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盛:我进的那家公司赤字连连,公司也面临倒闭。一到该发工资的那一天,公司就会告诉我们暂时发不出工资,让我们等一星期。这么一种情况,当然当初满怀希望进入公司的员工们都会对公司表示不满。我是研究人员,正好那时候开始涉足新金属陶瓷领域,我就全身心地投入到研究中去了。我认为别人罢工、向公司发泄不满根本就没有意义。就算发泄不满、罢工,工资也不会涨,公司财政赤字确实没有钱,还不如努力把自己的目标研究搞好,所以我不随大流,专心地搞研究,并把我的研究成果投入生产。于是就有人骂我是怪人,是工贼,是公司的走狗。大家都不理睬我,我感到孤单寂寞,就很自然地想起我的故乡。正好公司宿舍的旁边有一条小河,深夜我就坐在河边,朝着故乡的方向唱一首叫做“故乡”的童谣,用歌声来安慰自己。宿舍里的老员工们经常在深夜听到我的歌声,第二天去公司做研究的时候就会问我“昨天晚上是不是哭了”,我否认说没哭,他们就会笑我说“怎么没哭?我们听到了‘故乡’这首歌”。一想起故乡,想起父母的容颜,想起弟妹们也在家乡努力工作,我就又有了勇气,第二天继续努力做研究。
转场:从白手起家创立京瓷公司,到成为日本第一优质企业,登上东京证券交易所“日本第一股”,进入全球500强;从“稻盛奇迹”到“稻盛精神”,稻盛和夫成为日本成千上万的人们追随和学习的对象。就在他的事业如日中天之际,1997年9月,稻盛和夫做出了一个令许多人难以想象的决定,他在京都圆福寺剃度出家,专心修禅。
五
杨澜:1997年的时候您剃度出家,这个决定让很多人都不太理解。因为作为一个企业家来说,他是在俗世当中追求利润、追求成功的,而佛家的理念却是放弃这一切的功名利禄,专心向佛。当时您怎么会有要出家的愿望?
稻盛:我剃度出家,皈依佛门。正如您所说,日本国内外都有很多人说佛教和企业经营赢利是不是有矛盾呢?其实这是一个很大的误解。佛教中有这样一句话“自利利他”,佛教认为要想自己获利必须造福他人,教导人们不要只考虑自己的利益,也要让他人得益。我在企业经营当中也经常要求员工帮助他人。日本有句话叫做“人情并不是为别人”,意思是说善待别人就肯定有回报。中国也有类似的话“积善之家有余庆”,做善事的人家子子孙孙都会得到幸福。就这点来说,我认为说佛教不适合资本主义、不适合企业经营赢利的说法是错误的,以佛教思想为基础从事企业经营远远比一般的企业经营高尚得多。
六
杨澜:您做了许多慈善事业,也经常帮助别人。当您自己穿着草鞋、拿着钵出去化缘,接受别人施舍的时候,心态上有一个什么样的变化?
稻盛:那天是初次去化缘,脚露出草鞋,走着走着磕到小石子,脚趾前面都渗出了血,就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挨家挨户地化缘,化些大米杂物。傍晚我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寺院的途中,正好有个大婶在公园旁边做清扫工作,她看上去比较贫穷。她走近我,给了我一个100日元的硬币,一语不发地给了我100日元。我有些吃惊搞不清状况,但猜想这100日元大概是给我的,就道了一声谢。她说:“师傅您一定很累了吧,回去的路上买个面包吃吧。”
禅宗的寺院吃得很简单,一般是早、中、晚各一碗粥,菜只不过是两三根腌菜,那位大婶肯定知道这个情况才给我100日元的硬币。当时我拿着这枚硬币,全身像被电击了一样感到无上的幸福,眼泪难以自禁,全身被幸福的感觉包围着,公园的所有景物也好像变得光辉起来。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我深深地体会到,原来这就是那种被幸福包围的感觉。这位大婶给我的100日元所蕴含的伟大的爱把我整个包围住,把我带到幸福的顶峰。
解说:稻盛和夫的商业精神和哲学思想深植于佛教的道德准则,这种思想的本身,就是稻盛和夫所谓的“利他主义”和“追求人生的善与不朽”。
公司的座右铭——“敬天爱人”四个字其实来源于19世纪日本明治维新领袖人物西乡隆盛,也就是稻盛和夫的鹿儿岛老乡。
七
稻盛:我的家乡出了两位对日本近代史的“明治维新”作出过很大贡献的人物,他们就是西乡隆盛和大久保利通。我非常喜欢西乡隆盛,他对中国王阳明的阳明学说有相当高的造诣。他曾经两次顶撞萨摩的长官,被流放荒岛。每次流放总会带上阳明学、儒教的书籍,即使是在贫瘠的荒岛上遭受牢狱之灾也不断地提高完善自我。他是一个非常清正廉洁、清心寡欲的人。他经常说,如果是位于人上施政的话,必须是那些不谈钱财、不求回报甚至能够舍却生命、忘却自我的人,他自己也是言行一致、身体力行的。我希望当今日本的政治家中能够多几位像西乡隆盛这样的人。
解说:1984年,稻盛把自己17亿日元的股份赠予1.2万名员工,在他的着作《人生与经营》一书中写道:“无论现在还是将来,公司永远是员工生活的保障。”甚至许多员工选择身后葬于京瓷的公司墓地,墓碑上写着:为那些永生不愿离开京瓷的人。这样的企业文化受到日本年轻一代的挑战,他们认为缺少人员流动,就意味着缺乏活力和创造力。
八
杨澜:读过稻盛先生写的《人生与经营》这本书,在里面,您也提到作为一个企业的管理者要学会调动员工的心力,通过面对面的沟通来达成一种凝聚力。但是现在您的企业已经有1.3万个员工了,作为一个最高层的领导怎么还可能和他们进行这样直接的交流?这个成本是不是太高了呢?
稻盛:您说的问题确实存在。企业是人的集团,如果在这样的集团中无法做到自上而下齐心协力的话,企业是不会有良性发展的。但是怎样把我的想法告诉员工呢?我花了很大工夫,这比开展实际的工作更加花时间。比如说,白天有工作,我就利用晚上和他们一起吃饭,偶尔一起喝酒,边喝边聊,我一直努力地做这样的沟通工作。现在,光是京瓷公司在全世界已经有超过4万人的员工,有各个种族,语言各异,要我直接和他们谈话是办不到的,因此我要求各国的部门负责人要理解我的想法,把我的想法告诉员工们。现在看来,这比起我直接和员工对话,力量确实有所削弱,但还是能够维持沟通的。
九
杨澜:您曾经说过,“相扑”是不能等被挤到边上的时候才开始着急的,要在中间的时候就把它当做最后一搏来拼命才能够胜利。那么做企业的话,如果说创业时有那种危机感需要拼命的话,现在您的企业已经有4兆日元的营业额了,危机感是否还存在呢?
稻盛:危机感是让一个企业保持年轻的生命力,健全发展的必要因素。不过,公司规模不断扩大,有了丰厚的利润,要让全世界4万多个员工一直保持一种危机感是不太可能的,很容易骄傲自满。我从中国的古典当中学到了一个道理,骄傲自满,失去谦虚的态度就会失去一切的幸福,中国叫做“满招损”,我经常以此告诫我的员工。从这一点来说,我觉得我的公司,KDDI和京瓷还能期待有更大的发展,现在我们正朝着这个目标不断完善。
串联词:看来,对于稻盛和日本经济来说,危机感并不是遥不可及的。
在2002年,“摩根·士丹利”评选的全世界最有竞争力的40家企业当中,美国企业占25家,欧洲占了12家,而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实体的日本只有两家入选,分别是本田和索尼,这是不是说明日本经济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呢?稻盛和夫先生认为,20世纪90年代的10年是日本失落的10年,不过他相信,在2003年,日本的经济将会有所起色。
稻盛和夫在北京大学国际MBA学院演讲
大家好!我是刚才承蒙介绍的稻盛和夫。
今天我讲的题目是“经营为何需要哲学”。首先请允许我做一下自我介绍。
我于1932年出生于日本西南部的鹿儿岛,大学的专业是无机化学。毕业后就职于日本古都京都的一家电瓷瓶制造公司,当一名技术员。后来在几位友人的支持下,于1959年,也就是在我27岁的时候,在京都创立了一家生产新型精密陶瓷的“京都陶瓷”公司。
虽然是白手起家,但我开发的新型陶瓷材料深受业界欢迎,京瓷也努力将这种材料应用于各种领域。
创业以来的50年里,“京瓷”充分利用新型陶瓷的特性,开发了各色各样的产品,从各种精密陶瓷元器件到太阳能电池、医用材料,以至于手机、打印机、复印机等终端产品,京瓷已经成长为日本代表性的制造型企业之一。
在中国,“京瓷”已在上海、东莞市石龙镇以及天津建立了制造基地,生产电子零部件、打印机、复印机和太阳能电池。
另外,在日本还有一家同样也是由我创办的KDDI公司,京瓷是其第一大股东,KDDI从事长途电话和移动通信业务。KDDI公司在通信行业的新准入企业中位居首位,现在已成为日本国内第二大通信运营商。
除此之外,京瓷还有宾馆以及从事电脑系统服务等等的企业群。从材料到零部件、元器件,从机器设备的制造到通信、服务,像这样业务涉及整条产业链、业务领域又如此广泛的企业,我想在全球也是极为罕见的。
这些我创建的企业集团2009年3月期的年度合并销售额达到约4.6万亿日元,税前利润约5000亿日元。
在日本中小型企业之中,有很多经营者想要学习我的经营思想。因此,从1983年起我就义务传授我的经营哲学,并以“盛和塾”这种经营塾的形式在全国展开。
“盛和塾”以日本国内为主,现在在全世界已经发展到60家,塾生超过了5500名。另外,在中国我也受到了邀请,在无锡开设了“盛和塾”。
我经常有机会访问中国,而且每次访问都发现中国经济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发展,充满着活力,让我大为惊叹。
同时,看到如此高速发展的中国,使我想起经历了“二战”的毁灭性打击之后复苏的日本,克服了战后的贫穷和混乱、全体国民团结一心朝着高速经济发展的方向勇往直前的景象。
“二战”后的日本,在自由竞争中出现的许多企业,互相切磋琢磨,促进了经济的发展,而每一个国民都满怀着对富裕生活的渴望,拼命工作。结果,在“二战”后仅用了短短20年的时间,就把日本建成了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工业大国。
虽然日本国民获得了物质上的富裕,但在经济高速成长的过程中,许多日本企业只顾追求自身的利益,无视国民生活和地球环境,因而给社会带来了很大的弊病。
公害问题就是其中之一。战后20年时,产业活动所引起的公害问题开始浮现出来。忽视自然环境,只顾追求企业利益的产业活动,使山清水秀的日本列岛变成了污滩。河川和大海被污染,连鱼虾都无法栖身,工厂周围的上空,被工业废气所笼罩。
公害问题一时成了威胁日本国民生存的社会问题,通过官民的共同努力,终于得到了有效的改善。
然而,片面追求自身利益的社会风气,不仅没有得到遏制,反而日益膨胀。国民渴望富裕的欲望没有止境,人们一味追逐个人的私利。结果,经营者和国民染上了不劳而获、少劳多获的庸俗习气,片面追求物质富裕的欲望导致了精神上的贫困。
正是这样的世风才产生了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泡沫经济”。在这样的风潮中,不仅经营者,就连普通市民,也热衷于对股票和房地产的投资,看着自己的资产不断膨胀而得意忘形,甚至有人还傲慢地说,日本人的资产足以买下整个美国国土。
这样的狂妄和贪婪不断蔓延,最后以经济界、政治家、官僚等相继贪污及丑闻等形式一举爆发了出来。
然而,泡沫经济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理所当然地破灭了。结果,日本经济走向了另一个极端,陷入了通货紧缩,从此就是所谓“失去的十年”,日本陷入了长期萧条的痛苦之中。
另外,从去年开始,由美国的次贷问题引发的金融危机的风暴吹遍了全世界,金融市场一片混乱。至今它已经深刻地影响到实体经济,带来了全球性的经济萧条。
由美国的金融危机引发的世界性的经济萧条,其直接原因似乎是金融衍生产品使用过了头。但我认为,它的根本原因是:人们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不择手段地追求利益的最大化,是失控的资本主义本身的问题。
然而,初始的资本主义,并不只是将人类的欲望作为动力的。
着名的德国社会科学家马克斯·韦伯认为,他们贯彻基督所提倡的“邻人爱”,尊崇劳动,生活尽量俭朴,他们的基本信条是将产业活动所得的利润用于社会发展。
同时,企业必须以任何人看来都是正确的、光明正大的方法去追求利润,而其最终目的就是贡献于社会福利。就是说“为社会,为世人”,才是初期资本主义的伦理规范。
在距今约300年以前,商业资本主义开始萌芽的江户时代中期,日本出现了一位名叫石田梅岩的思想家。
他认为“在商业活动中追求利润并不是罪恶,但行商必须正直,决不可欺诈,决不能有卑劣的行为”,他强调行商中伦理道德的重要性。另外,他还说,经商必须要做到“人我双赢”。
就是说,在日本资本主义的萌芽期,“企业应该追求社会正义,企业人应具有高尚的伦理观”这个基本思想是相当普及的。
如此看来,无论是在欧美还是在日本,初期的资本主义被理解为是一个“为社会做好事的系统”。其推进者们力求通过经济活动来实现社会正义,为人类社会的进步与发展作出贡献。正因为有了这样的社会伦理观,所以资本主义经济才得到了飞速的发展。
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曾经作为资本主义发展原动力的伦理观,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反而逐渐被淡漠。不知从何时起,许多企业的经营目的和经营者的人生目标逐渐堕落到“只要对自己有利就行”的利己主义。制约人的内心的伦理规范的丧失,导致先进的资本主义社会趋向堕落。
尤其是日本,因为缺乏像欧美各国那样的基督教的社会背景,“二战”
以后,人们一味追求经济上的富裕,而对道德、伦理以及社会正义的重视程度急剧下降。人们虽然获得了经济上的富裕,但是社会却偏离了资本主义的本意,陷入颓废。
资本主义的本意决不是只要为了赚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只有具备了严格的精神规范,资本主义才有可能正常地发挥它的功能。
特别是经济界,作为推动资本主义发展的经营者本身,必须重新认识支撑资本主义发展的伦理道德这一层面的重要性,确立从任何人看来都普遍正确的经营哲学,并以此严格自律。
观察中国的情况,贵国在坚持社会主义体制的前提下,引进市场经济的模式,实现了经济的高速增长。中国的经营者们以类似于资本主义一样的自由度,从事经济活动,经济的繁荣举世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