到了婵娟的尸体,她心口还插着把匕首呢,又是满身血渍,当然是被人杀死的。”
“你真看见了婵娟的尸体?”旖景大为惊诧,转身面向大长公主:“祖母,难道昨晚您没有听从孙女儿的建议,将这吓人的尸体移出府去?”
此言一出,眉姨娘哽咽即止,目瞪口呆,眼角越发湛红,眸底却渐次溢生了一层绝望。
怎么可能……婵娟的尸体竟然在昨晚就被发现!
香蕙这时也是一副见了鬼的神情,以致心神俱裂——她因为心里害怕,今日才没有真进杂物房去,哪里想到里头的尸体会不翼而飞?
假若眉姨娘不曾那么铁定地为余嬷嬷、香蕙担保,或者还有退路,可这时,她显然已经没有了转寰的机会。
大长公主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苏轲颓然地跌坐在椅子里,渐渐地,眼角湿润。
他是这么盼望着这个孩子。
可是没想到,那个以为当中知书达礼、温婉善良的女子,却利用他们两个的骨肉作为攻击别人的工具!
利氏完全还没转过弯来,看看旖景,又看看大长公主,最后盯着四娘:“什么意思,果真是眉氏杀的人?”
“为何如此?”苏轲满眼惨淡,终是一问。
眉氏颓然瘫软,这一次,却没有哀痛欲绝。
“你果真狠心如斯?”苏轲依然不敢置信,他印象里的女子,是温柔出尘,恬淡清雅的解语花,她曾说过,她并不奢求名份,只希望一世相伴,红袖添香、携手共老。所以,这些年来,他才会不尽怜惜,倾心呵护,竭尽全力地不让她受到委屈。
结果到头来,他依然是被欺骗了吗?
渐生的贪欲,总在无声无息腐蚀人心。
并不是谁欺骗了谁,而是人心易变罢了。
“不,妾身怎么会那般狠心。”眉氏凄然一笑:“二爷,大夫说我保不住这个孩子,我终究会失去他。”
所以心冷如灰,所以枉自不甘。
因为孩子而生的贪欲,却并不会因为即将失去孩子而弥散,反而因此扎根蔓延,逐渐地就偏离了最初的单纯。
“我让胡大夫瞒着你,但情知终有事发的一日。”
所以,当大长公主提出更换大夫,她才会慌张,同时也坚定了心里的谋划。
却始终还是,功亏一篑。
眉氏一笑:“我并不后悔,二爷,人生就这么长,我总要为自己争取一次,我真的盼望能有与你并肩的一日,所以,我不后悔,只是觉得惋惜,我终究是输了,输了将来,也输了过去。”
利氏似乎这才完全咂摸过来事情的仔细,这时呆滞地嘀咕一句:“你、好个贱人……”
却被四娘与旖景合力“掺扶”了出去。
事已至此,尘埃落定。
旖景最后一丝疑惑也豁然开朗——原来眉氏是因为保不住腹中胎儿,才生出这两败俱伤的计策。
却不免产生崭新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