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有些人,哪怕只有数次相遇,可若缘分使然,看着面善,也会聊得很熟。如今的她,已然记得秋邙山旧事。十三岁的她被澹台建成从潭中救上来之后,便就在这秋邙山的一棵茂盛的板栗树下搭话。其实她从来都是个矜持之人,若是在宫里,看到陌生的男子,这样和她说话,保不定会惊的手足无措!可是,如今在这人烟罕至的广袤的山中,她接触到了自然,见到了溪水瀑布,深潭幽谷,心中便升出许多意兴盎然的洒脱情趣来,行动语言也是不拘一格的了。
他身材高大魁伟,蒙着面,一本正经地端着架子,一点儿也不使人感到害怕,他看起来像是一位侠客!虽然只见了一面,可命运使然,他的心里,已然对她升起了许多的好感!他踱着步子,笑意盈盈问她:“姑娘芳龄几何?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看着大山,心底无碍,答道:“我是和我舅舅来这里做客的!不过,我是第一次看见这样飘渺的大山!心中颇是激动呢!”
“哦?此山在赵国交界,想必姑娘是赵国人氏吧?”
“嗯嗯。”她心不在焉地说着,立在板栗树下,手脚不停地伸展比划,时而如仙鹤挺立,时而如金鸡独立,时而如亭亭玉立的莲花,时而如灵动的大雁展翅飞翔,自是在试练着《霓裳羽衣》舞。澹台建成已是看出些由头了,诚挚说道:“你是在练舞吧!不过,你练的可真好看!”他由衷赞叹。
想想他又有意说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多大了呢?看似你也不像一个小姑娘了!”她正是豆蔻初开的年纪,听了这话,笑道:“我当然不是小姑娘,我都十三岁了!”
“十三,真是个好年纪!”他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她觉得奇怪,看了看蒙着面的他,笑道:“你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啊!顶多二十出头罢!可你为什么要蒙着脸呢?不过,对于别人的难言之隐,我从来都是不问的!”她假装深沉。
她便默默地看了他好一会,忽地说道:“不过,你虽蒙着脸,也看不到你的眼珠子,不过你应该很俊,是不是?”她说这话,倒是害羞起来了。他听了,不客气说道:“谢谢,我也认为自己长得很俊!不过,你也不错!”
说完这话,他们便在树下对视而笑……
良久良久,他终于说道:“能不能告诉我,你将来……先找一个怎样的人……嗯……做你的夫君?你们女孩子,心中都要这个愿望的吧!”他不知道自己,为了问她这件事,心中扭捏了好久。
她听了,觉得惊奇,可是看不见他的脸,竟然也不觉得难为情,她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懵懵懂懂地记起了姐姐赵娉婷房中的那幅蹁跹画像,画像上是俊秀雅致的两行大字,此刻,倒是可以用上一用。因此她便故作深沉道:“我么,此生所愿,自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说完这话时,便歪着头,看着他。
“哦,是这样……姑娘的话,我记在心底了!”他嘴边重复念着这几句,似是品甘蜜。
赵舒窈靠在梧桐树下,在半梦半醒之间,想着往事,口中喃喃自念‘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句话,心中伤痛,眼睛也是慢慢睁开了,她看了看着四周风景,自是充满无垠生机。她觉得自己不能这样消沉,繁华落尽,灯火黄昏,或是满城风絮,梅子黄雨,这人生每一周遭,都自有其动人的风景!想想,她便扶住梧桐树,站了起来!
梧桐树下,虽不是秋天,可也凋零了不少黄叶,她对自己说道:“赵舒窈,那么多困难你都挺过来了!那么自己这一关,定然也能过得去!马上就收拾行囊,不要再做什么留恋,回到赵国去罢!那里,才是你的故乡!”她刚说完这话,却见梧桐树下,缓缓走来一人,却是澹台世民!赵舒窈也愣住了,她以为他失了忆,那日在长巷被她惊吓之后,不会贸然再出来寻她的了!
她又惊又喜,上前问道:“世民,你来了?你可知道,我的姐姐娉婷也出嫁了?她嫁给了岐国国的皇上,很不错,是不是?”可是她看着澹台世民听了她此言,一动不动无动于衷的样子,便黯然说道:“哎……我告诉你这些,做什么呢?我当然知道你,已经是什么都记不得了!”说着,神情便又显得伤感起来。
她只得重问道:“这些天,你是到了哪里去的呢?我是找也找不到你!再加上事儿多……”她向他解释,可是世民听了,只是淡淡说道:“姑娘不必解释!姑娘和我自是陌生人!”赵舒窈听了他这样说,心中还是忍不住伤心,她愤懑道:“既然你什么都记不得了,那你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难不成你是有心跟踪我的?”她走上前去,逼问世民。
世民还是淡淡说道:“姑娘,你想多了吧!我只是……碰巧顺路路过这里!见这里很热闹,就停下步子远远地瞧着,如是而已!”赵舒窈听了,便叹道:“想不到,你死而复生,我遇到的你,竟是个忘记了自己从前的躯壳!这是幸运呢,还是不幸?”她心中还是关心他的,便又问道:“既然从前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么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世民听了,便默默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这天涯海角,总是有我的容身之处吧!”
赵舒窈见了,还想争取一下,便道:“世民,虽然你不记得我了,但是我是你最亲密的朋友!你要相信我,不如,你跟了我走吧!”世民听了,只是笑道:“这位姑娘,你这话可是可笑!我为男,你为女,你我是素不相识,若是别人见了,心中可一定会大为纳罕的!”他用深邃的眸子看了看赵舒窈,一字一句道:“这位姑娘,你总是说,我是你的一个故人,那么,在你心中,这个故人是个什么样的位置?难道,在你的心中,他是最重要的?”说着这话时,他因心中紧张,手都是不禁颤抖了。
赵舒窈还沉浸在自己的伤感氛围中,没有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她便对着世民说道:“当然,他是我重要的朋友!”世民听了,沉默不语,半响便又继续追问道:“那么,你喜欢他么?可曾为他动过心?”说着这话时,世民已是将手抵住了梧桐树干,等待着她的回答。赵舒窈听了,便将额前的长发拂去,苦涩笑道:“世民!你这样说,叫我该说什么才好呢?他就是你啊!不过我……当然为他动过心!现在,我和他之间自是比亲人还要牢靠的关系!”
世民听了,口中‘哦’了一声,心中自然是无比的失望,她和他的那一页,果然已经悄悄地翻过去了!初恋已殇,往事不可追,唯她安好,事事顺利就行!想想他便道:“哦,原来姑娘和他,就像是和自己的亲人一样!”赵舒窈听了,便感叹道:“是啊!”她看了看世民,苦笑道:“世民,你还要多久,才能想起你自己?”
他看着她,眼光中隐隐含着泪,默默说道:“或许,我需要一个契机,才能想回一切,想重新塑一个自己罢!”赵舒窈听了,只得说道:“这么说,如今的我,只有慢慢等待了!”世民听她这句话,心中在默默说道:舒窈,我不值得你等待!我是你的昨日黄花!我们回不到从前,这你也是知道的!既然如此,你何必执着拘泥于过去!舒窈,你去找澹台建成罢,他才是你的真命天子!你们之间,已经错过许多,但愿这一次,他们能重新在一起!
因此世民便假装轻松笑道:“这位姑娘,那么你心中所属之人是谁?我认为姑娘不应该等我,而应该去寻你的良人!”
赵舒窈苦苦小笑道:“良人?谁是我的良人,我没有良人!”世民听了,便走上前去,看着她的眼睛,重重说道:“你有!姑娘,我从你的不善撒谎的眼睛中看出来了!只是现在的你,不敢去走从前的老路,只因你,怕受伤害!”
赵舒窈听了,便喃喃自语道:“是么,会么?我真的是这样么?为什么我的姐姐这样说,父皇也这样说,连……他也是这样说?为什么,每个人都能从我的脸上,看得出我的心思!明明我是掩饰隐藏极好的……”世民靠近她说道:“既然我和姑娘是陌生人,自不会走进姑娘的生活中去!是以,姑娘如果心中有人,不妨告诉了我,我帮姑娘合计合计,排遣排遣!”世民如是说道。
赵舒窈听了,便道:“我果然是心中有人么?可是我的心中明明不曾有爱,只有深深的伤痛!我只有痛,何来爱?”她似是心有不甘。世民听了,便在后叹息了一声,心中说道:舒窈,恨得反面就是爱!你心中的恨有多深,你的爱意就有多深!当下他便笑道:“那么,姑娘打算如何去化解的伤痛?嗯嗯,让我想想,出家为尼,或是隐居深山?”赵舒窈听了,便摇头笑道:“我是不会这样沮丧的!现在的我,只不过想早些回到我的赵国!回到我的故乡去,我已是在外面飘零的太久了!”
澹台世民听了,便黯然道:“看来,姑娘你是什么都已是想好的了!我是多说也无益处!姑娘,还请好自为之罢!”赵舒窈看了看世民,感叹道:“世民,要是在我回到赵国前,你恢复记忆了,那该是多好啊!”澹台世民听了,苦笑道:“这留不住的往事,与其放在心中,倒还不如失忆了的好!”
舒窈听了,觉得这话很不对劲,可是须臾之间,又想不起什么话儿来质疑。她便对世民道:“不管怎样,世民,你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总是音讯全无!你常来看看我罢,不管我现在是在雅国,还在以后在赵国!”她看着他,似有鼓励之意。
二人默默注视了一会,赵舒窈便重又骑上马,朝着雅国皇宫的方向而去,世民一时忘情,便在她身后遥遥问道:“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她听了,头也不回,只是口中说道:“我就算离开雅国,也要光明正大的离去,我是去向澹台建成辞行的!”
她到了龙吟宫偏殿,靠着榻上默默休息了一会,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闭上眼睛都知道,澹台建成进来了。澹台建成看着她,木然说道:“你回来了?”她听了,眼睛也不抬,只是麻木说道:“澹台建成,我要走了!”澹台建成听了,不由闷闷道:“这脚是长在你自己的身上,你既然决定要走,为何还要回来?”赵舒窈此时睁开了眼,笑着说道:“我当然是来向你辞行的!我并不想像上次那样,不告而别!”
这话听在澹台建成的耳朵里,是那样的别扭,澹台建成上前道:“舒窈,其实你还和从前一样,还是喜欢刺激我,是不是?”他将身子朝她靠过去,顷刻间,她的身子便就被她抱住。赵舒窈羞恼道:“澹台建成,你不要这样!你将手放开!”澹台建成看着外面悠悠的天色,殿中也是空无一人,他悲哀笑道:“我知道你要走,我阻拦不得!不过,你总该给我一个临别的纪念才行!不然,我会惆怅好一阵的!”
说完,便将她拥在怀里,对她轻吻了起来。赵舒窈想反抗,无奈澹台建成气力极大,她是半点反抗不得。最终她想着,算了,就让他得逞去罢!反正自己是要走的了!澹台建成将她身子箍紧,对她的吻也是加深了。窗外,依旧是明媚绚烂的天,繁华缀锦的宫殿。二人缱绻了好长时间,澹台建成方才放开了她,噙着泪花说道:“好罢!你若要走,即刻就走!我已经不会挽留!”
她听了他这话,哀哀地看了他好一会,想要把他的整个形貌都镌刻在心里似的,终于,她将衣服整理好,拂好头发,站起身来,斩钉截铁地说道:“好,我走了!”说完了,头也不回,就大步走出了殿门。
尘归尘,土归土!
既然一切都不可留,莫如就让她远去!
澹台建成立在空殿之上,面无表情,不发一言,默默看着她远去,以至不见。
大殿之外的赵舒窈,此时已经驾马驶出了皇城,她的眼睛,虽弥着一层水雾,可是神情却不悲戚,反而,看上去是那样的平静!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目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她边驾着汗血宝马,边吟唱着陶渊明的诗歌。
她的心只想快速恢复宁静,到了晚上,待要走过苍山之南的丽水之时,她方觉得自己的心,是沉坠到海底般的疼痛。她对马儿说道:“我放你自由了!你这样的马,还是要回到高原岐国国去,才是自由的!你走吧,我要回乡了,你也回家罢!”
汗血宝马听了她的话,口中便嘶叫了几声,仰天长啸,又用舌头舔了舔她的脚,恋恋不舍了一会,看了她几眼,方大步朝前,撒开蹄子,狂奔而去!她在后,微笑着看着马儿走远。
上了渡船,她走到舱中,到了晚上时,她蜷缩在舱中一角,忽然觉得头晕目眩起来!她被这颠簸的河水拍打的胃里翻腾!可是,想要呕吐,却又吐不出来!深夜降临了,天上闪烁的繁星,将点点星光投射到这清澈的河面上,犹如人的明亮眼睛!闪闪烁烁、随着水波摇摇曳曳,却又无处不在。
她从舱中的窗子边,已是看到了这一切,心中想起了一个人,也是这样的眼睛,忽然她便抱住胳膊,嚎啕大哭起来。渡船徐徐驶进丽水河的中心,在这苍穹之下,显得是那样的渺小,简直就是茫茫河水中的的一粒砂砾,而赵舒窈的哭声,早就被这拍打的水声,湮没到悄无声息的了。
渡船终于在经历了几天几夜后,到了丽水南岸。赵舒窈终于憔悴地从舱中走出,她回过头来,遥遥看着身后的滚滚河水,心中默默说道:别了,雅国!
这日清晨时分,她上了南岸,她重又站在这片她曾经北上和亲的土地之上,心里是感慨万千。她看着这脚下沾着她鞋子的红泥,这样颜色的红泥,只有赵国这南方之国才独有,心中便生出几丝亲切之意来。
纵然她是这样低调,这样想不惹人注意,可是她回赵国的消息,还是悄悄地传开了。在赵国百姓的心中,和亲死而复生的赵舒窈,已经成了传奇。
待她走过了这岸边,只是步行,往赵国都城走时,沿途便就受到了百姓的一路款待!她也觉得惊奇,他们并没有见过她的容貌,这是怎么认出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