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二十三年春,万贵妃暴疾薨,谥号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葬天寿山。明宪宗皇帝辍朝七日,举国服丧。
万贵妃死讯传来的时候,大明朝野上下,皆是一片哗然。这个独享尊宠二十余年的皇贵妃,即便死后,也是极尽荣宠。天寿山本是下葬皇帝皇后的,以万贞儿仅仅是贵妃的身份,本只可以葬到燕郊,但宪宗皇帝一意孤行,坚持要让皇后的礼数来操办万贞儿身后事宜。朝中众多大臣虽觉不妥,或有一两个大胆进谏的,但宪宗皇帝一概置之不理,众臣无可奈何,
苏挽月听到这个消息,是在朱佑樘离开金陵之后的第四天。
那时候她正在金陵皇宫的藏书阁,在一列一列的书架中灰头土脸地找一些与“东瀛幻术”有关的书。她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她从房间里醒来的时候,额头明明有一朵淡紫色的扶桑花,但是见到朱佑樘之后,那朵花印却突然消失不见了。这件事或许与冷霜迟的“东瀛幻术”有关,所以她想找一找幕后的相关资料。
她东翻西找,没有找到讲幻术的书,却找到了一些讲“苗疆蛊术”的书。
“你在看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她顿时抬起头来。
苏挽月定睛一看,竟然是蓝枭,她立刻眼睛一亮,放下书本冲过去,将他从上到下“检阅”了一遍,说道:“你刚到金陵的吗?”看样子朱佑樘没有食言,果然让蓝枭来到金陵皇宫了。
“我要和你说件事。”蓝枭看起来并没有受伤,也没有被惩罚,他看着她,突然一转话锋,很严肃的语气。
“什么事?”苏挽月怔了一下。
蓝枭目光扫过周围一圈,静静屏息听了片刻,确定左右周围没有闲杂人等,才用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在苏挽月耳边说:“万贵妃薨了,前夜突然暴毙,宫中内外都十分疑惑。太子殿下在京中处理一些事,以防朝中有不轨之心的人趁机作乱。他让我来金陵看着你。”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苏挽月叹了口气,心里替万贞儿觉得惋惜,语气中带着些遗憾,也带着些唏嘘,“她在宫里横行霸道了一辈子,最后还是逃不过这一劫。”
生命最公平的,大抵是人,都会有死亡的一天。以前万贵妃那样咬牙切齿地对她,恨不得将她弄死而后快,她对万贵妃也没有什么好感,但是等到她真的不在人间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其实也没那么开心,反而对她隐隐有些同情。
“你不恨她么?”蓝枭抬眸看着她,“当初如果不是她暗中谋害你,一力撺掇皇上为太子殿下娶亲,强行给他定了太子妃,你和殿下之间也不会弄成这样,难道你打算一辈子不明不白地躲在金陵?你是个聪明的人,应该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虽然距离上次见面的时间并不长,但她明显有了变化,虽然依旧是那张清丽出尘的脸,但是她的眼睛里不再像以前那样纯净天真,而是多了一些担忧和牵挂,多多少少比以前沉淀出了一些成熟的味道,给人一种很异样的感觉。
“关于这件事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苏挽月垂着头叹了口气,他与她之间向来没有秘密,他会怪她毫无原则,抵抗不了太子的诱惑吗?
蓝枭走近她身边,轻声提醒说:“皇上重病在床,恐怕也不久于人世。太子殿下很快就会登基。伴君如伴虎,不管你将来做什么样的选择,只要你在他身边,务必多加小心。”
“为什么?”苏挽月不太明白蓝枭怎么突然之间变得为这么小心翼翼起来。
“他以前只是皇太子,以后会是大明朝的皇帝,你所面对的境况会完全不同……”蓝枭欲言又止。
“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啊?”苏挽月大约听懂了,她皱着眉头沉思了下,而后有些抱怨说了一句。
蓝枭犹豫了片刻,才说:“殿下有命,若是一个月之内京城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就让我将你带回去。”
苏挽月猛然听见这句话,立刻起了疑心。朱佑樘临走之前明明说得清清楚楚,说他处理完了京城的事情就会回来金陵陪她,然后再也不回京城了,怎么这么快就变卦了?是她太天真,还是他的想法变得太快?
“殿下让我转告你,金陵之约他会记得,但眼下情况不同,希望你能谅解。”蓝枭看着苏挽月惊讶的模样,他不愿意看到她失望,更不愿意她为太子而伤心难过,只是他表面上掩饰得很好,依旧能不动声色地转达朱佑樘的话。
“我不能回去。”苏挽月一想就明白过来,立刻摇头。
“殿下说,他知道你会生气,不管怎样等回宫了再说。”蓝枭看着她,声音很轻很轻,“皇上卧病,宫里现在危机四伏,殿下让你在金陵等候一个月,就是打算等事情平息再接你回去。”
苏挽月没有说话,按理说,从万贵妃薨逝到明宪宗皇帝驾崩、太子登基继位的这段时间,朝廷和皇宫无疑是凶险而暗流汹涌的。虽然她人不在京城,也不知晓宫里现在形势,但眼下动荡之时,万贵妃一死,这些年来依附于她的各番势力,明争暗斗的必不可少。所谓“树倒猢狲散”,这对局外人来说,也是一网打尽的好机会。朱佑樘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对她来说,朱佑樘能够做到这个地步,已经算是体贴万分了,她理应是相当感动,但她向来就不会为别人的作法而改变自己的决定。就算朱佑樘仍是真心相待,她现在还没有整理好心情,回去面对那边的人和事。
“如果我不肯回去,他会怎么对你?”她抬头看了一眼蓝枭的表情,隐隐为他担心。
“我怎样都不要紧。”蓝枭抬头看着她,“我所担心的是你,你究竟怎么想?你若是真心喜欢太子殿下,就听他的话回宫去吧,不要再满天下乱跑了。以我所见,太子是个专情且长情的人,若是你回到他身边,他必定不至于让你受委屈。”
苏挽月听到他这么直截了当的盘问,看着蓝枭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微笑着凑到他跟前说:“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吗?在云南的时候,我承认我有一点点喜欢他。可是,我一早就知道他要的走的路和我完全不同。他说他心里没有太子妃,可我觉得并不完全是那样,他们是夫妻,马上还有共同的孩子,他们之间绝对不是逢场作戏。正如你所说,他以后会是大明皇帝,后宫妃嫔无数,坐拥万里江山,我呢,既不懂得后宫争风吃醋的手段,也不屑于跟她们斗心机玩权谋,与其把自己变成一个怨妇,还不如不要进紫禁城那个牢笼!你说是不是?”
蓝枭面无表情听完她长长的一段话,看着苏挽月的微笑,叹了口气说:“你倒是想得透彻明白。”
女人的直觉一向十分敏锐,朱佑樘与太子妃张菁菁之间感情关系究竟如何,虽然外人并不知道详细情况,但至少宫中内外诸人看来,他们夫妻还是非常和睦的。
“每个人都有苦衷,我理解他,但我不会为了他而放弃尊严和自由。”她很笃定地从书架上将刚才那本书取下来,望着蓝枭笑了笑,“你如果要听他的话,捉我回去,我无话可说。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也许半路会偷跑掉,就算回去了,他那座皇宫也关不住我。”
“我也不想你委屈了自己。”早在云南的时候他就已经想通了,这辈子只愿在旁边静静看着苏挽月,看她过得好就是足够。她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按着自己的方式活得潇洒又大气,这一点正是他想做到却永远都做不到的。
“过来帮我找书吧!”苏挽月望着蓝枭笑了一下,“我会等他一个月,看他究竟会不会来金陵找我。”
藏书阁里久不经日晒,虽被打扫得很干净,但总有一种尘螨飞扬的感觉。这里藏书颇丰,一列一列的书架中,藏着很多失传已久的珍贵图书,好一些已经流失了的古书也能找到,苏挽月手里抱着那本讲苗蛊的书,眼睛仍在架子上翻找,她埋头找了好一阵,拍了拍灰,把架子上的另一本书收到了怀里。
“小心。”蓝枭伸手挡住了上面跌下来的一本图册,顺势替她擦掉了额头上不知道从哪里沾来的灰土。
“你看这本书,是不是很奇特?”苏挽月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那本书,她已经找到了“东瀛幻术”相关的记载。
“你不要误入歧途啊!这些神鬼之学,容易走火入魔。”蓝枭瞥见了封页上的字,很紧张地劝她不要看。
“你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数。”苏挽月抬头望了蓝枭一眼,在昏暗的环境中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显得炯炯有神,却又蕴含着说不出的柔情与关怀,让她觉得十分温暖,“我们可以出宫去逛逛吗?”
“你又要去哪里逛?”蓝枭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
“十里秦淮。”她眨了眨眼睛,“到了金陵,不去看看那些歌姬,岂不是太可惜了?”虽然她知道形势险峻,但蓝枭毕竟不是普通人,不但有运筹帷幄的智谋,也有过人的武功手段,跟着他是绝对安全的。
虽说夜晚金陵应天府的秦淮河边是歌舞升平,但向来都是大男人去喝花酒的,很少有苏挽月这样十七八岁未出阁的姑娘家,大摇大摆地去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