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在这一时期,对自己的古史研究进行了自我批判。在《十批判书》、《青铜时代》中,他反复强调要“以一个史学家的立场来阐明各家学说的真相”,而不是“以一个宣教师的态度企图传播任何教条”。他说:“我们要还他个本来面目”,“是什么还他个什么,这是史学家的态度,也是科学家的态度。”华岗在《中国历史的翻案》中认为,“致用”与“求真”的关系问题,“为中国历史学中十分重要,而又尚少系统研究的问题”。强调为了改造现在和争取将来,必须熟悉过去,“但我们所需要的是真实的过去,即真实的历史,而不是伪造和歪曲的历史。”他认为:“历史本身就是一种科学,而科学必须实事求是,不能容许人们说谎行骗。假如认为为了‘训练’与‘教育’的目的,可以歪曲历史事实,或者在某种程度上修改事实或增减事实,那就是离开了科学的立场,否定了客观真理,而一切离开科学立场与否定客观真理的想法和做法,都是有害和错误的道路。”针对所谓“矫枉过正”的说法,郭沫若指出:“我认为答复歪曲就只有平正一途,我们不能因为世间上有一种歪曲流行,而另外还他一个相反的歪曲。矫枉不宜过正,矫枉而过正,那便有悖于实事求是的精神。”华岗也指出,马克思主义史学要建设“货真价实的信史,亦即是科学的中国史”,“用不着矫枉过正,更用不着重新涂抹,而是要还元出对象的本来面目,这是翻案工作与建设信史的必要前提。”
在求真与科学性问题上,马克思主义史家在早期,虽一般来说也注意史料的运用,但更偏重于理论、方法,认为理论、方法是最根本的,研究方法实重于史料问题。这一时期,他们更突出了史料的重要性问题,并强调理论、方法与材料的统一。他们认识到,历史研究不能光是高谈方法论,而是应当“走进中国历史资料的宝库,去用历史资料来考验方法论”。郭沫若在《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中指出:“无论作任何研究,材料的检讨是最必要的基础阶段。材料不够固然大成问题,而材料的真伪或时代性如未规定清楚,那比缺乏材料还要更加危险。”认为研究中国古代,最感棘手的是仅有的一些材料却都是真伪难分,时代混沌,“不能作为真正的科学研究的素材”。而有关文献上的辨伪工作,自乾嘉学派以至最近的古史辨派,却做得“相当透彻”。鉴于新史家“对于史料的征引,首先便没有经过严密的批判”,他指出:如果我们新史家“对于旧文献的批判根本没有做到,不仅‘古史辨’派的阶段没有达到,甚至有时比康有为、阎百诗都要落后,这样怎么能够扬弃旧史学呢?”吕振羽也提出:“我们须努力树立新史学的考据学,对已有材料进行系统的考证。”在史料与方法相互关系上,他们认识到理论、方法固然重要,但必须有坚实的史料作基础。如果没有史料,“即使我们有最正确的历史方法,则方法永远还是方法,因为方法的本身,并不就是历史,也不会自动的变成历史。历史方法之于具体史料,正犹如解剖刀之于尸体,它只是一种工具而已。”他们认识到,“要使历史学走上科学的阶梯,必须使史料与方法合而为一。即用科学方法,进行史料之搜集、整理与批判;又用史料,进行对科学方法之衡量与考验。使方法化于史料之内,史料融解于方法之中。”这些表述,显示出其对史学求真认识的深化与发展,体现了其朝革命性和科学性相统一方向的努力。在追求历史本质之真方面,他们也逐步纠正原先偏重“一般规律”而轻“特殊性”的公式化、教条倾向,而由前者转向后者,更注重于探讨中国社会自身的特点。如翦伯赞指出:原理原则是从无数具体的历史事实中抽象出来的,“要找出历史发展的原理原则,还是要记得‘历史事实’”,认为只有从“把握特殊性与一般性的统一”这个观点才能正确理解历史本身之具体内容。吕著《简明中国通史》,主张将具体的材料奉献给读者,“力避原理原则式的说明”。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也强调要了解“历史的共同性与特殊性”,如当时延安《解放日报》所评论的那样,“它里面没有空洞的议论”,而是将“观点和方法论溶化在丰富的史实的叙述”中。正是由于马克思主义史家朝革命性和科学性相统一方向的努力,这一时期出现了如吕振羽《中国政治思想史》、《简明中国通史》、翦伯赞《中国史纲》、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等一批标志性的著作。这些著作无论就理论的先进性还是具体的研究而言,都代表了当时马克思主义史学达到的水平,较好地体现了革命性与科学性相统一的原则,并站在当时中国史界的前列。应当说,马克思主义史学在40年代以后有了很大的发展,同时也使中国史学走上了比较科学的轨道。
事实上,在为了发挥史学的功能,而不惜强古就今的问题上,他们也有一定的认识,引起了一定的警惕。针对一些研究者“以古喻今”,以机械类比的方式将古人思想现代化的做法,华岗认为,如果让两三千年前的人物怀了20世纪的思想,那么则是“一种时代错误”。指出这种“借他人的酒杯来浇自己的块垒的办法,同样有歪曲历史真实的危险”。如果只是为了现实政治的需要,“用格义比附的方式”来“类比目前的新事物”,不仅达不到为现实服务的目的,而且“从根本上丧失了科学历史的态度和精神”。侯外庐在《中国古代社会史·自序》中说:“科学重证据,证据不足或不当,没有不陷于闭门造车之臆度的。”“今文家常犯的毛病就是‘托古’、‘影古射今’,而实事求是的研究,则要远乎此道,尤其治古代史,不能一丝一毫来眩染,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均表明其对此问题已引起了一定的警惕。但是言归言,认识与实践之间并不统一。
但是,毋庸讳言,在这一时期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的过程中,也出现了一种严重的不良倾向,那就是影射与历史类比的问题。如范文澜在40年代出版的《中国通史简编》中,就存在着这种“简单地借古人古事来类比今人今事”的弊病。如书中借吴、蜀联合拒魏来类比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借孙权来类比国民党反动派破坏统一战线,以至“把孙权描写成几乎是全部黑暗的人物”。又如武则天利用特务镇压她的政敌,本是统治阶级内部的争权夺利,而书中“借武则天来斥责特务统治,着重写了特务的残暴,而且把宫廷私事也写了出来,意在增加对特务统治者的鄙视”。范文澜后来承认这些都是“不合当时的历史事实的”。在其所著《中国近代史》中,论述鸦片战争时,又以道光帝的“求降难”来类比国民党反动派的投降活动。在《汉奸刽子手曾国藩的一生》中,由于当时蒋介石把他推崇成“圣人”,范文称曾国藩是百年来“一切出卖民族的汉奸与屠杀人民的刽子手的开山祖”,“是屠杀同胞的内战能手,一切思想行动都以反革命的内战为中心”,又称此后“凡是反革命的内战能手,也定是卖国能手,曾国藩给这些能手启示了实例”云云。以抗战时期流行的术语来描述曾国藩,以此影射类比蒋介石,揭露其发动内战的罪恶。文中甚至直接发挥说:“现在中国也还有这种杀人放火的匪帮,这就是那些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亚种法西斯分子,但是他们不也在师曾国藩的故智,反而宣传中国共产党为杀人放火的‘共匪’、‘赤匪’、‘奸匪’吗?”这就更不是在论史,而是在漫论时事政治。
这种做法在翦伯赞的一些论著也比较明显和突出。这一时期他撰写了《论西晋的豪门政治》、《孙皓的末日》以及《桃花扇底看南朝》、《贪污列传序》、《论明代的阉宦及阉党政治》等南明史的系列论文,其中影射现实的部分比比皆是。在《论西晋的豪门政治》中,为了影射蒋宋孔陈四大家族,称西晋的豪族“不仅是大地主,又是官僚资本家”。为了影射蒋介石打内战,甚至说“西晋的豪族,他们几乎是在内战中诞生,在内战中成长,在内战中灭亡”,并说他们“是‘内战的内行,外战的外行’”等等。尤其是《桃花扇底看南朝》一文,通过评论清代孔尚任的历史剧《桃花扇》,对当时在清兵压境、国势危急的情况下,南明福王政权君臣上下不发愤图存,依然欢歌醉舞,倾轧排挤,夺利争权,及阉党余孽祸国殃民的丑行作了揭露,以此透视、抨击了重庆的国民党政权,可说是其影射史学的代表作之一。以上只是几个典型的例子。事实上,这种影射和类比的做法,在当时的马克思主义史家和一些进步的史家中都十分流行。如邓拓、吴晗等史家都有类似情况。吴晗在《朱元璋传》中,出于对当时蒋介石反动统治集团的痛恨,即以朱元璋影射蒋介石等等,不一而足。
关于这一时期出现的影射类比的做法,一般将其归之于在国民党反动统治时期,在蒋介石的独裁统治下,由于缺乏言论、出版自由,因此只能用隐晦的语言、借古说今的方法,来影射针砭时事,以达到揭露反动统治者的目的。诚然,这种做法与当时的客观环境有关。如翦伯赞所说,历史上影射作品的产生,是与政治上的高压和暴力分不开的。但是,“暴力抓住了作家的头发,但并不能抓住作家的心灵”,而思维是最善于找到自己的出路的,“你不准他谈政治,他就谈恋爱;你不准他谈人间,他就谈天上;你不准他谈现在,他就谈过去;反正他总要找条出路。”在这种特殊的历史条件下,以此方式与国民党的书报检查制度进行斗争,是可以理解的,也是无可厚非的。但深入分析的话,仅将其归之于客观环境,恐也并不尽然。如果说,仅仅是国统区的学者采取了这种方法,那倒完全可以解释,而问题是,当时在延安解放区的学者如范文澜等,他们所处的环境与国统区不同,却同样采取了这种方法,因此,就不能简单地归之于客观环境与特殊的历史条件。如果联系在建国以后,这种影射类比的方法并没有随着时代的改变而消失,不仅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依然被沿用,乃至愈演愈烈的现象,就更清楚地说明,实际上这种做法更与主观上的认识相关。这一问题,从根本上来说,是对史学致用与现实关系问题的认识偏差引起的。
认真地考察一下上述借古论今、影射类比的做法,实际上是在用现实需要来改铸客观的历史。虽说这种做法在当时确也起到了政治作用,但其对学术的损害同样是不容忽视的。如果说,前期的马克思主义史家在强调史学为革命事业服务时,已经存在着某种偏差的话,那么,这一时期以历史类比、影射来为现实斗争需要服务的做法,就更背离了学术研究的原则,并使历史研究陷入了两难的地步。如吴晗后来自己所说:“虽然一方面不得不肯定历史上朱元璋应有的地位,另一方面却又指桑骂槐,给历史上较为突出的封建帝王朱元璋以过分的斥责。不完全切合实际的评价。”这些“借古说今”的类比,只是一种激励革命情绪的政治宣传,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学术研究。它不仅不能加强历史研究的革命性,反而降低了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的科学性。从根本上来说,它既损害了历史学的科学性,也是与现实目的相背离的,并造成了对马克思主义史学本身的损害,从历史科学的要求来说,是不可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