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姐妹花求生:飞天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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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废弃的桥洞下,老流浪汉弹着他的那把破吉他。嘶哑的嗓音加上欢快的吉他声,听上去虽然不够优美,但一听就知道他是一个从不委屈自己的人。他想唱就唱了,哪怕自己的嗓音并没那么动听。在他旁边坐着的是今天死了几次都没有死成的夏雪,她是被流浪汉邀请过来的。两个小时之前,当夏雪穿过一个叫“小东京”的地方来到这里的时候,老流浪汉正和另外一个流浪汉抢地盘。他们都说靠河边的桥洞是自己先发现的,谁都不愿意睡在靠火车的那边。这里的火车每二十分钟就来一趟,巨大的轰鸣声吵得人根本没办法睡,要不是夏雪帮他说了句公道话,他可能没机会享受这一晚的清静了。

老流浪汉从一个烂推车里把自己的毯子拿下来铺在桥洞里,随后又从里面拿了几瓶啤酒出来。

“中国姑娘,我请你喝一杯。”老流浪汉把一瓶啤酒递给她。虽然这里到处是尿骚味,前面不远处还有几坨大便,但一点都不影响他的好心情。他今晚有安静的桥洞可以睡,有啤酒可以喝,还有前面墙上满墙的涂鸦可以欣赏,这就够了。

夏雪斜眼看了看老流浪汉,又看了看他手上的啤酒,把脸别到一边。

“喝吧,喝吧,就像这样,看看,像我这样!”他一手拿着啤酒对着嘴喝了起来,一手把另一瓶啤酒递给夏雪。

老流浪汉今天的收入不错,下午他在圣塔莫妮卡的海边公园弹了一下午的吉他,一共收到了三十美金。要不是那几个跳街舞的黑人小孩抢了人们对他的注意力,他可能赚得更多。不过这已经很好了,平时一天他能收到二十美金也就算不错了。过来的路上他买了好多啤酒,为了今天的收入,他要好好庆祝庆祝。

夏雪接过他手里的酒,大口大口地喝下去。

在此之前她是从来不喝酒的,那些酒后失态、丧失尊严的样子她是见过的。就因为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所以她更加要懂得自律。以前同学劝她喝酒,她笑一笑,说不会喝,也就躲过去了。团长劝她喝酒,如果她说她不会喝,老团长一定会说,不会喝多喝几次不就会喝了么?她不想驳他的面子也不愿意让自己难做,于是她找了一个更加有说服力的理由。她对团长说她喝酒过敏。老团长这才放过她。因为他知道艺人最重要的就是那张脸,要是满脸起了疹子,那就没法演出了。今天老流浪汉劝她喝酒,她喝了。反正已经横下一颗想死的心,在死之前有些东西她要亲自感受一下。比如喝酒。

空气中的尿臊味混合着啤酒的苦涩味刺激着夏雪的味蕾,这酒真难喝。她估计马尿味和啤酒的味道应该是一样的。可为什么还有人喜欢喝啤酒呢?也许这就像是生活吧,明明活得没什么意思,还是有那么多人在苦苦挣扎地活着。夏雪闭着眼睛,一瓶啤酒见底了。酒气一下子冲到头上,她想她是有些微醺了。

夏雪拿着酒瓶看着老流浪汉,他正弹着吉他,唱着歌,尽兴得很。她冲着老流浪汉用中文大声说道:“都成乞丐了,有什么好乐呵的?活成这样还不如死了的好!”

可怜的老头停下手里的吉他,眨了眨干涩的眼睛问道:“姑娘,你刚才说的那种语言很美,可是我听不懂啊!能告诉我是什么意思吗?”

夏雪摇了摇头,她说她什么都没有说过。

老流浪汉不肯放过她,追问道:“姑娘,你明明说了嘛,你看你刚才讲了那么长一段话,它肯定是有意思的。你就快告诉我吧。”他的老脸笑成了一朵鸡冠花,层层叠叠的全是皱纹。

夏雪握着啤酒看向老流浪汉的那条破成网状的被子,他和她一样,都是可怜人。她不能把那句话的意思直接翻译给他听。太伤人了。夏雪拍了拍他的吉他,说道:“我是说,你唱得很好听。”

老流浪汉笑了,他的笑声把几只正在睡觉的老鼠给吵醒了,老鼠们爬过来,围着他们团团转。他看着它们,一边笑一边从包里找出一块面包扔了出去,耗子们立刻往面包的方向跑去,它们抱着面包,吃得欢天喜地。

老流浪汉拍了拍手里的面包渣,回过头对夏雪说:“是啊,我的朋友们都是这样说的。这首歌是Charlie写的词,我谱的曲,歌名叫‘走进阳光里’,好听吧!”说完,他拿起酒瓶又喝了一大口。看得出,他很得意。

活成这样还能笑得如此开心,这对夏雪来说真是一个极大的讽刺,她甚至觉得有种被侮辱的感觉。因为这让她今天的两次自杀行动显得理由不充分。是不是她太过矫情了?不,她有她的苦衷!生活把她逼上了绝路,她不得不去死!夏雪推了推老流浪汉的肩膀,问道:“你为什么这么高兴啊!”说完她抿了抿嘴小声嘀咕道,“活着有什么意思?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啊?”

老流浪握着酒瓶想了想。人为什么活着?这真是一个好问题。在他年轻的时候,他也经常问自己也问其他人:人为什么活着?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每个人对待人生的态度不同,给出的答案也不同。那时候的他对生命这个命题存有很大的疑惑,当他听到越来越多的声音之后,就更加迷茫了。他觉得也许死亡才是生命的答案,不到死的那一刻是总结不出答案来的。但他又不敢死,他怕疼。直到有一天他在流浪的途中偶然发现他问的这两个问题合在一起就是答案时,他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一副活到老快乐到老的样子。

老头回答得很响亮:“人活着就是为了不断地寻找生命的意义。”

生命在每一个不同的阶段都会有不同的意义。他是这么认为的。他还知道过去不在自己手中,未来也难以预料,唯有现在这一刻才是他能把握的。所以他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快乐。可怎么才能让自己快乐起来呢?老流浪汉对夏雪说:“管理好你的期望,你就会快乐!”

就像他,一个乞丐为什么会这么快乐呢?就是因为他管理好了他的期望:他对温暖舒适的房子不抱任何期望,于是能睡在靠河边的桥洞里他就已经很满足了。因为有人还不如他呢,前面那个桥洞离铁轨那么近,估计那个家伙今天晚上没法睡了;他对能喝到1982年的法国红酒不抱任何期望,于是能喝到啤酒他已经很满足了,虽然啤酒酒精度数没有红酒高,但一样可以麻醉神经,一样为他带来了快乐。真好,一切都很好,今天有人为他说了句公道话,还陪他聊天、陪他喝酒。老流浪汉越想越开心,一激动,他又拧开了一瓶酒递给夏雪。

夏雪接过老流浪汉递过来的酒,低叹道:“人活着怎么能没有期望呢?”这次她说的又是中文。

老流汉把身子探过来,神神秘秘地问道:“姑娘,你这次说的又是什么啊?快告诉我,你这次说的又是什么好话,是不是你也觉得我说的话很有道理啊?”

夏雪一闭眼,眼泪刷地掉下来了,她擦了擦眼泪回道:“嗯,对的,你猜对了,我是说你这个期望管理的主意还真不错!”

老流浪汉哈哈大笑几声之后又拿起了他的吉他。这次他弹的是一首抒情的小曲,他拨动着琴弦缓缓地唱着,这首简单的曲子里仿佛倾注了他一辈子的柔情。夏雪听着流浪汉那苍老而慈祥的声音,躺在地上睡着了。

Ben沿着海滩往游艇的方向走。斜阳下,一对小情侣背着阳光在海滩上相互追逐。穿着沙滩裤的白人少年很快追上了穿着比基尼的金发女孩,他抱起她,两人旁若无人地亲昵着。海面上金色的阳光和他们的甜蜜一起爬进Ben的眼里。他们真是幸福的一对!这种幸福他也体验过,不过不到一年就都没了。曾经越美好现在越痛苦,因为“曾经”是抓不到、摸不着的。他的前妻就是他的曾经。这个“曾经”活在他的记忆中狠狠地折磨过他一阵子。活在过去的人是最痛苦的,所以再美好也千万别回头去想。Ben甩了甩鞋子上的沙往前走了几步,接着他越走越快。一辈子很短暂,活到九十岁也就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往前走吧,接下来找一个相爱的人,好好爱,不折腾。

回到游艇上,冲印机里的照片一张一张地从出口处吐出来,Ben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衣物,走过去拿照片。

这批照片冲印出来的效果确实要比显示器中看到的成像效果好很多。Ben把照片拿在手里。照片还带着机器里的温度,而这些照片勾起的回忆也在他脑子滚烫起来。他仿佛看到那天在停车场里,Helen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向他走来,和他聊天,把他送回家。他还看到他和她第一次单独约会时,她跟他度过的那个愉快的晚上。还有那天他偷拍好这组照片之后,Helen从透析室里走出来拥抱他的情形。

Ben走到吧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边喝边看。在Helen的这组照片底下是刚才在游艇上拍的那组照片。两组照片的主角都是女人,而且都是绝望中的女人。

Ben拿起一张他刚拍好的照片高高举起。照片中那个女人侧脸对着镜头,在她身后有一条细长的海边小路。唉,生命不就像这条海边的小路么?在这条路上有的人不敢活下去,有的人却不敢去死。

等等,这个女人的侧脸和Helen的侧脸怎么看起来有些像呢?Ben抽出一张Helen的照片仔细地对比了一下。还真是像啊!刚才在海滩上的那个女孩会不会就是Helen的妹妹呢?他拿起照片跑到甲板上往海滩的方向看去,这会儿夜已经黑了,海边除了几只海鸥,什么活物都没有。Ben拍了拍脑袋大骂起来:“猪头!和她多聊几句会死啊!当时怎么不问问她是不是Helen的妹妹呢?”

Ben走回船舱时,人都蔫了。他费尽心思地布了这个局,现在人到了美国,而且他刚才还跟她说过话,却又让她给溜走了。他怎么可以这么糊涂!洛杉矶这么大,现在该去哪里找她啊!再说,她那会儿在海边自杀的情形他又不是没看到,万一她要是跑到别的地方下定决心再死一次,那算是全完了。都怪他那个时候太小气,被女人凶一下就完全没耐心了,就连多看她一眼也懒得看。可是被一个想自杀的女人凶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她都打算死了,心里肯定积了很多怨气。让她发泄一下也好。女人嘛,都是要哄的,她凶她的,他厚着脸皮不走,哄哄她不就好了嘛!

“猪头!”他又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

Ben抱着手靠在睡房的门上,行李箱还有一半是空着的,床上放着一些简单的衣服和洗漱用具。现在到底是要把行李箱里的行李拿出来,还是把床上的衣服继续往行李箱里放呢?要是海滩上那个女人真是Helen的妹妹,他也用不着去中国了。但要是他又猜错的话,不就耽误了Helen,耽误了自己的幸福么?

书房里,夏雨坐在沙发上,在她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张寻人启事。这张薄薄的纸和那几张宣判她死刑的化验单一样,分量到底有多重,只有她自己感受得到。夏雪来了,她妹妹已经到美国来找她了。她看着寻人启事上的一排电话号码,缓缓地拿起手边的电话,没拨几个号码她又把电话放下来了。她该跟她说些什么呢?她从来没有尽到过做姐姐的责任,她愧对她。

寻人启事里的这张照片应该是夏雪在家里拍的吧?夏雨看到在夏雪的身后有一张廉价的床,床旁边是一个简陋的书架和掉了皮的墙壁。看得出,夏雪现在的生活条件很糟糕。她们从小受过那么多苦,如果夏雪知道了她现在的生活水平,一定会怪她没有接她过来一起享福。在印度遇到的那个出家人说过,一切情都是债。现在要“债”的在四处找她,而她却没有想好要不要还这份“情债”。

寻人启事里夏雪的脸静静地躺在上面,但那双充满困惑的眼睛却一刻都没放过她。唉,还是打吧,让妹妹到她的身边来聚一聚,不管她们能在一起过多久,让她这个做姐姐的对妹妹尽尽心也好。

电话在夏雨手上拿起来放下去,放下去又拿起来。数次之后,她的手指终于按全了夏雪留在寻人启事上的号码。拨好号,夏雨屏住气,犹豫着、期盼着。这一刻她感觉她的身体失去了包括呼吸在内的诸多功能。终于,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那个女人说道:“对不起,您拨的电话已关机。”夏雨把身体靠在沙发上。失望,她感觉到一种近乎绝望的失望。是这种感觉唤醒了她。原来她是那么想见见自己的妹妹。夏雨望着漆黑的窗外又拿起了电话。

“喂,是Ben吗?”夏雨问道。

“是我,Helen,你找我有事吗?”Ben拿着电话,眼神在那两张照片上来回打量。

“Ben,你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去找我的妹妹?”

“你妹妹?你的意思是去中国找你的妹妹?”Ben试探性地问道。他其实很想听到夏雨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如果她说,是的,我们一起去中国找我的妹妹吧,那该多好,这样他也不会因为自己的过失而太过自责。

“不,她在洛杉矶!”

答案是否定的。这么说海滩上看见的那个女孩一定是Helen的妹妹了。Ben放下电话,举起右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都怪他,现在只有想办法在她死之前把她给找回来,不然Helen就没有机会了。唉,这两姐妹啊,一个是求生不得,一个是求死不能,真够命苦的了。

睡梦中的夏雪被自己的嗅觉闹醒了,一股刺鼻的臭味冲上脑门。她捏着被子的一角把它从身上掀开。就是这条破被子散发出来的味道。她往另一头看去,老流浪汉的头靠在她的脚附近睡得正香。原来,昨天她和老流浪汉在桥洞里睡了一晚上。夏雪坐起身靠在身后的铁丝网上,看着老头消瘦的脸。老流浪汉紧闭着双眼,这张被白胡子霸占了一半的脸上却是带着笑意的。期望管理,他真是个内心强大的老头。夏雪站起来摸了摸衣服和裤子的口袋,她把身上所有的零钱掏出来,放进老流浪汉的帽子里,轻声对他说了声谢谢之后便朝铁轨的方向走去。她还要去找姐姐,在没有找到姐姐之前,她不能放弃。

晨曦中,一辆火车来势汹汹地从夏雪身边飞驰而过,吓得她往旁边的空地上移了一大步。夏雪惊魂未定地望着火车尾部喘了口气。还好,刚才没被撞死。她又向前走了几步,突然觉得身体某个部位蠕动得特别厉害,耳边还能听到咕噜咕噜的叫声。肚子饿了,要吃饭,要用钱。关键问题是没钱,她能靠什么赚钱呢?像老流浪汉一样卖艺吗?唱京剧?剧团的同事们现在都在美国,万一被他们看到该怎么办?同事们扮上戏妆站在美国的舞台上唱中国的京剧那是弘扬名族文化、为国争光,她呢?往街头一站,弄一顶破帽子摆在脚下唱京剧要饭?她拉不下这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