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扬学术的独立自主意识,培养学者自由独立的主体意识与品格,其基本导向就是要求学者超然于政治、物欲利害之外,引导他们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学术本身的发展上,更多的以学者的气质从事学术研究。王国维、顾颉刚等本身就是这方面身体力行的典型例子。虽说王国维一直拖着一根清朝的辫子,但终其一生,始终是位学者。他以五十盛年投昆明湖自杀,不能不说是近代学术界的一个重大损失。陈寅恪便十分强调其“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谓“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张荫麟也称道,“当此举世沉溺于实用观念与功利主义之中,独有人焉,匡矫时俗,脱展名位,求自我之展伸,为学问而学问”,认为是我国思想史上“所当特笔大书者”。顾颉刚也一再表示自己“只愿一生读书,做一个科学的史学者”,“把我的全生命倾注于学问生活之内”,“只为要满足我的学问的嗜好,所以宁可投入淡泊的生活”。又说:“在现在轻忽学问的中国社会上,我已是一个很难得的一个人,我所负的责任是很重的。”要“用了我的热情打出一个学问的地位来”,“为后来人开出一条大道!”在致友人叶圣陶的信中也说:“斩除荆棘不必全走在政治的路上,研究学问只要目的在于求真,也是斩除思想上的荆棘。”王国维、顾颉刚等都一生把学术当作自己的生命,实践了自己的诺言。从历史发展的进程看,比较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包括现代的史家,可以说是在这一时期开始形成的,而王国维等也有一种示范效应。
从方法论层面说,这一思潮在实践中还促进了近代科学方法论与传统史学方法的沟通。就史学理论特征来说,求真与非功利主义说具有客观实证的倾向。以史学流派而论,王国维、胡适、顾颉刚、傅斯年等大体上都属实证主义史学的范畴。实证主义注重近代实验科学及科学方法论,并强调其普遍有效性,是其显著特征。王国维早年研究哲学,后来逐渐意识到形而上学虽然“可爱”,但不可信,真正“可信”的是“知识论上之实证论”。其学术基础与史学方法,主要是在西方“知识论上之实证论”的基础上,并承清儒乾嘉考据学的遗绪。胡适是“实验主义的信徒”,曾多次宣称:“我的唯一目的,是要提倡一种新的思想方法,要提倡一种注重事实,服从证验的思想方法。”实证以注重事实为其主要特征,即必须验之于事实,强调以科学证明真理。如王国维所说:“吾侪当以事实决事实,不以后世之理论决事实。”用胡适的话来说,就是“拿证据来”。傅斯年强调凭材料说话,即所谓“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不出货”,无不表现出这种倾向。这种注重实证的科学精神,涉及科学方法的问题,因此,他们很强调“研究之方法”,并努力寻找其与中国传统史学的结合点。正如王国维所说,西洋思想“即令一时输入,非与我中国固有之思想相化,决不能保其势力”。胡适也意识到:“如果那新文化被看作是从外国输入的,并且因民族生存的外在需要而被强加于它的”,那么它也“决不会感到自在”。因此他们在引入西方实证论的同时,注意到对西方近代的科学方法与乾嘉学派的传统方法作了沟通。
自称有“考据癖”的胡适,虽说曾扬言“一拳打倒顾亭林,两脚踢翻钱竹汀”,对乾嘉学派的考据方法实予很高的评价。他说:“中国旧有的学术,只有清代的朴学确有‘科学’的精神。”顾颉刚、傅斯年同样如此。顾颉刚说:“我爱好他们的治学方法的精密,爱好他们的搜寻证据的勤苦,爱好他们的实事求是而不想致用的精神。”傅斯年说,“清代的学问很有点科学的味道,用的都是科学的方法”,认为顾炎武、阎若璩等人“在很早的时代,已经使用最近代的手段”。清代学者因学术的进步,并受到最高统治阶层制定的政治、文化政策的诱引,学问意识极为强烈。在治学方法上,乾嘉学派揭橥实事求是的原则,主张从证据出发,博考精思,无征不信。如钱大昕所说:“通儒之学,必自实事求是始。”这种以事实为出发点,以求是为宗旨的治学原则,使其在古籍文献整理方面取得了空前的成就。这种方法体现了一种实证的精神,在本质上与近代实证科学方法彼此一致。由于实证论强调客观“实证的知识”,与乾嘉考据学的重证“求是”精神相契,而其形式逻辑的运用与考据学的分类归纳法也有共通之处,因而二者的结合也就有其基础。在这方面,胡适做的工作尤为突出。他主张在研究中采用一种“实验试验的方法”,认为清代考据家在训诂、校勘、考订等领域,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治学方法,与实验主义“圆满的科学方法论”有相通之处,因而将实验主义从假设到求证的一套运作程序,与传统考据学的方法相融会。傅斯年也明确提出史学科学化的主张,认为既须引进“科学的主义与方法”,而整理旧学,“非借朴学家的方法和精神做不来”。自然,这种融会并不是简单地恢复传统的考据学方法,而是更高出一层,即所谓的“源于乾嘉,而高于乾嘉”。
事实上,他们在治学中确也受到清代学者的影响。如胡适提出的整理国故,必须以汉还汉,以唐还唐,以宋还宋,以程朱还程朱,以陆王还陆王,“各家都还他一个本来真面目”的话,便直接出自清儒。清代戴震著《孟子字义疏证》,又写《答彭进士书》,他的弟子段玉裁就称此书“以《六经》、孔、孟之旨,还之《六经》、孔、孟;以程、朱之旨,还之程、朱;以陆、王、佛氏之旨,还之陆、王、佛氏。”王国维在引述这些话后称道:“要之,以宋儒之说还宋儒,以三代之说还三代,而使吾人得明认三代与唐、宋以后之说之所以异,其功固不可没也。”将清人与胡适的话相对照,二者甚至在语言、句式上都是相似的。在方法论层面上,他们与乾嘉学者的联络更是显而易见,由此也造成对现代学术影响较深的是乾嘉学术传统。这种中西方法论的会通,一方面使西方近代科学方法易于为人们所认同接受,得以广泛传播;另一方面为传统考据学注入了现代科学实证的方法,使传统治学方法中合理的因素与其接续,使其获得了某种近代形态,从而呈现出一种新的生命活力。而且通过他们自身的史学实践,又大大丰富了科学的实证方法,如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胡适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顾颉刚的“层累地造成古史”说,陈寅恪的以诗证史法,并成为中国现代学术方法论的重要构成。
王国维曾比较中西文化的区别,指出“我国学术尚未达自(Selfconsciousness)之地位”,而求真与非功利主义史学思潮的兴起,可以说是中国史学走上自觉的一种标志和反映。如果说,现代化本质上是社会结构的整体性变迁的话,那么,学术的现代化同样也是学术结构的整体转化,而这种整体转化总是通过局部的转换推进的。王国维等人提出求真与非功利主义,抨击了中国历来政治与学术混合的传统,他们反对把史学看作政治或道德手段的庸俗功利论,祈望扭转史学与政治的直接关联,建立独立的纯学术的史学,是史学向现代化转型迈出的重要的步骤,并对此后中国史学的走向产生了积极的影响。这一时期,从史学实践来看,也明显地由强调政治性、功利性而转入强调求真、注重学术性。坚持“求真”原则,反对功利主义,成为这一时期一些史家的共识。
在这股学术思潮中,一个有趣的历史现象是,甚至连一向十分强调以学术经世的梁启超,这时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也提出了“求真”与“为历史而历史”的口号。指出以往我国史家,“从不肯为历史而治历史,而必侈悬一更高更美之目的,如‘明道’、‘经世’等,一切史迹则以供吾目的之刍狗而已。其结果必至强史就我,而史家之信用乃坠地。此恶习起自孔子,而二千年之史无不播其毒。”认为在此之外,不应当有其他“更高更美之目的”,今后作史者,应当裁抑其主观而忠实于客观,“以史为目的而不以为手段,夫然后有信史,有信史然后有良史也。”主张建立新的史料观念,充分吸收地质学、考古学、人种学、语言学等学科的最新成果,作纯客观的研究,对以往的史料“重加鉴别,以估定其价值。如此则史学立于‘真’的基础之上,而推论之功乃不至枉施也”。在《清代学术概论》中,又强调学者治学,“皆当为学问而治学问”,“只当问成为学不成为学,不必问有用与无用”,指出:“凡学问之为物,实应离致用之意味而独立生存。”梁启超以“善变”著称,所谓“不惜以今日之吾与昨日之吾宣战”,后来他在《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中,又转而对“为学问而学问”的治史旨趣进行了批评,说:“现在人很喜欢倡‘为学问而学问’的高调,其实‘学以致用’四字也不能看轻。”“学问是拿来致用的,不单是为学问而学问而已。”指出:“无论研究何种学问,都要有目的。”认为任何学问都要学以致用,否则就失去了其存在的价值,研究历史的目的在于“将过去的真事实予以新意义或新价值,以供现代人活动之资鉴”,而不能只唱“为学问而学问”的高调。此时他论学与用的关系,主张“征实传信为体,以益世明道为用”。这其间一波三折,固然与梁启超复杂“善变”的特点有关,但他一度高倡“求真”与“为历史而历史”,可见当时这一思潮在社会上的影响力度。而他之一变再变,则深刻说明这一问题内在的理论纠缠,并预示着其解决还有漫漫之路可行。
求真与非功利主义企求摆脱现实政治的羁绊,追求学术的独立发展,但是,想摆脱却未必摆脱得了,外界的因素、条件始终制约着学术的发展。事实上,在现实社会中,无论是史学还是史家,是不可能完全超然于政治之外的,对处于历史巨变中的近代中国社会来说,尤其如此。1931年“九一八”事变及此后抗日战争的爆发,便说明了这点。在国难深重的关头,那些主张“求真”的学者也发生了转向。“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侵占了我国东北三省,并叫嚷“满蒙在历史上非中国领土”,企图使其占领合法化。为了驳斥这一滥言,傅斯年联络几位学者,奋笔撰写《东北史纲》,以史实证明东北自古就是中国的领土。该书并由李济译成英文,送交“国联调查团”作为参考,成为“李顿国联调查团”调查“九一八”事变时中国政府提出的历史证据。此后,他又与胡适、丁文江等创办《独立评论》,撰文声讨日寇侵略,反对妥协投降,制造抗日舆论。在此前后,顾颉刚也表示:“本来我们的精神是集中在学问上的,但从此以后,我总觉得在研究学问之外应当做些事了。”在1933年底《个人计划》中,又说:“年来的内忧外患为中国有史以来所未有,到处看见的都是亡国灭种的现象,如果有丝毫的同情心,如何还能安居在研究室里。”因此,他积极参加抗日宣传活动,征求大鼓词和剧本,编写抗日的通俗读物,以唤起民族意识,同时组织创办《禹贡》半月刊,注意边疆问题。其研究重点也由上古史转向边疆史地和民族史,并认为这是继鸦片战争后边疆史地学之后,“我国研究边疆学之第二回发动”。在《致傅斯年》(1935年10月23日)信中说:
“弟所以创办禹贡学会,发行《禹贡》半月刊,即是你们编《东北史纲》的扩大,希望兴起读者们收复故土的观念,为民族主义的鼓吹打一坚实的基础。”值得注意的是,顾颉刚在《禹贡学会研究边疆计划书》中,一改“只当问真不真,不当问用不用”的治史旨趣,提出了“所学必求致用”的口号。他说:“当承平之世,学术不急于求用,无妨采取‘为学问而学问’之态度,其效果如何可以弗问;……及至国势凌夷,局天蹐地之日,所学必求致用,非但以供当前之因应而已,又当责以弘大之后效”。认为以今日所处地位的危险,评定学术“价值之高下,必以需用与否为衡量之标准”,“遂激起一班学人跳出空疏迂远之范围而转向于经世致用之学术。边疆学者,经世致用之大端也。”在《本会此后三年中工作计划》中又说:“本会同人感念国事日非,惧民族衰亡之无日,深知抱‘为学问而学问’之态度实未可以应目前之急,亦非学人以学术救国所应出之一途,爰纠集同志从事于吾国地理之研究,窃愿藉此以激起海内外同胞爱国之热诚,使于吾国疆域之演变有所认识,而坚持其爱护国土之意向。”又说:“士居今日,欲求经世致用救亡图存之学,其道固有多端,而于吾国地理之研究实居重要之一。”正如童书业所说:自从东北四省失陷以来,国家受外辱凌逼到了极点,所以“有血气的人们大家都暂时放弃了纯学术的研究,而去从事于实际工作。至于留在学术界的人物,也渐渐转换了研究的方向。”不过必须指出的是,顾颉刚等在积极宣扬民族主义的同时,仍然坚持了对学术真理的理性追求。在《致胡适》(1935年9月4日)信中说:“禹贡学会的工作依然是‘为学问而学问’,但致用之期并不很远。我们只尊重事实,但其结果自会发生民族的自信心。而且郡国利病,边疆要害,能因刊物的鼓吹而成为一般人的常识,也当然影响到政治设施。”其目的是希望“在真实的学识里寻出一条民族复兴的大道来”。“九一八”事变不但改变了远东的政局,不仅中国社会的近代化进程被打断,而且对中国学术文化的进程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打断了沿着求真之路向前发展的这一行程。顾颉刚曾指出:自五四运动至抗战前,中国历史研究的巨大成就引起了世界的注意,而战争却把中国的学术工作拖后了20年。应当说,求真与非功利主义思潮对于中国学术的发展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可以设想,如果这一进程不被打断的话,那么,中国的学术无疑会有进一步长足的发展。但问题并不那么简单。事实上,抗战以后,求真与非功利主义思潮衰落,并不仅仅是外部环境、条件的变化所引起的。如梁启超在1926年的《历史研究法补编》中,即已批评了这种倾向。此后抗战的现实固然引起了对这一问题的重新思考,而从学理上说,学术本身的发展也有一认识深化的过程。从这方面说,与求真和非功利主义思潮包涵着内在的理论缺陷也有密切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