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时,德国的V-1飞弹正对伦敦及其周围诸郡进行昼夜不停的狂轰滥炸。为了安全,父亲决定送我和妈妈到乡下去暂时躲避。碰巧就在这时,有一枚偏离了目标的飞弹落在了距离目标很近的地方,剧烈的爆炸把我们家震碎了所有的玻璃,整个屋顶也完全被掀掉了。这下,我们家不管怎样都无法再住下去了。于是,我和妈妈就去了萨默塞特乡下,在教区长的住宅里住着。
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一种完全不能而又激动人心的生活开始了:你想想看,一个城市男孩到这么偏僻、这么陌生的农村来,那里所有的东西对他来说该是多么新鲜、多么神秘啊!
教区长的住宅历史已经很多年了,尽管破旧,面积却很大,对我们小孩子来说,简直就是大得出奇。整个院落有三面墙围着,因为年代久远的原因,围墙已经破落不堪,几乎就要坍塌了,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河在院落的另一面。而对痴迷钓鱼的我来说,这真是太好了。
那时,一个叫萨姆的老头负责管理着这整座庞大的院落,不过,在当时的情况下也只能这样了。他是附近村子里的村民,年纪已经很老了,然而,却无人人知道他到底有多老。
因为全部年轻人都因抵抗德军侵略而去参军了,所以教区长只有随便找一个可以找得到的人来料理这座院落,以使它不会陷入混乱不堪的状态。就这样,他把老萨姆找来了。虽然他的外貌和神态掩盖了他的真实年龄,但是,人们还总是叫他老萨姆。
工作起来,他即便无法比上那些比他年轻20岁的人,也和他们不相上下。清除路两边的杂草、修剪草坪以及管理菜园,这些就是他的主要工作。“这就是我的战时任务,”他总喜欢这样称呼他所做的这些工作。
生活中我们经常有这样的情况碰到:老年人和年轻人之间比较容易结成忘年交。所以老萨姆和我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老萨姆对有关农村的事情了如指掌,他简直就像是一部关于农村的百科全书一样,不管我问什么,他几乎都能对答如流,从未出现过回答不上来的时候。他把我带到河边,告诉我这条河钓鱼的最佳位置所在;还把院子里树上的鸟巢以及灌木丛中的小动物指给我看;并且,他还为我这个一点都不熟悉农村的城里孩子揭开了自然界中万物那神秘的面纱。不光是这样,和我在一起时,他还充满了耐心。
过了几个月后,我俩在这个大院里成了铁哥儿们。在那段时间里,我从未看见他对任何人或任何事表露过不耐烦。有一次,我好奇地问教区长这个问题。
“我和老萨姆从小就认识,到现在都将近一辈子了,我从未见他发过一次脾气,也从未见他为什么事情生过气。但愿我们在目前这样的生活和困难面前,都可以如老萨姆一般泰然处之,”教区长答道。
那时,我还不知道 “泰然处之”是什么意思,然而,我听得出它有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意思。于是,我把老萨姆当成是一位了不起的老人,很显然,教区长也是这么认为的。
夏天一眨眼就过去了,不知不觉中,秋天也在为冬天让出了道儿。老萨姆依然和往常一样,每星期来这儿两到三天。只要他愿意让我帮忙,我就会帮他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比如说打扫落叶啦、铲除杂草啦,还有把冬天升火用的木材堆放整齐啦,等等。漫长的冬天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春天又早早地来到了,而我帮助老萨姆干活的热情却丝毫没有降低,虽然妈妈总说我是“七天的新鲜劲儿”。
但是,我在四月里一个春光灿烂的早晨,见到了老萨姆的另一面,我以前从来都没有发现过的那一面。他是一个虔诚的教徒,这我是知道,因为他是本区教堂里的副执事。然而,我却不习惯在教堂之外开展的任何宗教活动,因为就连教区长,也只是在教堂的讲道坛上讲法布道。
那天,老萨姆和我正在把从船艇库到教区长住宅后面的小路上的杂草清除掉。
那是条非常长的小路,工作量很繁重。我和平时一样帮他干活,但却是一面干一面玩,一会儿跑到河边看看,一会儿又跑道路边的灌木丛里瞅瞅,一会儿帮他除除草,就这样,很快地,我帮他干了快要一个小时了。然后,我坐在一片橡树下的草地上坐着,看他干活。他尽管干得很慢,但却有条不紊,井然有序,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他边除草边不时地将除掉的草拾到手推车里,这样,他每清除20英尺左右就得返回去推车。当我心不在焉地去拔那些在春天时才由橡树上落下的橡子萌出的橡树幼苗的时候,他恰巧又返回来推车,我正在做的事正好被他看见了。
“哎!住手!住手!你听到了吗,别拔它们,就让它们长成树吧!”在我正要拔起其中的一株幼苗时,老萨姆忽然冲着我吼道。
我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了,只是茫然地注视着他。他却正以一种跟他的年龄明显不相称的惊人速度穿过草地急匆匆地向我奔来。
“不要拔它们,孩子。我并不在乎你帮不帮我的忙,可是,你这样做等于是在帮倒忙。”
我依然迷惑地注视着他。我从未见他这么激动过。他的脸由于运动得太快而涨得通红,因为用力和气愤而有些扭曲。
“可是……可是……”我向他辩解。
“你别再‘可是、可是’的了。你除了‘住手!’什么都别做,我并没有说你可以去碰它们。”他一尊铁塔似的站在我的面前,急促地喘着粗气,怒气冲冲地居高临下地瞪着我。
我望着他愤怒的样子,觉得非常莫名其妙,也非常委屈,马上回敬道:“我真的搞不懂。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今天,我是来帮您把这路上的杂草清除掉的,况且,我仅仅只是把它们从草丛中拔除而已。难道您不想拔掉它们吗?”我有点激动,竟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萨姆听我这么说后,身材仿佛猛地一下缩小了。他马上停止了对我怒目而视,换了种平静的口吻对我说:“是的,孩子,我也想拔掉它们,但并非在今天。一个多月以后,我就不再负责管理这座院子了,就把它们留到那时再说吧。”
虽然我有点高兴看到他不像刚才那样怒气冲冲了,可是,我对他的言行却感到更加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了。于是,我接着问道:“我还是不懂。既然到以后您也要把它们全都拔掉,干嘛现在不让我拔呢?”
老萨姆张开嘴好像有什么要说,却欲言又止。然后,他在坐在了我身边的草地上,一声不吭地卷着一根细长的、没有形状的卷烟。
“呃,孩子,这很难向你讲清楚,”过了很久,他才开始说道,“事实上,我们所有人时不时地都需要得到一点小小的帮助。”
我依然迷惑不解地注视着他,默默地听着他的解释。我想他也许是疯了。帮助?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呃,孩子,我明白对你来说,这很难理解,”他看到我的眼睛充满迷惘,一面将散落的烟叶塞进烟卷一面说道,“就好比我刚才跟你说的‘我们所有人时不时地都需要得到一点小小的帮助’一样,橡树上落下的每一粒橡子都要度过一段艰难的时光。即使小虫子或者松鼠它没有吃掉它,鸟儿也可能把它吃掉。要知道,真正可以留下来生根发芽并长成参天大树的橡子并没有多少啊。而我们也不能帮它们什么忙。因此,我们更不应该过多地去干涉自然,去破坏它们的生活。或许,在这一两个月时间里,哪天我来树下清除杂草时,还得拔掉这些小东西,不过……我也有也许不会再来这儿拨它们了。因为,在上个月,我就九十岁了。因此,倘若到那时我还没拔掉它们,那么这些小东西就能在这儿继续成长下去了。你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有自己的时光和季节的。”他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在身上摸着火柴来。至今,我还记得很清楚,印在那火柴盒上的,是一艘帆船。
我看着他苍老的面容,很久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很长时间后,我才对他说道:“可是,您是这里的园丁啊!您不让我拔掉这些小树苗是不符合您的利益的。我还是不懂您为何不让我拔掉它们——您这么做不就是在帮这些橡子的忙吗?”
他带着几分神秘悠悠地微笑着。他掏出了火柴,把其中一根擦亮了来点烟,但没点着。于是,又擦亮了一根,这次,烟总算被点着了。之后,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并吐出了一团白色的烟云,为清晨那静谧清凉的空气增添了一些温暖与芳香。
“孩子,说实话,向你解释清楚真的是很难。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作为一个园丁,我不该阻止你把这些小树苗拔掉,那确实不符合我的利益。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是在帮这些橡子的忙。可是,你知道吗,帮助和帮助是不一样的呐。真正的帮助是不考虑个人利益的。而要做到这点,也是最难的,孩子。”
那时,我确实没有把他的意思真正理解,然而,随着我一天天地长大,我越来越深刻地能够领悟他说的那些话的含义了。老萨姆在那年春天去世了。从此,也没有人再要去拔那些橡树苗了。教区长在老萨姆的葬礼过后不久也搬走了。于是,那所住宅就被废弃了,始终空在那里,很多年都无人问津——因为维护费用太高昂,没有谁能够付得起。
我几年前很幸运地到萨默塞特附近度假,便抽空回到了那座杂草丛生、荒芜凄凉的教区长住宅,在那宽阔的院子里,我沿着那条潺潺流淌的小河,徜徉在那条以前是那么熟悉而今却依稀可辨的小路上,望着路边那片茂盛的橡树林,我不由地会心地笑了起来。此时,这片橡树林有阵阵微风吹过,发出阵阵“沙沙沙”的声音,可是,我却好像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就让它们长成树吧!”
落入凡间的天使
文/加西亚马尔克斯
大雨接连下了三天,在房里,贝拉约夫夫妇把许许多多的螃蟹打死了。婴儿才刚出生就整夜都发着烧,大家觉得这是因为死蟹带来的瘟疫,所以贝拉约夫夫妇只得穿过水汪汪的庭院,把它们扔到海里去。天气从星期二以来变得格外凄冷。苍天和大海连成一个灰茫茫的混合体,曾经在3月的夜晚,海滩的细沙如同火星闪闪发沈,而今却变成一片掺杂有臭贝壳的烂泥塘。
甚至中午的光线都显得如此暗淡,这导致贝拉约夫扔完螃蟹回来时,费了很大力气才看清院子深处有个东西在蠕动,伴着阵阵呻吟声。直到走到附近很近的地方,贝拉约夫才看清是一位十分年迈的老人,他脸朝下俯卧在烂泥里,虽然拼命挣扎,仍旧不能站起来,因为有对巨大的翅膀妨碍着他的活动。
这噩梦般的景象把贝拉约夫吓坏了,赶紧跑去叫妻子埃丽森达,这时她正在给发烧的孩子头上放湿毛巾。他把妻子拉到院落深处。他们看着那个俯卧在地上的人,万分惊愕。老人穿戴像个乞丐,仅有一束灰发在他剃光的脑袋上,稀稀落落几颗牙剩在他嘴巴里,他这副老态龙钟浑身湿透的模样使他一点气派也谈不上。那对兀鹰似的巨大翅膀非常肮脏,已经脱掉一羽毛,一动不动地搁浅在污水里。夫妻二人那样仔细、那样专注看着,但他们马上从惊愕中镇定下来,甚至觉得那老人并不陌生,于是就开始和他说话,对方用一种难懂的方言伴着一种航海人的好嗓音来回答他们。这样他们便不再注意他的翅膀多么别扭,而是得出非常精辟的结论:他是一位被台风袭击了的海轮上的孤独遇难者。虽然这样,他们还是请来一位通晓人间生死大事的女邻居看了看。她只消看一眼,便把他俩的错误结论纠正了。她说:“这一定是位为了孩子来的天使,可是这个可怜的天使实在太老了,雷雨把他打落在地上了。”
大家在第二天都知道了贝拉约夫家来了一位活生生的天使。与那位聪明的女邻居看法刚好相反,他们觉得当代的天使都是一些在天堂叛乱中逃出来的幸存者,不必用棒子去打杀他。贝拉约夫整个下午在厨房里监视着他,手持警棍。睡觉之前他把老人从烂泥中拖出来,同母鸡一起圈在铁丝鸡笼里。午夜的时候,雨停了。贝拉约夫与埃丽森达却依旧在消灭螃蟹。不久,孩子烧退醒了过来,想吃东西了。夫妇俩慷慨起来,决定放上能用三天的淡水和食物给这位关在笼子里的天使,等涨潮时再把他赶走。天刚刚亮,夫妻到院子里来,见到所有的邻居都在鸡笼前面围观,一点虔诚之心都没有地戏耍着那位天使,从铁丝网的小孔向他投些吃的东西,仿佛那并不是什么神的使者,而是马戏团的动物。这奇异的消息也惊动了贡萨加神父,他在七点钟以前赶到现场。这时又有一批好奇的人来了,可是他们没有黎明时来的那些人那样轻浮,他们对这个俘虏的前途作着各式各样的推测。那些头脑简单的人觉得他或许被任命为世界的首脑;另一些头脑较为复杂的人,设想他或许被提升为五星上将,去赢得一场战争;还有一些富于幻想的人则提议把他留做种子,好在地球上培养一批长翅膀的人和管理世界上的智者。贡萨加神父,这个在当牧师前曾是一个坚强樵夫的人来到铁丝网前,首先重温了一遍教义,接着让人们为他打开门,他想凑近看一看那个可怜的老人,在惊慌的鸡群中老者倒很像一只可怜的老母鸡。他在一个角落里躺着,伸展着翅膀晒太阳,四周全都是清晨来的那些人投进来的果皮和吃剩的早点。当贡萨加神父走近鸡笼用拉丁语问候他时,这位全然不懂人间礼节的老者几乎没抬一下他的眼皮,嘴里只是用他的方言咕哝了点什么。神父见他不懂上帝的语言,又不会问候上帝的使者,第一个疑问便在他脑中产生了。后来他发觉从近处看他完全是个人:他身上有一种难闻的气味,翅膀的背面都是寄生的藻类和被台风伤害过的巨大羽毛,他那可悲的模样同天使崇高的尊严没有一点相同的地方。于是他离开鸡笼,通过一次简短的布道,告诫那些好奇的人们太天真是非常危险的。他不提醒人们:魔鬼向来善用纵情欢乐的诡计迷惑不谨慎的人。他的理由是:既然翅膀并不是区别鹞鹰和飞机的本质因素,就更不可以成为识别天使的标准。虽然这样,他还是答应写一封信给罗马教皇陛下,这样,最后的判决将从最高法庭来。神父的谨慎在这些麻木的心灵里一点反响都没。俘获天使的消息不胫而走,过了几小时,贝拉约的院子简直成了一个喧嚣的市场,以至于不得不把刺刀的军队请上来驱散快把房子挤倒的人群。埃丽森达在弯腰清扫这个小市场的垃圾时,她忽然想出一个好主意:把院门堵住,每个观看天使的人,都得收五分钱的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