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回百转柔肠再断。如球抛去的记忆,于身后一阵窃窃私语中,渐渐拉回。
谷若素乌黑的眸子染了几分秋意,闪烁着愁煞的波光。她回身,直直地凝视着香娘族之长阿紫,蓦然探出一只手,笑道:“阿紫,来,你过来……”阿紫走近。
“姑姑……”
谷若素一把抓过阿紫的手,无名指与小指夹着她纤细的手腕倏地直摸上她手肘。接着是衣袖帛布嘶地一声,露出了一只粉色透白的藕臂。
众人惊噫。
谷若素以指腹轻抚着那雪白手臂内侧,甚是夺目的一点红。
她抬眸,目光淡淡地,从容扫眼围堵在祠堂门口处的香娘氏族诸位。“你们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语气轻轻地问。
四周鸦雀无声。
谷若素的眸光,于是落在了安杰诺的身上。“安杰诺,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葱白食指微微一弓,她手指抵住雪臂上那一点艳红。
安杰诺神情有着几分尴尬。
觑眼他微微泛红的面庞,谷若素抿笑垂眸,对着早已怔然的阿紫又道:“阿紫,好姑娘,你倒是给大伙说说这是什么。”
阿紫脸色倏地窘红,“姑姑……”眼神局促地瞅着谷若素,不解她怎么竟要自己当着众多人的面说出女儿家最难为情的事。
这这这……如此地羞人,委实是难以启口呀!
阿紫螓首,双颊熨烫。
那被谷若素抓住的胳膊,顷刻间竟似是她呼吸的咽喉。虽是屏息,犹能感觉到无数眸光如箭飞来。
阿紫犹如溺水,忙不迭扬脸看向谷若素:“姑姑……我……”
“一族之长,脸皮怎地这般单薄!”深知她性子,谷若素挪揄了她一句,便撇过脸去提声道:“没错,这就是守宫砂!”
守宫砂,顾名思义,乃为女子示清白。
天朝官宦家女儿,及笄之时,须以朱砂喂养壁虎,而后将取其鲜血,沾点于手臂内侧宫穴上,是为冰清玉洁。
待到新婚花烛夜,初尝云雨,童贞去,朱砂自落。
倘若不是清白之身,当丹笔轻沾上臂时,顷刻便成血流。
谷若素指尖意犹未尽地在阿紫手臂内侧的守宫砂上轻轻绕圈。
一圈,两圈……
她冰凉的指尖好似也在阿紫的心上一圈又一圈地划着疙瘩。
天朝宫史上,香娘氏不知媚惑了多少代君王,颠鸾倒凤,又不知孕育了多少代君王。
如此风光无限之族,如此铅华褪尽之族……
一朝恩义断,才知风光难。
然香娘氏臂上这小小的一点红,真真见证了她们曾征服几代君王的风光。
念及,谷若素微微抿住的两瓣唇蓦然松开,不由地悄然溢出一声叹息。
又孰曾料得,当年天朝国的御王妃至死时,臂上朱砂犹在。
都说世事无常……
早知世事无常……
只可怜那被冠名“****之妃”的香娘氏女儿,可怜她不得善终,死不瞑目。
思绪千丝万缕中,谷若素眸里已是盈盈水波。她放过了阿紫的手臂,低头嘶哑着问道:“可都还记得我们为何背井离乡,翻山越岭地来到这漠北国?”
语毕,她情不自禁的向那乌木匣箱瞧去。目光有千言万语,刹那间尽数落在了乌黑亮泽的匣箱上。
众人也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然此时踊跃在他们心头的已不再是什么外姓人的衣冠冢。
盘旋于心坎上的,是那“一朝恩义断”过往。不堪回首,却总在不经意间涌上心头。
“阿紫……”听得唤声,阿紫猛地朝谷若素看去,见她凛神道:“孩子,你去将那……抱过来。”
阿紫一愣,依言绕到供台后方去。她双手合什,对着乌木匣箱恭恭敬敬地一拜,然后双手将之抱起来。
“姑姑……”谷若素神色微微一变,无声地伸手接过乌木匣箱。心下免不了又是一番大起大落。许久许久,始听得她叹道:“世间之事,焉能一概而论!真亦假时假亦真,假亦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又孰能说得清楚……”
故事从当年秦淮河上说起,从峨眉宫阙红墙绿瓦中穿过。
漫漫长的诉说中,有秦淮河上荡船清唱的绿衣姑娘,有那已经娶了娇妻的御王爷,有一腔情意深深的苏家嫡长子。
还有那爱人却为爱人伤,含冤而死无遗骸,死不瞑目的御王妃……
当日,谷若素与苏意连夜赶路直奔金洲。由于他们是从后头抄小路走,因而比那位将兵早了半日抵达金洲城。
“往日她待你那般坏,为何你却还要救她的族人?”连着两天露宿荒野,谷若素不堪风寒。苏意低头,见她唇色苍白,不由得对那位盛世凌人的御王妃厌恶至极。
“‘一人做事一人当’,她怎地待我,也是我们之间的事,又怎能牵扯到香娘一族。如我投怨相报,何时得了?”谷若素疲弱一笑,又轻轻道:“大不攻小,强不侮弱,众不贼寡,诈不欺愚,贵不傲贱,富不骄贫,壮不夺老,此谓‘兼爱非攻’。兼爱者,为彼犹为己也。我若如此爱人,虽未必得人之爱,然乾坤朗朗,我心坦荡荡也。”
心念一转,她幽幽叹气,接声道:“且不论这事儿真假待辨,即便她真真犯了错,又焉能祸及无辜?倘若此事如我所猜揣,则是我害了她,我更不能袖手旁观!”
“又怎地能说是你害了她,休得往自个儿身上揽去!”苏意瞪眼道,谷若素冷不防打了一个喷嚏,他忙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春风乍来,余寒犹在。他将她冰冰凉的双手紧紧握在掌中,愠声道:“救人虽是当务之急,可也不能不顾自己身子。”
谷若素动了动唇,正要说话。“就算真是破罐子,你忍心,我可舍不得由你破摔!”她抬眸,为苏意面上一览无遗的情意微微一震。
早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
可原来这世上有那么一些事情,纵使了然于心,当要真真的面对时,依然会措手不及。
借问香娘家何处?遥指朱门绣刻户。
古城长街尽,马车左拐,停在绮户红门口。
“我早有耳闻你与御王的事,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可我也很清楚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御王妃处处刁难于你,你又怎地可能不记前仇?”
“你的话犹不足可信,然……我又万万不能拿我族人的性命做赌注!”
手足之情在心,是故不得不防她。
无奈性命攸关,又必须当机立断。
于是,御王妃胞兄,香娘族之长古塔,咬牙切齿恨恨地道:“我姑且听你一言,领我族人速离金洲!你等二人须与我们同行,若是你所言纯属捏造,明日我香娘族定定要你尸碎万段!”
号声呜呜,其声凄凄。香娘氏顷刻成军,速度离开金洲。
北进三日,骇闻御王妃已服毒自尽。悲愤交加。
又赶百里路。
至漠北。
进退维谷时,幸得赞普敞怀接纳。他们越过茫茫草原,翻山越岭,最后落户红山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