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鸡鸣之声,空气中的酒气和香气突兀的消失了,一切都仿佛是妖精幻化的魅影,在天明来临时,全部都不见了。
心跳,飞快。
仿佛有什么从胸腔中剥离,整个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却又有无穷的力量,让我不断地飞驰,不想停下来,不愿意停下来。
断了,终于是断了所有。
我和穆沄逸之间,终于是路人了。
从来没有想过,居然会是由我口中说出决断的话,居然会是我,亲手粉碎了我自己的誓言。
即使他嫁给姐姐,我依然固执地想着他,念着他,守护着我心中的那一个穆沄逸。甚至自我地认为,他是爱我的,只要他依然爱我,纵然他是姐姐的丈夫,却也还是我的沄逸。
不是了,如今什么都不是了。
空了,心中的某一处。
数年的执念,数年的相思,终于还是陌路了。
涩涩的感觉涌上眼角,我扬起头,让风吹过,凉凉的。
扑入浴池,让那温热的水,抹去我身上结痂的血渍,也抹去我心间的疼痛。掬起一捧柔柔地淋下,我舒坦地长舒一口气。
突然,我眉头一动,手指连弹,手中的水珠夹杂着风声,打向房梁。
“不是吧,你欠我的药钱还没给,就准备杀人了?”轻笑伴随着一缕垂下的艳红裙边,夜那冷冰冰的金色面具探了出来。
她坐在房梁上,手中半拎着她的酒壶,啧啧出声:“我说日啊,我是该说你的爷太疯狂,还是该说你不够怜香惜玉?”
我没说话,脸已经拉了下来,而她,只是高高地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我没有偷窥的嗜好,我才进来的。”
“夜半三更,让你等了这么久,似乎是我的不对了?”我大咧咧地趴在水池边,让那温润舒服地流淌过身边。
她靠着房梁,看着房顶发呆,忽然冒出一句:“你不觉得你今天晚上有些冲动了?”
冲动?
我?
“你跟踪我?”我猛地从水中站了起来,仰头对着她,口气不太友善。
“我只是不想你有事。”她垂着手,懒散地叹了口气,“我总觉得以你的机智,极少做出这么冲动的事,有些事情,似乎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我刚刚平静的心因为她的话再一次烦躁,我不想提到那个人,非常不想!
在她潇洒地举起酒壶时,我突然硬硬地丢出一句:“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事?”
扯过旁边的干净衣衫,迅速裹上我的身体,纵身坐到她的身边,顺势抢过她手中的酒壶:“别说你想我,那话骗鬼。”
她没动,任我就着她的酒壶大口喝着,竟然难得地没有和我算酒钱。更难得的是,她居然拿出了瓶药甩入我的手中,示意着我左臂的伤口还没上药。
凑向瓶口闻了闻,我惊讶地笑出声:“这么好的药我不敢敷啊,实在是怕要数倍奉还。”
她沉吟着,居然没和我斗嘴,半晌从唇缝中憋出一句:“日,我们是不是朋友?”
“不是!”我想也没想地抛出两个字,转头看着她,正经的表情突然咧出一个大大笑容,“我们是生死与共的搭档,日夜双侠。”
三年来,我虽然与她从未谈及过彼此的过往,只知道彼此都有段深埋的回忆,我们是最亲密的战友,却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而今天,她第一次对我提及了“朋友”两个字。
三年间,我承她的情比她承我的要多得多,无论她提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做到,我相信我一定会去做。
没听到那做作的娇嗲,反而我有些不习惯。她垂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而我只是等着,等她想说的时候,她自然会说。
“日,你是不是要去御风娶他们的皇子?”
她的话,让我一愣,脸上顿时失去了轻松:“夜,江湖中人不该涉及朝野之事,以你精明的性格,千万不要蹚浑水。”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沉重。这样的夜,在以往的三年中,极少极少,少到几乎没有出现过这般的失落。
“不蹚,却不得不蹚。”金黄色的面具转向我的方向,“日,我知道御风给了你挑选的权利,我恳求你娶一个人,将他带离御风,好不好?”
她没有用请,也没有用希望,而是恳求。
“谁?”我只问了一个字。
“御风五皇子,兰陵煜。”
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却是微笑着:“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她的手,从我的指尖顺过酒壶,手指一拍,酒箭从壶嘴中射出,却不是冲向她的唇,而是如同酒雨般洒下,淋上她的发丝。
顿时,酒香弥漫,她仰起头,重重地吸了口气:“答应我,日。”
这样的夜,从未见过,我心头弥漫着古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给我一个理由,一个让我答应你的理由。”
夜手指一撑房梁,红色的曼陀罗飞舞飘然,穿过窗棂,在人影消失前,空气中淡淡地撒落几个字:“因为他是我的爱人。”
她不见了,我却呆了。
若不是那空气中残留着的淡淡香气是属于夜的,我真的会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一场古怪的梦。
我最好的搭档,在深夜中求我娶一个男人,一个我从未见过,也未曾听过名字的男人。
而这个男人,是她的爱人……
窗外,远处传来鸡鸣之声,空气中的酒气和香气突兀地消失了。一切,都仿佛是妖精幻化的魅影,在天明来临时,全部都不见了,只留下我呆呆的,回味着,迷茫着。
夜走了,来得无声无息,走得悄悄默默。
没和我打招呼,甚至没等我问一个究竟,她只是丢下了一个请求,一个让我莫名其妙的的请求,丢给我满脑子的疑团得不到答案。
她究竟是因为心疼那个男子,不希望他成为交易的筹码,所以让我娶来;还是自己能力有限,借着这一次的机会带他出皇宫,让我的王府多一个有名无实的王夫,而她身边则多了个爱人?还是曾经的情伤让她无法面对?
我什么也不知道,这个浑蛋却已经不知道去了哪儿。
我唯一的指望,只有千机堂能给我一些答案了。
一个人在街头晃悠,千机堂的小铺子就在不远的前方。我琢磨着要不要进去,四处看着,心中纠结。
夜的秘密,我虽然好奇,却也知道尊重,她一直不肯说的故事,会不会在我的询问中透出一丝半点?知道了,她会否愤怒?
可不问,我又怎知不会落入他人的算计中?虽然是搭档,虽然是生死与共,可我不能拿国家之间的联姻来开玩笑。
还有月栖,没能送别他,是我心中一份隐痛。总是在不经意间想到他,担忧和牵挂着,不知道他吃得好不好,不知道他住得好不好,不知道他又有没有摔跤,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我?
就在我举步之时,我的裙角被扯住,伴随着一个苍老又颤巍巍的声音:“姑娘啊,可怜可怜老婆子,给点吃的吧。”
我低下头,一名鹑衣百结的老太婆趴在地上。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了,结成团顶在脑袋上,身体蜷缩着,破烂的衣衫遮挡不住秋日的寒意,正瑟瑟发抖,鸟爪子一样干枯的手揪着我的裙子,昏黄浑浊的老眼哀求地望着我。
她不是丐帮的人,身上没有丐帮身份识别的麻袋,可能真的只是个孤苦无依的老人。
我不算善心的人,只是不想被人打扰我的思绪,顺势抛下一锭银子在她脚边:“去买吧。”
“姑娘!”我再次欲抬的腿被她抱着,我有些不快,皱眉看着她。
她咧开嘴,露出一排黑黑的牙齿:“姑娘好心,能给件衣服穿吗?”
我看看身上,一件白锦的外衫拢着我的银白长裙,虽说名贵,却实在不是能御风挡寒之物,里面的单裙要是脱了,我岂不是要穿着兜衣奔回家?
扯下我身上的白锦外衫,我丢上她的肩头:“这衣服你要喜欢就拿去,当了能有不少银子,你换厚实点的衣服过冬吧。”
千机堂的店老板已经远远地看到了我,暗中揖了个首,我微微点了个头,彼此错开眼神。
她喜滋滋地把衣服披上身,眼神又盯上了我手中的小包裹:“姑娘那个能给我吗?”
这是我给子衿带的绿豆糕,子衿虽然从不挑剔,我却能看出来他嗜好甜食,刚才路过顺手买的准备讨好他,还有给流波买的酥饼。
有些舍不得,而店老板已经又一次看向我,显然是有事急着向我汇报。
手中纸包一塞,我丢入老太婆的手里:“拿去吃吧。”
东西还能再买,事情可不能耽误。
又一次抬脚,老太婆却也又一用力,我差点摔了个狗吃屎,看着大腿被她依然执著地抱着,我有些哭笑不得:“再要下去,我就要裸跑着回家了。”
她咧着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姑娘,这次我不要,送你一点东西。”
送我?
我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前前后后看了看她,她有而我没有的,只怕就是身上的那几两泥垢了。
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一脸的皱纹挤在一起,仿佛堆出了一朵纸皮干花:“送你两句话。”
怎么听,这都不像是个要饭的人说出来的话。如果她此刻摇着铃铛,抓着个卦杆,上面再写几个字“铁嘴神算”,说不定我还会听听。
“阿婆!”我苦笑地看着揪在我裙子上的黑手。几道黑色的印记突兀而明显,“我真没东西给你了。”
她一只手揪着我的裙子,一只手扯开牛皮纸包,拿出香香的绿豆糕吃了起来,开心地直咂吧嘴:“我说了是送你的,不要东西。”
千机堂老板已经在远处打眼色了,我无奈地蹲下身体:“那好吧,你说,我听着。”
她点了点头,轻轻吐了几个字:“你身份尊贵,钟灵毓秀,天之骄女,是不是?”
这有什么是不是的,我从来不蒙面,身为王爷虽然尊贵,以我从前招摇过市的性格来说,认识我的只怕也不少,不稀奇。
“就这个吗?”我点点头,“阿婆很厉害,那我能走了吗?”
她紧了紧揪住我下摆的手,裙子被她拧成了一团,皱巴巴的被她握在手中,另外一只沾满了绿豆糕渣子的手在我裙子上蹭了蹭。绿色的粉团沾上我银白的裙子,和黑色混在一起,抢眼得厉害:“别急,还有。”
“您说,您说。”还好我自己以前也在丐帮混过,没什么洁癖,任由她把我的裙子当抹布用,只希望她赶紧说完,我好滚蛋。
“天下最好的东西你都能轻易地得到,只是当你以为拥有的时候,又会莫名其妙地失去,一无所有。”她看着我,笑得依然像一朵纸皮花。
不过这一下,我笑不出来了,怪怪的滋味涌上心头。似乎又回到了母皇驾崩的那一夜。
三军统帅,王位继承人,爱人即将成亲,一切的美梦在瞬间破碎,毫无预兆。
“是吗?”我微笑着,语气轻松,“但是我没有碰到过啊,阿婆您看走眼了吧。”
她摇摇头,眼神戏谑:“别死鸭子嘴硬,你以为现在的你什么都有了,就不会有事?告诉你,这就是你的命,当你什么都拥有的时候,又会重复当初的命运,再一次一无所有,什么都失去。”
下面她该不是要我诚惶诚恐地问她如何化解吧?
再请回家好吃好喝地供奉着?
我站起身,抖抖衣服:“好,我知道了。”
她大力一扯,我只感觉到腰间一紧,险些被她拽到地上去,这力气哪像一个即将被饿死的人?“老太婆没说完,不许走。”
我敢走吗?我怕我的裙子都被拉破了。
“你太美,你得到的东西也都是天下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可以说,你的生命中没有不完美的东西。所谓天妒英才你应该听过吧,老天是不允许太优秀的人出现的,所以当你得到一切,它就会让你失去一切,不管是金钱,地位,身份,还是男人。因为与你生命相系的东西,都太美,太好。”
这一次,我无言了。
美丽的容貌,超然的地位,绝世的武功,卓越的领军头脑,还有艳绝天下的爱人。可以说,我真的没有付出太多的心力,却理所当然地碰上了,得到了。
天妒,如果老天真的会妒忌,那么我的确该首当其冲。
“别以为我骗你钱,我收了你的银子,穿了你的衣服,吃了你的东西,自然会告诉你化解的方法。”我还没开口,她已经打开酥饼包,一边吃一边说,饼屑子乱喷,“你把美的都变成丑的,就不遭天妒了。”
“美的都变成丑的?”我傻了眼,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比如说,你把自己的脸划花了,吃成胖猪,地位不要了,天天和我一样讨饭,把你漂亮的男人都休了,就行了。”她每说一句,我的脸就拉长一分,脑海中幻化着自己顶着一张满是刀疤的脸,身材肿胀不堪的样子。
喉咙发干,我终于忍不住出声询问:“没别的办法?”
“有!”这一声,如同炸雷一般在我脑子里炸开,让我的眼睛一亮。
她对我钩钩手指,我凑上脑袋,听到她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去找一个丑夫,天下无人能比的丑夫,丑到人神共愤,丑到天怒人怨,让他的命运与你相系,血脉与你相连,就能让你不再受天妒,你身边的爱人也不会被你牵连受苦。”
丑,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