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义对玉秀说“有一件重要事情要做”,这是真的。为了妹妹的幸福,他决定今晚去冒一次险——到林副县长那里去,为朱健争取一个氮肥厂工人的指标。
中午,文英对他说的话,也引起了他的深思。是呀,文英现在已成了一名正式工人,而朱健仍是一个农民,他必须面对这个现实。不管朱健在城里打工,能挣多少钱,但他和文英之间的差距,总是存在的。只要存在这个差距,要文英心甘情愿地接受朱健,都会是沙滩上建楼房,有些靠不住。而一旦文英身边缺少一个真心实意爱她的人,她和庹平的关系就会藕断丝连,难以彻底割断。文义把这些道理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越想越觉得应该想办法,把朱健和文英的地位拉平。当他刚一冒出这个念头时,好像有神灵暗示他一样,在头脑中立即形成了这个决定。
当然,这个决定也不是文义凭空想起的。在去找文英之前,他去老同学杜伟的预制场里找朱健时,就听说了氮肥厂招工这件事。并且听见了人们不满的议论,说现在有钱能当工人,有权也能当工人。议论的人都是城里无权、无钱的待业青年。他们还举出了县上哪些领导,利用这次带资进厂的机会,把农村哪些哪些亲戚弄进了工厂。文义是聪明人,对社会上这些年的不正之风,不是不了解。听了这些议论,他觉得不奇怪,也便没往心里记,可脑海里一旦冒出把朱健和文英拉平这个想法后,先前听到的议论,在这时就起作用了。或者有了先前听来的议论,激活了把朱健和文英拉平这个想法。因此,他做出了这个不寻常的决定。
下午,为了使自己这个决定更有实现的可能,文义又去找了一次文英,详细询问了她被招工的经过和她近段时间与庹平来往的情况。已经决心痛改前非的文英不敢对这个关心着、爱护着她的哥哥撒谎,把招工的经过和与庹平继续保持关系的情况,都对文义一五一十地讲了。当文义听说文英招工,并没经过庹平的父亲时,文义对自己的行动更有把握了。既然一个庹平就能办到的事,他的父亲为啥不能办到呢?几百号人的工厂,不管招工名额满没满,一个主管工业的副县长,要塞进一个把人,还不是举手之劳的事!当然,文义也怕遭到林副县长的拒绝,但是他不怕,他觉得自己有理由,去为付出了巨大代价的妹妹,争取到幸福。
当文义觉得有充分的把握,去实现自己的计划时,他立即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中。整个下午,他不知疲倦地来来去去,在心里推敲着这个计划的每一个细节,甚至连林副县长将要怎样回答他的话,他都一一做了假想。为了不在晚上唐突地去向人打听林副县长的住处,下午,他装作有事的样子,来到县政府家属院,向人问明白了林副县长一家住的单元和门牌号。为了保险,他还到这个单元的四楼一号看了看。一切准备就绪,他只等待着傍晚的来临。
终于,黄昏降临了。这时,正是机关工作人员下班吃晚饭的时间,也正是找人的最好时候。因此,当他把二哥文富送到玉秀那里后,便迫不及待地匆匆告辞出来,直奔县政府家属院了。
但这毕竟是文义第一次干这样的大事,第一次去见县太爷这样的大人物。过去,不用说县长,就是区长,他也没见过。当他走进县政府家属院这幢环境优美、装饰豪华的建筑物时,不由得又有几分心虚起来,膝盖骨还有点微微颤抖。可是,他很快又镇静下来。他想,没啥可怕的,大家都是人,况且,林家就好像是欠了债的,而自己是债主索债。哪有债主怕欠债的呢?事情即使办不成功,他也不会把自己咋样!想到这里,文义胆子大了,大步大步地走上了楼。
举着手指,文义不轻不重地叩响了那扇关着的木门。
“谁呀?”随着一个妇人的问话声,那扇漆成紫色的木门打开了一半。
文义立即先将脑袋伸进门里边,说:“我找林县长。”说着,没等妇人回答,早已一步跨了进去。
客厅的沙发里,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儿,见文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跨了进来,就迅速抬起头,对文义不快不慢地问:“有什么事?”
文义估计他就是要找的人,忙回答:“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对林县长说!”
“你说吧!”干瘦老头啜了一口茶,说。
文义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又见林副县长虽然对自己漫不经心,可眼里的光芒却是柔和的,与自己下午想象中的冷峻刻板的官僚面孔截然不同。进屋时的慌乱,一下子消失了许多。
“请问,屋里还有别的人吗?”文义礼貌地问。
“你说吧。”林副县长见年轻人话里的神秘意味,不敢小觑了,坐直了身子。
“好!”文义庆幸自己选择的好时机,镇静了一下,便说了,“我是佘文英的三哥……”
“哪个佘文英?”林副县长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文义问。
“哦,你还不知道!”文义这才想起林副县长对庹平的事还一点不清楚。想了想便又说,“有一篇文章,叫《种田大户喜获大丰收,六旬老人歌颂政策好》,你们该知道吧?”
“当然知道!”林副县长高兴地说,“这是我儿子的成名作呢!”
“对了!”文义立即说,“里面的中明老汉就是我父亲。庹平利用写文章的机会,三次到我家里,和我妹妹佘文英发生了性关系,使我妹妹怀了孕……”
这一说,林副县长以及刚才开门的女人,立即像铁锤砸在脑门心上,几乎失去知觉。林副县长端着茶杯,怔怔地望着他,开门的女人发了半天愣后,突然冲文义叫了起来:
“你别乱说,我儿子……”
文义不等她说完,打断她的话道:“我不是乱说!人人都有六亲姐妹,我不会把自己的妹妹拿来糟蹋!”
林副县长这时有几分明白过来,示意老伴去给文义倒来一杯茶,然后尽量压抑着内心巨大的惊慌,对文义说:“年轻人,不要着急,慢慢说。”
“我妹妹怀孕以后,家里待不住了,在春天里,跑到城里来,庹平在皮鞋厂给她找了一个临时工做。不久前,氮肥厂招收带资入厂的工人,庹平通过关系,把她招在氮肥厂,做了正式工人。”文义一口气说下去,说完,定定地看着林副县长两口子。
此时这凭空的消息,使林副县长完全手足无措起来。他的眉毛渐渐往眉心收缩着,讷讷地说:“这是真的?真的?”
“我一点没说假话!”文义继续说,“他们在庹平的办公室里过夜,庹平常常借口外出采访不回家,这些,你们应该是清楚的!”文义的语气显得有些质问起来。
“天啦!”林副县长的夫人已经有些控制不住,开始叫了起来。
林副县长挥手制止住了女人,然后又回头问文义:“你来,就是告诉我们这些?”
“不!”文义立即说,“我想和你商议一个解决的办法。”
“什么办法?”林副县长立即警惕起来。
“我妹妹本来有一个男朋友,是本村的,叫朱健。他们一直爱得很深。可是,自从庹平插进来以后,他们的关系就很紧张了。现在,朱健也完全知道了我妹妹和庹平的事,但他仍爱着我妹妹。我妹妹进城以后,他也跟着进城来了,在城里打零工。现在我妹妹招了工,为了不使他们关系破裂,我请你在氮肥厂,也为他招个工……”
“不行!”林副县长打断文义的话,“我林纯志一生清白,尽管社会上有一些人搞不正之风,但我从不拿党的原则做交易!”
“不能破个例?”文义听了,逼视他说。
“不能!”林副县长也断然回答。
“那这事的后果就很严重了!”文义也不甘示弱。
林副县长一听这话,立即抬起头,重新看着文义问:“怎么严重?”
文义不慌不忙地说:“我是想把这事解决在你知、我知的范围内,没想到你会不领情!”
“该怎样解决,你尽管说好了!”县长夫人这时忙不迭地催问起文义来。
“不瞒你们,”文义故意夸大着事件的严重性,“我妹妹人流了第一个孩子后,现在又怀上了,并且,这次她再不打算人流了。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们才来找你们,想法把我妹妹的男朋友也一块儿招进厂去,让他们天天在一起。只要我妹妹有了一个合法丈夫,这件事不就遮掩过去了?如果这个办法不行,那我们只有采取第二个解决办法了!”
“第二个是什么办法?你倒说说看。”林副县长忽然问,语气却比刚才缓和多了。
“我刚才说了,这件事除了我们知道外还有我妹妹的男朋友知道。如果我妹妹的男朋友能够和我妹妹结婚的话,他便会啥也不计较。如果不能结婚,他迟早会把这件丑事闹出去的。与其等他今后闹,不如我们现在自己抖落出来。也不瞒你们,这次,我的父亲、哥哥都进城来了,如果实在没办法解决,我们就只好学杨三姐告状。趁省上地区都有领导在,找他们说一说。反正,我们小老百姓的面子,也值不了几个钱……”
“放肆!”文义的话还没完,林副县长便像受了侮辱似的从沙发上跳起来,在屋内急速地走动着,一面暴躁地训着文义,“这简直是讹诈!”
文义并不和林副县长计较,仍是不卑不亢地说:“林县长,别忘了我是好心,是专门来寻求既保护我妹妹,也保护你儿子,也包括你在内的解决办法的呢!既然你这样认为,我们小老百姓还有啥说头?那我就告辞了!但我仍然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这事可能出现的后果!”说着,文义转身,大步朝门边走去。
可是,他的手才刚刚接触到门,林副县长又立即像一只打蔫儿的鸭子,把他喊转来,垂头丧气地对他说:“年轻人,你别逼我,让我想想行不行?告诉我,怎么和你联系?”
“西门旅社,佘文义。”文义一字一句地回答,末了又添上一句,“希望不要超过明天!”
“是!是!”林副县长此时完全是一个颓丧的老头子了。在往小本子上记文义名字的时候,文义看见他的手哆嗦得很厉害,好半天才把几个字写下来。
文义走出来,心却比去时跳得更厉害,他觉得浑身发着烧,口也渴得很。天啦,他做了些什么呀!他竟然面对县老太爷,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这些话,有些是下午打过腹稿的,有些则是随机应变、脱口而出的。他自己也没想到,他会把话说得这么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他居然击败了那个原先令人恐惧的大人物。从林副县长最后几句话里,他分明感受到了曙光在前方。此时,他不光是在为朱健即将得到的好运、为妹妹的幸福而高兴,更为自己今晚沉着、镇静的神情和聪明而自豪。他走在大街上,想唱、想跳。最后,他感到脸颊燥热得不行,便靠着一根电线杆子,把脸贴在了凉冰冰的水泥杆上。
文义还没料到,此时,林副县长家正上演着一幕小小的话剧呢!
文义走后,林副县长一下瘫坐在沙发里,这巨大的打击已完全把他击倒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宝贝儿子会出这种事!眼下这种风流事,虽算不了什么,可一旦较起真来,也会毁掉一个人的前途,毁掉一个幸福的家庭啦!这个年轻人提出的解决办法,简直使他没办法拒绝。如果换一个角度,他也会提出同样的解决办法。眼前,不光是要把已经发生的事搁平,而且还要施加压力,让不争气的儿子彻底断绝和那个姑娘的关系。可是,该怎么办呀……想了一阵,他伸手拨通了报社值班室的电话,叫正在加班赶写艺术节新闻的儿子庹平,立即回家来。一边拿出两张晚会票,叫老伴马上赶到儿媳妇的娘家去,喊吃过晚饭才过去的儿媳,一起去看晚会,不到散场不要回来,布置完这些,林副县长站起来,走到窗前,眺望着城市的夜景,尽量减轻一点内心的愤怒。
一会儿,庹平回来了。他不知父亲喊他有什么事,走到林副县长身边,恭敬地问:“爸,有啥事吗?”
林副县长没答应,继续看他的夜景。隔了很久,他才出其不意地严厉地问:“有个叫佘文英的姑娘,你认识吗?”
庹平一惊,心立即怦怦地加速跳了起来,张着嘴不知该怎样回答。
林副县长见儿子没有回答,猛地转过身,眼中射出咄咄逼人的怒火,对儿子咆哮般吼道:“认不认识?”
庹平害怕起来,双腿哆嗦着,讷讷地对父亲回答:“我、认、认识!”
“说,发生性关系没有?”林副县长像审讯室的法官,又一次突如其来地对儿子喝道。
庹平知道他和文英的事,已被父亲知道了。此时,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双腿像抽了筋一样,不由自主地就朝这个从小管教自己就很严厉的父亲跪了下去,同时,颤抖着嘴唇求饶似的说:“爸,我错,错了……”
一切已无须再问,林副县长的身子和儿子一样像风中的树叶颤抖不止。他咬紧牙巴,扬起右手,一巴掌朝儿子脸上扇过去,然后又一巴掌扇过来,打一下,骂一句:“你这个浑蛋!你这个浑蛋!”直至林副县长觉得自己已再没力气打了,才停了下来,喘着粗气说,“你干的好事!现在人家的哥哥都找上门来了,你去收场吧!去吧……”
庹平仍跪在地下,听了父亲的话,已忘了脸上的疼痛,内心里更恐慌得不行。他觉得一切对父亲多余的哀求,都没有必要了,只有静静等待父亲的发落。
果然,在一阵急风暴雨式的发泄过后,林副县长对地下跪着的儿子,再也没说什么教训和责备的话了,而是对儿子布置道:“还不快去给老子把史长河找来!”史长河就是那个负责招工的经委副主任,氮肥厂厂长。
庹平不知父亲找史副主任干什么,可又不敢多问,更不敢违抗,立即爬起来擦掉眼泪,又去洗了一帕脸,去了。
第二天早上,佘家三爷子因为没事,在佘华祥西门旅社的地下室里睡着懒觉。这时,佘华祥忽然进来,喊文义出去,说有人找他。文义急忙穿好衣服跑出去,大门口,他看见了林副县长的夫人。
林副县长的夫人一见他,立即笑眯眯地抬手让他过去,然后把他带到街上无人的地方,掏出一张表,对文义说:“把这表交给你妹妹的男朋友,填好,再到医院去检查一下身体,然后,把这表和体检表一齐交给史厂长……”
文义听了,有点不大相信:“啥时去上班?”
副县长夫人说:“马上就可以去上班。”
文义说:“还有啥手续?”
夫人回答:“这你就别管,你尽管叫他去上班好了。有些手续,史厂长会给你们办好的。”
文义捧着那张表,真不敢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权呀权,看来权这东西真是法力无边呀!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文义在心里这么感叹说。可是,他还是对这位县长夫人露出了感激之情。
“哎,小伙子。”看来夫人也不是好惹的角色,这时一脸严肃地对文义说,“你妹妹和我家庹平的事,就这么两清了,以后再找麻烦……”
文义没等她说完,就干脆地打断她的话说:“你放心,老人家,我们虽是庄稼人,却懂得该怎样讲信用。今后绝不再找你们一点麻烦!当然,你们要管好庹平,别让他再去找我妹妹。”
“放心,”夫人说,“他父亲已对宣传部说了安排他出去学习。”
“这最好!”文义高兴起来,想了想又对夫人说,“最好再给史厂长说说,把他两个安排在一个班。只要我妹妹和她男朋友一结婚,啥都了结了,哪个还提那些过去的事做啥?!”
夫人看了看这个被太阳晒得皮肤有些发黑的庄稼小伙子,觉得他不但聪明,能说会道,而且讲义气,懂礼貌,还觉得有些喜欢起文义来了。
文义呢,等林副县长的夫人一走,欢喜得想大叫几声。他立即返回西门旅社的地下室,对父亲和文富说了一声:“我到杜伟那儿去!”说完立即飞也似的向河边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