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血已流入她的伤口里。她抬起手,揉着自己的伤口,渐渐用力。
她全身都疼得在发抖,在流着冷汗。可是,她的眼睛却渐渐亮了起来,亮得就好像有火在里面燃烧着……这究竟是恨?还是爱?只怕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又有谁能分得清楚?
暮色渐渐笼罩大地。丁残艳坐在床头,看着小雷,目光渐渐蒙眬,头渐渐垂下。
这些天来,她又何尝歇下来过?
她不停地追踪,寻找,查访,忍受着断腕上的痛苦,忍受着寂寞和疲倦。
这些又是为了谁?她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的男人,一个捏断她手的男人,一个她仇人的儿子爱得如此深,恨得又如此深?
无论如何,他现在总算在她身旁了。他就算要死,也绝不会死在别人怀抱里。
丁残艳垂下头,一阵甜蜜的睡意,轻轻地阖起了她的眼睑……
“纤纤,纤纤……”小雷突然又在挣扎,又在呼唤。
丁残艳突然惊醒,跳起来,身子不停地颤抖。
小雷苍白的脸又已变成赤红,身上又发起了高烧,神智似已完全狂乱,正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站在他床头的一个人,忽然大叫:“纤纤,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丁残艳咬着牙,一掌掴了下去。谁知小雷却拉住了她的手。
他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拉得那么紧,那么用力。她想挣扎,但她的人却已被拉倒在他怀里。
他已拥抱住她:“纤纤,你休想走,这次我不会再让你走的。”
丁残艳一口咬在他臂上:“放开我,纤纤已死了,你再也休想看见她。”
“你没有死,我也没有死——只要你回来,我一定不会死的。”他伤口又在流血,但他却似完全没有感觉,还是抱得那么紧。
她想推开他,可是他从来没有这样子抱过她,从来也没有人这样子抱过她。
她力气竟也似忽然消失,咬着唇,闭上眼睛,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泪流在他肩上,渗入了他的血,渗入了他的伤口。
她痛哭着,喃喃地说道:“不错,我是纤纤,我已经回来了,你……你为什么不抱得我更紧些呢……”
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不愿再活下去,就没有人还能救得了他。
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一种医药的力量,能比一个人求生的斗志更有效。
你若明白这道理,也就可以知道小雷已绝不会死了。
04
小雷没有死。这简直已几乎是奇迹,但世上岂非本就时常有奇迹出现的。
只要人类还有信心,还有斗志,还有勇气,就一定会不断有奇迹出现。所以希望永在人间。
热退了后,人就会渐渐清醒。但也只有清醒时才会痛苦,只有曾经痛苦过的人才明白这道理。
小雷张开了眼睛,茫然看着这间屋子,从这个屋角,看到那个屋角。
他眼睛里已没有红丝,但却充满了痛苦。
纤纤在哪里?谁说纤纤回来了?
门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丁残艳一只手提着个水瓶,轻盈地走了进来。
她眼睛在发着光,苍白憔悴的脸上,仿佛也有了光彩。
小雷看到了她,失声道:“是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声音虽虚弱,但却并不友善。
丁残艳的心沉了下去,脸也沉了下去,甚至连脚步都变得沉重起来。
她转过身,将水瓶放在靠窗的桌上,才冷冷道:“这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来?”
小雷更惊讶,道:“这是你的家?那么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丁残艳道:“你不记得?”
她的手又在用力捏着她的衣角,指节又已发白。小雷偏着头,思索着,看到了肩上的血迹——血,血雨。
山壁间的狭道,踽踽独行的老人,旋转的油纸伞,毒蛇般的长索,砍在血肉上的巨斧,穿入骨胛的长剑……也就在这一瞬间,全都在他眼前出现。
丁残艳霍然转身,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已记起来了么?”
小雷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宁愿还是永远不记得的好。”
丁残艳目中忽然露出一种幽怨之色,道:“该记的事,总是忘不了的。”
小雷忽又问道:“龙四呢?”
丁残艳道:“哪个龙四?”
小雷道:“龙刚龙四爷。”
丁残艳道:“我不认得他。”
小雷道:“你也没有看见他?”
丁残艳道:“看见了也不认得。”
小雷皱起了眉,道:“我晕过去的时候,他就在我面前。”
丁残艳道:“但我看见你的时候,却只有你一个人。”
小雷道:“你在什么地方看到我的?”
丁残艳道:“在一堆死尸里,有人正在准备收你们的尸。”
小雷道:“谁?不是龙四?”
丁残艳道:“不是。”
小雷皱眉道:“奇怪,他怎么会走呢?”
丁残艳冷笑一声,道:“他为什么还不走?死人既不能帮他打架,也不能为他拼命了,对他还有什么用?”
小雷不说话了。
丁残艳看着他,仿佛想看到他失望愤怒的表情。
但小雷脸上却连一点表情也没有,淡淡道:“他既不欠我,我也不欠他,他本该走的。”
丁残艳冷冷道:“看来你的朋友并不多。”
小雷道:“的确不多。”
丁残艳道:“但你居然还能活到现在,也总算不容易。”
小雷淡淡道:“这也许只因为想死也不容易。”
丁残艳目光闪动,忽又问道:“我欠不欠你的?”
小雷道:“不欠。”
丁残艳道:“你欠不欠我的?”
小雷道:“欠,欠了两次。”
丁残艳道:“你准备怎么样还我?”
小雷道:“你说。”
丁残艳悠然道:“我早已说过,像你这种人的命,连你自己都不看重,我拿走也没有用。”
小雷道:“你的确说过,所以你现在根本就不必再说一次。”
丁残艳道:“我只不过在提醒你,下次你又准备拼命的时候,最好记住你还欠我的。”
她慢慢地转过身,将瓶里的水倒入一个小小的木盆里。
小雷没有去看她,从她走进来到现在,他好像只看了她一眼。现在他眼睛正在看着门。
因为他忽然发现,有个梳着条长辫的小女孩,正像只受了惊的鸽子般,躲在门外,偷偷地看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她发现小雷在看她,忽然向小雷挤了挤眼睛。小雷也向她挤了挤眼睛。
他已感觉到这小女孩不但长得很可爱,而且对他很友善。
真正对他友善的人并不多。这小女孩正掩着嘴,偷偷地在笑。
小雷招招手,要她进来。小女孩偷偷指了指丁残艳的背,扮了个鬼脸。
丁残艳突然道:“丁丁,你鬼鬼祟祟地躲在外面干什么?”
丁丁吃了一惊,脸已吓白了,吃吃道:“我……我没有呀。”
丁残艳道:“进来,替他换药。”
木盆里的药虽然是黑色的,仿佛烂泥,但气味却很芬芳。
丁丁捧着木盆,看着盆里的药,目中仿佛还带着些恐惧之色,一双手也抖个不停。
小雷道:“你怕什么?”
丁丁咬着嘴唇,道:“怕你。”
小雷道:“怕我?我很可怕?”
丁丁的眼睛不再看着他,道:“我……我从来没见过身上有这么多伤的人。”
晚上。
晚上总比白天凉快,但小雷却觉得很热。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在发烫。刚醒的时候,他精神好像还不错,还能说那么多话。
他可以想象到,他在晕迷的时候,丁残艳必定将他照顾得很好,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嘴角还留着参汤和药汁的味道。
但现在,他整个人反而又难受了起来,尤其是那些伤口,里面就好像被虫在咬着,又痛又痒,他几乎忍不住要去抓个痛快,丁残艳不在屋子里,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这冷酷而孤傲的女人,内心实在是寂寞孤独的,她是不是一个人在躲着偷偷地流泪?
他很想了解她,但却拒绝去了解,拒绝去想。
他也很感激她,但却拒绝承认。他为什么总是要拒绝很多事?
门忽然轻轻地被推开了。小雷看着,没有动,没有出声,甚至连眼角的神经都没有跳。
就算有只饿虎突然冲进了这屋子,他神色也不会改变的。
进来的不是老虎,是个小女孩。是丁丁。
她看来却好像很紧张,一进来,立刻就回手将门掩住。
灯熄了,窗子却是开着的。星光从窗外照进来,照着她的脸,她紧张得连嘴唇都在发抖。
小雷忽然道:“请坐。”
丁丁一惊,吓得两条腿都软了下去。
小雷忍不住笑了笑,道:“你怕什么?”
丁丁忽然冲了过来,掩住了他的嘴,伏在他枕上耳语道:“小声点说话,否则我们两个人全都要没命了。”
小雷道:“有这么严重?”
丁丁道:“嗯。”
小雷道:“什么事这么严重?”
丁丁道:“你能不能站得起来,能不能走得动?”
小雷道:“说不定。”
丁丁道:“你若能站得起来,就赶快走吧。”
小雷道:“今天晚上就走?”
丁丁道:“现在就走。”
小雷道:“为什么要这么着急?”
丁丁道:“因为今天晚上你若不走,以后恐怕就永远走不掉了。”
小雷道:“为什么?”
丁丁道:“你知不知道她今天跟你换的是什么样的药?”
小雷道:“不知道,闻起来味道好像还不错。”
丁丁道:“毒药不是甜的,就是香的,否则别人怎么肯用?”这小女孩懂的事好像倒不少。
小雷道:“那是毒药?”
丁丁道:“那种药叫锄头草,你身上只要破了一点,敷上这种药,不出五天,就会烂成一个大洞,就好像用锄头挖的一样。”
小雷忽然觉得手脚都有点发冷,苦笑道:“难怪我现在已经觉得有点不对了。”
丁丁道:“你上午问我在怕什么?我怕的就是这种草,却又不敢说出来。”
小雷道:“可是——她既然救了我,治好了我的伤,为什么又要来害我?”
丁丁道:“因为她知道你的伤一好,立刻就会走的。”她咬着嘴唇,声音更低,道:“你的伤若又开始发烂,她才能照顾你,你若又晕了过去,她才能留在你身边——她虽然不希望你死,可是也不希望你的伤好起来。”
小雷出神地看着对面的墙,眼睛里的表情似乎也很奇怪。
丁丁突然道:“她这么样做,当然是因为她喜欢你,但你却非走不可,否则你迟早总会像泥巴一样烂死在这张床上的。”
小雷沉默着,忽然道:“你不该告诉我的。”
丁丁道:“为什么?”
小雷道:“因为我不能走。”
丁丁吃惊道:“为什么?”
小雷道:“我若走了,她怎么会放过你?”
丁丁道:“你……你自己都已经快死了,还在为我想?”
小雷道:“你还是个孩子,我总不能让你为我受苦。”
丁丁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带我走?”
小雷道:“带你走?”
丁丁道:“我也不能再留在这里——她已经疯了,我若再跟着她,我也会发疯的。”
小雷道:“但你若跟着我,说不定会饿死。”
丁丁道:“我不怕……说不定我还可以赚钱养活你。”
小雷道:“我还是不能带你走。”
丁丁道:“为什么?”她声音已像快哭出来了。
小雷叹了口气,道:“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去。”
丁丁眼珠子一转,道:“你可以去找龙四。”
小雷目中掠过一重阴影,慢慢地摇了摇头,道:“我找不到他。”
丁丁道:“他就住在京城里的铁狮子胡同。”
小雷道:“你怎么知道?”
丁丁道:“他自己说的。”
小雷道:“你见过他?”
丁丁道:“我见过他,小姐也见过他,她上午跟你说的话,全是谎话。”她叹了口气,接着道:“我看得出龙四爷对你,简直比对亲兄弟还好,若不是小姐答应他,一定可以治好你的伤,他绝不答应让人带你走的。”
小雷苍白的脸,已开始有了变化。
丁丁道:“临走的时候,他不但再三关照,要你的病一好,就去找他,而且还将他自己骑的那匹宝马,叫小姐转送给你。”
小雷只觉得胸口一阵热血上涌,一把抓住了丁丁的手,道:“是不是那匹乌骓马?”
丁丁点点头,道:“我也看得出他有点舍不得,但却还是送给了你,他说你比他更需要那匹马,因为你还要去找人。”
小雷怔住,冷漠的眼睛里,又有热泪盈眶,过了很久,才问道:“马呢?”
丁丁叹了口气,道:“已经被小姐毒死了。”
小雷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睛里发出了可怕的光,身子似也在发抖。
丁丁叹道:“有时连我都不懂,小姐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好像不喜欢你有别的朋友,好像觉得你应该是她一个人的。”
小雷紧握住她的手,忽然道:“好,我们走。”
丁丁的眼睛亮了,跳起来,道:“我知道后面有条小路,穿过去就是小河口,到了那里,就可以雇得到大车了。”
她又皱起了眉,看着小雷,道:“可是,你真走得动吗?”
小雷道:“走不动我会爬。”他眼睛里的光看来更可怕,慢慢地接着道:“就算爬,我也一定会爬到小河口的,你信不信?”
丁丁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爱慕和钦佩,柔声道:“我相信,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她这句话刚说完,就已听到丁残艳的声音,冷冷道:“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