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小波十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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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寄往仙界

刘心武

去年暮春我在一家小书店的架子上发现了一本王小波的《黄金时代》。这本书我耳闻已久,却一直未看。于是我便从书架上抽出它来立读,我在书店立读的功夫是很深的,可称是我的“童子功”。王小波的小说语言仿佛磁石般吸住了我,一种阅读快感与惊诧跃动在我的心中。但我没买下那本书。把书放回书架前我产生了一个想法,便是,何不想办法认识这个文字如此有魅惑力的作家,问他要个签名本,并找个两便的时间,闲聊一下呢?

打听到王小波的呼机号码不难。但告诉我号码的朋友说,他觉得王小波是个“独行侠”,性格似乎比较内向,偶尔出现在某些文学圈的活动中,也总是默听他人说话为多;因此,对我这样一个比他大一茬(甚或两茬),且美学取向不怎么搭界的陌生人,他愿不愿答理,很难预测。我想他当然无义务理我。可是我真的很想从与他的接触中获得营养,便不揣冒昧地呼了他。很快便回电了,声音颇粗,懒懒地问:“谁呼我呢?”我报了家门,那边只“啊”了一声,淡淡的;我便把在书店立读《黄金时代》的感受告诉了他,问他手头还有没有这本书,说想得到一本细细品味,他说:“书没有了……”我便说书没有没关系,我再去找,问他有没有兴趣见见、聊聊?他似乎也没马上答应,但给我留下了两个直拨电话的号码,一个是他和妻子李银河自己住处的,一个是他妈妈住处的。

后来我们约定见面。他先来我家。他一出现在我眼前,便让我吃了一惊。我觉得是《水浒》中的某一汉子凸现在了眼前。他不仅个子很高,而且粗黑茁壮。把他比成一百单八将中的哪一将恰宜呢?至今亦难判定。他手里提了个简陋的透明塑料袋,里面是一本书。我眼尖,认出那是本《黄金时代》,可是他落座后,并没主动把那书给我。我便主动问:“是给我带的吗?”他这才拿给我。我一翻,没签名,便说:“你要给我签上大名!”他才把书放在膝盖上,潦草地签了名。他似乎来得勉强,兴致不高。但是促膝瞎聊,一来二去的,茶过三巡,居然言谈渐欢。后来我们到楼下一家小饭馆喝啤酒、吃家常菜。他胃口不错,话多起来。给我讲了很多他经历过的事。他的话语中透着睿智幽默,但表情憨憨的,坐如铜钟,很节约手势。那天为了聊个痛快,我们占用了小饭馆唯一的单间。我是那家小饭馆的常客,常用那小单间宴客,从来都未额外收过“单间费”,但那天我付款时,柜上偏要加收我30元“单间费”;我还略抗争了一下,但环顾饭馆,不仅其余客人早散,每晚利用店堂拼桌睡觉的大厨已然坐在了“床”上,这才看表,已过22点,忙多掏30元钱付上。现在已回忆不起我们究竟都聊过什么,只是那时心中储下的“有趣感”一直消费到现在,仍未耗尽。

我细读了《黄金时代》。不是一般的好。太好了。写下这些文字时,作者心灵中只有纯粹的文学思维,只对文学负责,然而那些由最朴素的词句铺排的文字中不仅渗透着诗意,也熔铸着极密极浓极细极深的时代、社会、人生信息,并有对人性的探幽发隐,而这一切的组合却又并不导致灰暗的“沉甸甸”,竟是十二万分的“有趣”。这书的书脊上有“文坛外高手王小波力著”字样,大概是出版社的营销策略,但我总觉得像王小波这样的文学才子,只要他的书面了市,便是登上了文坛,何能“见外”?

再后来我又约了些“小朋友”欢聚,王小波一呼即来,席间他高谈阔论,不再是内向人的模样。他的见解常常与人不同,不仅与席间诸人不同,甚至于与大家从报刊书籍与耳闻中所获悉的所有见解都不同,并且不同得极为“有趣”。

第三次约王小波,他爽快地应了,临到聚前却来电话,向我道歉,说是老同学来访,中午喝多了,晚上不能再喝。我也没在意。心想见面的机会还多的是。

前些时新的《小说界》、《花城》陆续到了我案头。一个刊出了王小波的《红拂夜奔》,一个刊出了他的《白银时代》。这两个作品也是你绝对不好随意贴“标签”与“归类”的,非常的独特,跟《黄金时代》有血缘关系,却变异得很厉害。在《红拂夜奔》里,王小波将小说叙述一定要“有趣”的美学追求直接地公布了出来。有趣,很有趣,但是需要讨论。我已打算好,过些时便约王小波来“理论”。

万没想到前天接到一个可怕的电话,说王小波没了。怎么会突然没了?据说是他一人独居一室(李银河在英国),夜晚楼下有人听见他在楼上大叫了一声,便没了动静。天明后才有人发现他僵倒在了地板上。法医鉴定为心脏病突发。谁能想到《水浒》中的壮汉也会心肌梗死呢?

这电话让我久久不能入睡。顿觉人生无常,太可惜了!王小波的文学天才尚未充分地层示于世人。在我们短暂的接触中,总体而言,我是处于“人超”状态。但我对他也许亦有过触动。他在一篇随笔中写到,“文革”中他父亲仅被“游斗”过一次,是“陪斗”,恰巧那时他从外面回来,一眼看到,并与父亲“对了眼”,当时他不禁笑了一笑;为什么笑一笑?说不清道不明,那时他还是个少年。尚未成熟的心灵在那怪异的景象面前,鬼使神差地作出了这样的反应。可是父亲始终为这笑一笑心存芥蒂,是他后来意识到的,父亲并未直接说出,直到去世。我对王小波说,这素材只用在一篇短短的随笔里,太可惜了;实在应该展开来写成一篇非常(用我的习惯用语,是“震撼心灵”,用王小波的美学用语应是“极其有趣”)的小说。他听了,很认真地表示可以考虑。我不知他后来是否真的动手写了。从他电脑里能否调出这篇作品?

在王小波的人生中,我是一个于他极不重要的过客。然而现在我觉得他没了于我是一个重大的损失。在眼下的世道中,难得有几个毫无功利关系牵动的谈伴,何况并非同代人。

可是我想我还有机会跟王小波对谈,他留下的作品还可一再品味。我有什么想跟他讨论的,可以通过神秘而坚实的心灵渠道,寄达他飞升到的仙界。是的,王小波怎么会没了呢?他只不过到仙界去了罢了。那里一定会让他感到非常非常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