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功一周天,身上的衣服干了,精神也恢复了,全身舒坦无比。我深吸一口带着雨雾气息的空气,整个心扉中都溢满清新,一直凉爽到头顶,让整个人都飘飘然的舒坦。
此刻的子衿和流波应该也烘干了衣服吧?
我望望天色,决定回到屋子的前堂。
雨依旧未停,天空中雷声阵阵,沉闷地轰上心头,噼里啪啦的雨点如黄豆般洒下,砸在地上溅起珠花碎玉一样的色彩。我看着屋檐垂挂着珠帘连续地淌下,天地仿佛被衔接在一起。
天井中,一个修长的人影趴伏在雨中,低垂着头,如死了般。
长发被雨水冲开,顺着水流的方向长长地染开,破烂的衣衫被雨点砸着,贴合在他的身上。他仿佛被那沉重的水打得抬不起身,就这么让雨水冲刷着。
我看见,露在衣袖之外的半截手臂和手腕,在水中慢慢失去了泥土的黑色,苍白得吓人。更吓人的,是手臂至手腕间,一道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被雨水冲去凝结着的血痂,未愈合的伤口像一张张婴孩的嘴,张开着。
以我的经验看来,那每一道伤痕都是自手臂外沿切入,拉扯至内沿,轻易地可以看明白,这不是他人之伤,而是自残。
我不知道他承受过什么样的伤痛,也不想知道。我不爱多事,刚才放下的银票,只是出于他对生死漠然的欣赏而已。
我没有去劝他,因为我也曾经这般。他需要的是自己的空间,我能做的就是不让他知道我看见了他。
还没走到内堂,清嫩的嗓音伴随着抱上我腿的身影,让我又一次停下了脚步:“漂亮的姐姐,你买了流星好吗?”
“嗯?”我眉头一挑,惊讶于他的大胆和甜嘴。
他仰起脸,痴痴地望着我,我几乎在他眼中看到飞出的两颗红色的心心,飘上我的身体,爆裂开……
“流星从来没见过像姐姐这般的人物,飘逸如仙子下凡,艳丽似春花,冷傲若秋月,不羁潇洒,如风过草尖转瞬便远去。流星喜欢姐姐,姐姐买了我好吗?”
我还没开口,他一连串的恭维之词毫不打嗝地逸了出来,配合着那双星星眼,看上去纯洁真挚无比。他蹲在地上抱着我的腿,就如同乖巧的小白兔,呃,小黑兔。
“为什么要我买你?”任谁面对这样的纯真都无法拒绝,我蹲下身子,看着他。
他轻轻撅了撅嘴巴,杏仁大眼黑白分明,像雨水洗刷过的天空,干净透明:“姐姐替我救救师父好不好?如果不是为了流星,师父不会这样,师父,师父其实很,很,很……”一连“很”了几个字,他抽了抽鼻子,声音已经哽咽。
他有让人不舍的本钱,换作任何一个人,也许在这一个动作之下就缴械投降了。如果我不是肩负着刺探九音秘密的任务,如果我不是扛着三国为九音和谈的责任,或许我一时心软就答应了。
他的手指揪着我的衣衫下摆,拉扯着:“流星喜欢姐姐,流星不想卖给别人,姐姐买了我好吗?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老老实实去做,姐姐你人好心好,菩萨一般的人,一定会善心大发的是不是?”
他也是出身良好的人家吧,听他说话定然是读过书识过字的人,沦落成这样令人不免欷歔。
见我沉吟,他的小爪子挠着我的腿,扑闪着猫儿一样的闪亮双瞳:“姐姐,我刚偷看到前面有两位漂亮的哥哥,你带我去认识下好吗?”
那一脸垂涎可写的满满的,眼神里全是向往。
我看着衣服上一排小爪印,眼前的小黑兔子期待地仰着头,小嘴半张着,可怜与哀求透过泥巴糊满的脸蛋清晰地显露出来。
瞄瞄他身上那厚得和盔甲差不多级别的泥巴层,那厚度几乎可以做一只正宗的叫花鸡了:“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啊。”眼睛眨眨,疑惑地低下头,在自己身上看看,又抬了起来望望我,“姐姐为什么这么问?”
“你为什么想认识那两位哥哥?”我以为只有女人才会对那两人的魅力无法抗拒,没想到他们居然是男女通吃啊,还是我面前这个小娃娃本身不太正常?
莫不是,他有断袖之好?
他脸颊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粒粒如珍珠色泽的牙齿和那黑色的泥巴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腻着我的腿,嫩嫩的嗓子毫不犹豫地亮出几个字:“因为哥哥漂亮。”
“那你要我买你也是因为我漂亮?”这甜甜的笑容,含糖度百分百,突然间这么展现,杀伤力百分百,闪得我一阵头晕眼花。
这只黑兔子,居然还是只黑糖兔子。
他抱着我的腿,小脸在我的裙子上蹭了蹭,银白色的下摆上多了几道黑色的不规则花纹:“是啊,姐姐漂亮,流星想跟着姐姐,哥哥漂亮,流星也想跟着哥哥。”
这小家伙,有奶便是娘吗?
只要有张漂亮的脸,他就花痴兮兮地跟着跑了?
我看看那个依旧在大雨中匍匐着的死人:“你想跟着我?那你师父怎么办?”
“我带着师父!”他用力地点点头,毫不犹豫地再次散发出那种迷恋的目光,“师父是美人,不可以丢下。”
这个白痴的家伙,对人的判断仅仅是一张脸?
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这么个笨蛋?
我轻轻地掰开他的小黑爪子,从怀里抽出两张银票塞到他的手里:“姐姐不能带着你,这个给你和你师父。”
“那姐姐是买了我吗?”他的眼神一亮,从抛弃的小兔子直接晋级为被收养的小猫,黑黑的表情煞是动人。
我的目光转向天井,雨势已经变小,天空渐渐透着高而远的干净晴蓝,屋檐上的水珠滴滴答答落着,而水中的人影依旧一动不动。
“既然这么不舍得师父,你就这么让他睡在雨中?”我一努嘴,小家伙顺着我指的方向踮起脚,好不容易才让目光越过我的肩头。
小黑脸估计刚才一直只想着如何让自己被我买走,根本没留意其他,这一看瞬间让他变了脸。
粉嫩嫩的唇被珍珠贝齿紧紧地咬着,大大的眼睛里顿时飘起雾气,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速度堪比刚才的滂沱大雨。
“师父……”小身子蹿了出去,紧紧地拥上那个水中的人影,“师父,你不要丢下流星,不要丢下我。”
我轻轻叹了口气,没有留下来继续探听的想法,迈步走向前院。
若说我完全没有猜测那是骗人,我好奇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好奇他们的来历,不过那些疑惑在我看到流波的后背后就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光裸的脊背上麒麟的图腾栩栩如生,在披散的头发遮挡下若隐若现。
没看见子衿,我大胆伸出手,直接摸上他的脊背。手下的触感让我一声口哨响亮的吹了出来,狠狠地捏了捏,再揉了揉,啧啧出声。
他猛地回头,晴蓝双瞳中闪着不知名的火焰,瞪着我。
我冲他一龇牙,手指再次用力,感受着肌肉的力量,“手感真不错。”
他没说话,只是瞪着我,我一反身,撅起屁股:“如果觉得吃亏了,我让你摸回来好了。”
“啪!”重重的一声。
第一个反应,身体上某个肥肉集中的部位像被铁块拍上了一般。
第二个感觉,所有松散的肥肉在外力的作用下猛烈地向中间挤压。
第三个动作,我一声嗷叫,捂着屁股窜出屋外,投入子衿惊讶的怀抱中。
他似笑非笑,好像什么都清楚,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一抹狡猾掠过眼眶:“楚烨怎么了?”
臀瓣上被火烧过一般热辣辣的疼,该死的流波,他是练过大力金刚掌吗?这幸亏是我的屁股,如果是胸,我养了二十多年才那么一点点高的小山峰不是在一掌之下就成平原山谷了?
想象着那样的画面,流波狞笑着叉腰,冲着我大吼:“现在老子给你拍平了一边,你求我啊,求我啊,求我来给你拍平另外一边让你好对称。”
死家伙,都不知道怜惜美人的吗?
浑蛋,就算我不是美人,最少也是他的主子。
不过很奇怪啊,他居然会还手,我还以为他会直接不理我,任我上下其手吃豆腐呢。
子衿微微一抿唇,笑得有些坏:“怎么,偷香被蜜蜂蜇了?”
我手一抓,牵上子衿:“走,寻家客栈,好好睡一觉去。”
躺在客栈的床上,头枕着子衿的腿。他一缕青丝从肩头垂下,被我捏在手指间把玩,有一下没一下地搔着他的脸,轻松地半眯着眼,哼着不成调的曲。
他的手,轻柔地抚摸我的脸,静静地看着我,嘴角有藏不住的笑容,柳似春风般温柔。手指在我唇边摩挲着,清香浮动。
子衿从来都是温柔地对着我,任我逗弄调戏一笑置之,从来没听过怨怼之词,也没有别扭的心思。用他的怀抱包容着我的任性和肆意,只要平静地躺在他的胸口,静静地听心跳就是一种最美的享受。不过自从出了京师,他偶尔飞扬着的笑意在脸上展露的同时,更多的是夕阳下眼瞳深处的幸福。
他的幸福,仅仅是因为我在身边,不过偶尔的调皮更让我从心底想要宠他,疼他,呵护他,虽然这是他对我说的话。
眼皮一抬,我坏笑出声:“是啊,没吃饱,你给我吃吗?”
“你也这么对流波说话的?”他被我扑进床榻间,顺势将我揽在怀抱中,让我枕着他的手臂,舒适地贴合着。
“流波?”搞怪的手指本来已经顺着他衣衫的前襟猫了进去,被这个名字一怔,下意识地重复着,停下手中的动作,“你认为我会对他有想法?”
“不是认为,是肯定,也许你自己不觉得,但这是事实。”
我承认,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安分的女人,我那张贱嘴巴最爱占口舌便宜。现在的我也许被各种事情缠绕着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却绝不代表我会绝了玩美男的心。
不过被子衿如此一语道破我对流波的心思,还是让我有些讪讪然。茅屋里我伸出禄山之爪的行为,想必也被他看在眼内,才会有今日之言。
手指穿过他的发,那缕缕丝缎般的垂顺穿过我的手指散落,我停了停声音,突然无比认真地看着他的眼,“如果你觉得我太多情,我会为了你收敛。”
我没有说什么承诺,也没有说什么誓言,但是我说出口的话绝不会打半分折扣。
“你舍得?”他的身子动了动,侧身拥着我,将一方天地尽皆环绕着我,修长的腿架上我的腿,将我整个人困在他的气息中,古怪地浅笑。
“舍不得。”没有半分隐瞒欺骗的意思,我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一声声有力的心跳,“但是为了你,值得。”
腰间他手臂的力量突然大了不少,他的鼻息喷在我的耳畔,在我的耳垂上滑过,说不出的诱惑:“你放得开流波?还有你心中的爱人?”
心中的爱人……
这句话如一把重锤砸上我的心,打得我猛然一颤。
沄逸,我不想放开,但是他放开了我,不容我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