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精神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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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关于思想与行动的关系问题(4)

钱:你说得很对。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非常软弱的知识分子,有一种内在的软弱。我有洁癖,这是知识分子的一个毛病,就是害怕在争论中被别人泼脏水。鲁迅就不怕,他不轻易和别人论争,但如果觉得非争不可,就勇往直前,也不怕泼脏水。而我却顾虑重重。有时候就是你说的,自己没有把问题想清楚,不敢随便去讲。你说真正掌握真理的人,是无所畏惧的,也许是这样吧。我年轻的时候,甚至在八十年代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手里有点真理,什么都敢说。现在,也许是经历多了,年纪大了,或者更准确地说,越来越看清自己了,就怀疑起来了,经常问自己:这样想对吗?这样做对吗?这么说,自己做得到吗?哪怕是对的,自己做不到,就不敢去要求别人。自己都没把握的事情,到处去鼓吹,在我看来,这是犯罪。这就使自己常常显得比较胆怯,不敢随便说话。还有一点,也让我胆怯。现在这个社会,特别是思想文化界,老是要你站队,要你表态,旗帜鲜明地表明态度和立场:你赞成什么,反对什么,你拥护,还是不拥护?两军对垒中,你站在哪一边?而我的考虑却比较复杂。首先我不大相信人们信誓旦旦地说的话,他说得越坚定,我越怀疑,总觉得背后可能有陷阱,就不敢轻易表态。我对“不是白,就是黑;不是对,就是错”这一类“两军对垒”的二元对立的思维、说话方式,也很怀疑。对于争得你死我活的双方,我常常觉得他们各自在某些方面都有点道理,我都赞成;而在另外一些方面,又都没有道理,我都不赞成。这就使自己的态度很暧昧,无法明确表态。如果把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就是这也不赞成,那也不赞成,这儿有问题,那儿也有问题,都很可疑。我的立场,就在这种种怀疑之中,我只会说“不对”,要问我“应该如何”,“怎样才对”,我也说不清楚。我知道,这都是“哈姆雷特思维”在作怪:思虑越多,说话越犹豫,行动就更犹豫。最近就有位年轻的批评家批评我,说我对金庸的评价,态度暧昧。我知道,拥金派与反金派立场都非常坚定:一方就是说金庸好,无论怎么攻击,都说金庸好;另一方就是反金庸,怎么说也反。

而我,却是折中派。我觉得金庸有他的价值,但似乎没有说的那么好,但要全盘否定金庸,我又觉得不对。我的立场就是不坚定,也不勇敢地捍卫自己的意见,对那位年青批评家的批评,我就不回应。我的文章发表了,意见说出来了,就完了。不管别人怎么批评,都不回应。批评得对,心领就是;有的批评,心不以为然,也不辩驳,就采取这么一种躲避的态度。我承认,这是洁癖,就是想保持一个真实的自我,最大限度地减少伤害的自我。

这里也存在一个矛盾:要完全保持一个真实的自我,大概只有把自己密封起来,这又是我所不愿意的;在公众面前的自我,总免不了要变形。我的态度的暧昧,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形象就容易模糊。一个时候,两军对垒的双方,都以为你是同道,同时又觉得你说的话不够劲,没有达到他们希望的样子。另一个时候,又都认为你是他们的反对者,于是你就从双方争取的对象变成一致打击的对象。这些年我在中国思想文化界的命运,就是如此。我之所以有这么多的矛盾,大概就是你所说的,我不是真理的掌握者,只是一个真理的探索者,一个充满困惑,甚至常常无可奈何的真理探索者。

发言者二:您提到自己面临一个选择时,马上想到前面有一个什么陷阱。我想这反映了您的一种自我反对倾向。我的问题是,当您选择了走进鲁迅先生的时候,你有没有意识到前面陷阱的存在呢?

钱:这个问题提得很尖锐,问到了我和鲁迅的关系。鲁迅对我,确实有非同小可的意义。记得摩罗曾经说过,我们都是“无赖之徒”,就是说,我们失去了信仰,就没有了可以仰赖、可以依靠的东西。我这样的人,不信上帝,那么靠什么呢?坦白地说,我靠着鲁迅,鲁迅是我的思想的基本源泉,精神的基本依靠。但我又清楚地知道,鲁迅不是上帝,鲁迅并不可靠。他连导师都不肯当,他自己都处在探索中,自身充满了矛盾、困惑,怎么靠?但我又几乎别无选择,所以说,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既然明知不可靠,为什么还要靠呢?

我的理由也很简单:第一,鲁迅思想是深扎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的,既面对着他的时代的现实,又有很大的超前性,因此,他对于我们,又是“现在式”的存在,我们在现实中遇到问题,感到困惑,可以和他进行对话、交流,并总能够获得启示。其二,正因为他不自命导师,他就不会束缚我,反而会促使,甚至逼迫我独立思考。这是一个可以信赖的,能够不断提供精神资源的长者、先驱,简单说,靠着他,我放心,心里踏实。尽管我知道,他不能解决我所有的问题,说到底,最终还得靠自己。

我同时也清楚地知道,这样的选择,本身也就意味着一种局限。

所以有人说,钱理群“走在鲁迅的阴影下”。我从不回避:我的任务就是“讲鲁迅,接着鲁迅往下讲”,我自认为这是一个很大的价值,同时,也是一个很大的局限。

当然,我也希望自己能成为鲁迅的对手。鲁迅一生的最大遗憾,就是没有遇到真正的对手,能真正击中他要害的对手。研究的最高水准、最高目的,就是成为自己研究对象的对手,能够超越对象的对手。

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有没有超越其上的思想、文学的力量。我自认没有这样的能力、水平和境界。而且这不是个人的问题,某种程度上,这是历史的局限、时代的局限。

发言者三:您反复强调知识分子应面对中国的现实问题。最近许多人都在谈三农问题,您是怎样面对中国的农村问题的?

钱:最近,我读了李昌平的《我向总理说实话》,看了心里实在难过。我首先反省自己:我们这些人确实是在象牙塔里呆惯了,对现实太隔膜也太冷漠了。我相信李昌平只不过向我们提供了一部分农村的真实,就已经让人震惊了。现在大家都来谈三农问题,说明中国知识分子开始关心现实,开始意识到自己与中国现实,与农村脱离的问题。这是很好的。但是我又有点警惕,我担心这里是否有新的炒作,是否有做戏的可能?是真的都在关心吗?有许多知识分子又在开药方了。开出的一些药方我觉得可疑,比如有人说农村的出路是土地的自由买卖。对这样的高论,我实在有些不放心。中国农民就剩这么一点土地了,当然进城打工了,脱离了土地,但打工不成还可以回去,还有退路。这是中国农民比下岗职工好的地方,下岗职工一下岗,什么也没有了。农民实在不行,还有土地。如果土地可以买卖,一买卖就变成兼并了。而谁去兼并呢?还是有钱者,农村的高利贷者,权力者们,这将给中国的农民带来什么呢?我坦率地承认,我不了解中国的农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为中国的农民做什么事,当然,我会努力地去寻找这样的途径,在我未找到之前,我宁愿沉默。我总觉得空洞地表示对三农问题的关注,多少有点做戏的嫌疑。所以我现在不太想谈三农问题。

发言者四:老师在课堂上讲了许多痛苦。但我想,一个人可以阳光地活着,这不更好吗?

钱:我所说的是“丰富的痛苦”。我当年在上大学时读过一本俄国的剧作,题目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智慧的痛苦》,意思是说,真正的思考和智慧,一定是和精神的痛苦相伴随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是代价,也是价值:思考与智慧的痛苦,是丰富的,它给你的是生命的充实感。因此,我常说,我因思考而痛苦,但我从未感到空虚,我每天都为新的探索、新的发现而兴奋不已。这也是一种快乐,一种为思考、智慧的阳光所照耀的生活。当然,这是我这样知识分子的选择。人们完全可以选择另外一种不那么沉重的,更为轻松的,更偏重于物质享受与精神的愉悦的生活。那也很好。但要有一个前提:你的快乐是通过自己的诚实的劳动得来的,不能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不能靠掠夺别人伤害别人来换取你的快乐。

顺便再说一点:你们听我的课,听我不断地叙说知识分子的精神痛苦,这也可能造成某种误解。我刚从韩国回来,就遇到一件事,可以说是一个笑话吧:一位初次见面的韩国朋友,他对我说:“钱先生,我以前通过读你的著作来想象你,总觉得你一定是愁眉苦脸的,瘦骨伶仃的,整天生活在痛苦中的人。没想到生活中的你,竟是一个开朗、乐观,经常放声大笑的胖子,简直就像一尊弥勒佛!”这道理很简单:人是立体的,书本、课堂上所显示的,只是人的精神面貌的某一侧面,仅根据人在特定场合的言说来对一个人作出判断,往往会造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片面性。

发言者五:老师讲知识分子问题,但有一个方面似乎没有涉及,就是知识分子和国家的关系的问题。我很想听听老师在这方面的看法。

钱:这个问题很大,也很重要,以后或许有机会来详细讨论。这里简单谈两点。我这个人对权力,也包括国家权力都有点警惕,这当然是片面的,不能一般地否定国家权力。但对国家主义的警惕却是有必要的。将国家作为一个绝对物,无条件地鼓吹国家至上,这方面我们是有沉痛的历史教训的。另一方面,现在还没有到“世界大同”的时候,生活在现实时空下的知识分子,不能完全没有爱国主义情怀和民族国家意识。不能用全球化来否定民族的独立和国家利益,对国际霸权主义也要保持一定的警惕。当然,也要警惕极端民族主义:它是很容易被国家主义者所利用的。

发言者六:钱先生,你刚才谈到了上帝。在我看来,中国上古的贤哲们,和上帝关系还是很好的。黄帝、文王、武王、孔子、老子,对上天理解非常透,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不是没有上帝,只是缺少上帝的化身,也就是耶稣。我不明白,为什么钱教授您说执意不相信上帝呢?

钱: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很多基督教徒都拿我做传教对象,总觉得我有可能信基督教。

发言者七:那位同学每回在公共场合,都要宣传宗教。我觉得不好,我想对那位同学说,每个人都有不信仰宗教的自由,不要强迫别人。

钱:我还是来回答他所提出的问题吧。我是一个经验主义者,我这一生中许多惨痛经验使我很难接受任何具体的宗教。第一个经验是,我没有办法使上帝成为我心中的上帝。在我的感觉中,上帝始终是他者,而我绝不会把自己交给任何一个他者,这是我们这一代的惨痛经验:就是因为轻易地把自己无条件地交给他者,我们上了许多当。

当然,我知道,在真正的基督教徒那里,上帝不是他者,而是存在于自己心中,但我感觉不到,做不到这一点,我就没有办法把自己交给上帝。这是一个理由。第二,就是我上过太多太多的自称自命的“圣徒”的当,因此,我对圣徒有先天的反感,所有的宣传我都觉得可疑,尽管我知道这样的怀疑也应该怀疑,但我无法排除自己的疑心,就只能这样了。但我愿意有宗教情怀,对宗教文化也很感兴趣,就是无法皈依任何具体的宗教,成为宗教徒。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选择。宗教问题就如刚才那位同学所说的,有信的自由,也有不信的自由,大家可以讨论。今天就到这里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