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心端着汤药进来,放落在桌上,转身慌忙把门掩上。
苏流云撑起身,一头长长的乌发随意披散,倾城之姿,清瘦可怜,为人落得半憔悴。
见如心楞站在门后,她攥眉问,“发生什么事了?”
如心醒神,“哦……”端起那碗刚刚煎好的汤药,走近床边,“这是、这是……”
美眸轻扬,苏流云凛神问:“这是什么?”
端着汤药的手一颤,苏流云霍地挥手打翻。
如心双腿扑的一声跪地。门窗皆掩,寒冷不请自来,房中扩散着一阵浓郁的药味。
苏流云背转身去,一手下意识地护着微凸的腹。这是……南宫家的骨血。马上就快临盆了,要不了一个月,她与南宫竹……他们的孩儿……便会来到这世上。她不允许,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们的孩子!
“是娘的主意?”
字字似针扎在心上,苏流云凄然一笑,又问:“还是……是爹的意思?”
皇宫深院里人人处心积累,机关算尽要置她与腹中孩儿于死地。
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她终于回到苏州,不想……连家人也一样的恨毒了她这腹中孩儿。
肚皮一阵骚动。她垂眸,以手轻轻扫摸着体内这个南宫家的孩子,初为人母的一抹温柔在心口上踊跃。
如若有他在,如若她当初便不顾廉耻,跟他一起离开……假若一切还能重来,那该多好!
如心早已泪流满脸。她抬头望着苏流云的背影,哽声道:“我在厨房遇到了妙玉姑姑,是她给我的汤药,说……是宫里送来的安胎药。”
苏流云震住。
“宫里……”送来的安胎药?
不是爹,不是娘,而是那手上握有苏家数百人性命……毁了她今生今世的……魔鬼。
“原来是他……”
又是他……
他定是起疑了,否则不会派人千里迢迢送来“安胎药”。苏流云缓缓回身,盯着地上一滩水迹。
这哪里真是什么安胎药,不过是他随便找个名堂,遣人来提醒她。
他是定要彻底毁掉她今生今世才罢休。
苏流云冲如心伸手,“一定跪疼了吧。”如心摇首,泪眼婆娑的瞅着她,“小姐……奴婢回来时,翠羽急急忙的跑去厨房,把妙玉姑姑给唤走了,说是老爷和夫人起了争执。”
苏流云微微一怔。爹和娘从来便不是什么恩爱夫妻,相敬如冰,倒也凑合着过了十几年。
平日里,娘心里虽多少有些埋怨,但爹也总是避着。今日两人怎么就吵起来了呢。
“天气冷,你都不觉得地气寒么,快些起来吧。”如心这才将手放至她手里,吸了吸鼻涕,笑着站起来。“这安胎药都打翻了,我去厨房让他们重新煎一碗。”
“药有三分毒,何况……”慵懒的声音倏地一顿,苏流云清冷的眸光静静越过如心,飘至她身后的某一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安胎。”五指并拢,温柔地摸着让她无比坚强的微凸。
她谁也不能相信。任何人,即便是生养她的爹娘,眼下她也一样的不能去相信。
对别人多一分信任,她腹中的孩儿便要多一分危险。
苏流云的眸中迸射出决绝的光芒。哪怕是要赔上她自己的性命,也势必要保全南宫家的孩子。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忘不了她,你还是忘不了她!”谷若秀歇斯底里,哭着捧起桌面上摆着的蓝田暖玉壶,“你道我真不知这是你们用过的那玉壶么?”便往地上狠狠一掷,啪!
苏意心疼来不及,她又匆匆搜出一本本泛黄的书册,“宫商角徵羽,我是什么都不懂,你又可曾有问过我了?”将《国调》《乐记》《乐府杂录》一本一本地撕烂。
最后,只剩下一本没有写名的册本。
谷若秀执起,哭得最是撕心裂肺。“这是你为她写的曲子!”一页,一页,照样将之撕个破烂。
妙玉跑进书房来,见苏意颓然坐着,而谷若秀像个疯子般的,在书房里转来转去,逐个角落地搜。
这哪里还是她伺候了多年的那个主子。
简直判若两人。
顾不得太多,妙玉忙冲上前抱住了谷若秀。“夫人!”
谷若秀如梦初醒,回眸怔怔地望了妙玉半晌。“妙玉、妙玉!哇!”她蓦地反手抱住妙玉,放声大哭。
姐姐不要他,他却还一直念想着。
谁又知道她的委屈。
他只看得见他一人的爱,只顾着他一人的心。却也不问问她的爱她的心。
她与他同床共枕,她为他生儿育女。
他还是要惦记着姐姐。
他……怎对得住她啊!
哭声渐渐转为断断续续的抽泣。又过了一阵,谷若秀止住哭声。
她抬头看向那坐着一声不吭的苏意,把心一横,道:“你我夫妻一场,本就无恩爱,谈不上恩断义绝。可我们就流云这么一个女儿……”接过妙玉递的手绢,将一面的狼狈小心擦干净。
“我只有流云这么一个女儿了……”走到苏意面前倏地跪下,“老爷,念在毕竟是夫妻一场的份上,我求你了!求你救救我们苦命的女儿吧!”又哭着要磕头,被苏意拦住。
他又何尝忍心见女儿肝肠寸断。要论及痛心,他的痛并不比她少。他失去的不只是女儿。
“天下之大,莫非皇土。天子要人,谁敢不给?抗旨可是要满门抄斩!”苏意满心戚戚,摇首叹道,“事到如今,我们也只能是认命了!你去开导开导流云,让她……”他顿住,别过脸环顾满屋的狼藉,心下某处隐隐约地揪痛,“眼下她既已作了娘娘,圣皇还赐了封号,大局已定。你去告诉她,无论她放不放得下,为了苏家上下,为了她自己,也只能是放下。”
谷若秀泪光闪闪凝着苏意,双手激动地抓住他的膝盖,“孩子都要生下来了,忘记……谈何容易啊!”想到他忘了姐姐大半辈子也是忘不了,想到她爱了他大半辈子也是爱得好苦,又想到她的女儿命里竟也要受这等罪,眼泪不禁簌簌地掉。
早知今日……早知今日……当初她倒是宁愿他没有解了那“绝情香”……绝情香……如溺水之人抱住了浮木,谷若秀恍然惊喜道:“老爷……绝情香……我们还有绝情香!”
绝情香乃谷家历代秘传神药,是一种让你只记得天地却独独忘了一人的迷药。
当年,苏家长子无端暴毙。不久,姐姐就让人把苏意送了回来。
苏意醒来后,竟不知谷若素是谁。
苏家起初是惊,遍寻名医过府出诊,却找不到个究竟。眼看苏意回府好长一段时间了,身骨硬朗,无病无痛,苏家才渐渐安心下来。
事情蹊跷,瞒得住苏家,却瞒不住谷家。
她当然知道苏意那是中了“绝情香”。姐姐天资聪敏,爹爹早就把“绝情香”传授于她。
她只是没料到姐姐竟把“绝情香”用在了苏意身上。
苏州城里,有谁不知苏家二公子花心倜傥,哪家的闺女不是绞着手帕日夜地盼着,苏家派媒婆上门来说亲。
苏州女子争着嫁的男子,她谷若秀当然也是爱。
偏偏,苏意却独独中意她的姐姐。
她爱他,却只能是眼巴巴地望着姐姐三天两头地偷溜出府,去赴他的约。
后来,姐姐爱上了别人,还不顾爹娘极力反对,跟着那人离开了苏州。
天知道那时候她是多么的欢喜。
却不知又为何,姐姐一人回来苏州,不回府,倒是住进了苏家。
那阵子,她夜夜闹失眠。后来听到姐姐竟将他拐走的消息,她倍受打击,还大病了一场。
之后,苏家大哥无端暴毙。许是姐姐也听说了,心中愧疚,才对苏意用了“绝情香”,请人送他回苏家。
他……真的忘了姐姐,忘得干干净净。
他却还记得她,记得所有人。
可那时候,她是多么的希望他连她也不记得了,不记得,唯有不记得,才证明在他的过去里,他的眼里不只是看得见姐姐一人,还有她,还有谷若秀。
爱情会因为卑微到绝望,而脱变成一种自我保护的骄傲。
是她!是她求了爹好多天,到最后绝食晕倒,爹才肯给她“绝情香”的解药。
是她亲手把那解药喂他,让他重新记起了谷若素。
漫长的过往,回忆不过是一个瞬间。谷若秀直起身,哭着笑道:“有救了,我们苏家,我们的女儿,通通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