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英回到家里,见庹平已经来了,因失望而产生的懊恼心情,很快烟消云散。她立即变得像一只小燕子一样,来回地穿梭在堂屋里,脚步带着很柔软的弹跳力,嘴里哼着愉快的小曲子。她的这种天真、活泼的举动,果然引起了庹平的注意和好感,不时从采访本上抬起头,亲切、热情地望着她。文英姑娘尽管心里很激动,却尽量装作不去注意庹平的样子,因为她知道,父亲和哥哥们的目光,也在看着她。然而,她只要偶尔接触到庹平从镜片后投来的目光,她的神经和心脏都要颤动一下,接着,快乐更会像潮水一样漫过她的心房。
可是,文英姑娘没有想到,一吃过午饭,庹平就要离开。文英的心一下子冷了——她还没和他单独说一句话呢!这真是俗话说的命中注定。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机会,可这机会又是如此转瞬即逝。看来,她想做城市人的愿望是不能实现了,命运只能使她像母亲一样,在庄稼地和灶房里,耗掉自己的一生了。幸好,父亲在真诚而热情地挽留庹平。她希望父亲能把他留住,甚至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上帝帮助她,使庹平改变主意,在她家住下来,至少住一夜。但是庹平的决心已定,已经背着挎包和相机,准备出门了。
情急之中,文英忽然想到从县城开往乡上的班车,只有上午一次,此时早已没车了。文英感到可以留住庹平了,急忙说:“明上午,才有回城的班车呢!”
没想到庹平说:“不要紧,我有记者证,可以拦过路的车回城。即使不能,今晚在乡政府住一晚,还可以了解一些情况!”
文英又一次失望了,她踌躇了一会儿,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庹平已经走了出去,文英姑娘急了,忽然灵机一动,又抓了背篼冲了出去。
田淑珍大娘见女儿风风火火的样子,问道:“你又干啥?”
文英头也不回,说:“上午打的猪草,堆在凉风垭的沿山地里,忘了装呢!”
庹平已走上机耕道,文英见父亲、母亲都回屋去了,急忙在后面对庹平“喂”了一声。庹平闻声站住,回过头来,见是文英,诧异地问:“有啥事吗?”
文英来到了庹平面前,心突突地跳着。见庹平这样直通通地问,一时慌乱得不知怎样回答。过了一会儿,她瞥见了庹平的相机,忽然有了主意。这时,她大胆地抬起头,一双乌黑的眸子看着庹平,目光柔顺却又透着几分憧憬和希冀。“我想,请你给我照张相!”她红着脸说。
庹平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行!就这儿?!”
“不!”文英噘起嘴,又恢复了那份天真的纯情,“前面有个小树林,那儿风光可美了,我想在那儿照。”
庹平没有理由拒绝一个年轻姑娘这点小小的要求,又一口应承了。
两人开始向凉风垭的小树林走去。文英姑娘的心不像刚才那样激动了。一边走,一边理智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要马上把自己的要求说出来,不然,人家还会小看自己。一口吃不成个胖子,路要一步一步地走……”
这样想着,就到了林子里。中午的林子里更是凉爽宜人。树枝和杂草,被和风轻轻地摇晃着,发出细碎的、既温柔又多情的呢喃声。雀鸟啼啭,彩蝶翻飞,使林子更显得生机勃勃。庹平站在林子边缘,往左看,水库的一湾碧水绿波荡漾,几只白鹤在岸边的岩石上,伸着一条腿,金鸡独立地站着打瞌睡。往右看,柏水河和桂溪河,像两条玉带,交叉地缠绕着佘家湾这片土地,水流潺潺,从柏水河响水滩传来的水声,清晰可闻。往前看,通往乡上的机耕道与国道121线,呈一个“T”字形。机耕道杳无人迹,安静得像一个山村处子,而国道上车辆如流,喧嚣得如一个躁动不安的妇人。一切是这样宁静、清新、高远、明澄,庹平不由自主脱口而出:“真美啊!”
文英现在的心已完全平静下来,她含着欣喜的,却是完全不动声色的神情,注视着庹平。今天一切都要表现得含而不露,既要让自己在他心里刻下很深很深的印象,又要使他不把自己当成一个轻浮的姑娘。听了庹平的话,像有神灵启示一样,她忽然问:“啥子美?”
庹平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认真地回答:“山美、水美、林美、草美。”
“还有呢?”文英故意显出不满意这种回答的样子,扑闪着大眼睛继续追问。
“还有,”庹平抬起头,略微沉思了一下回答,“连空气也比城里美得多!”
“还有呢?”文英抿着嘴唇微微一笑,像老师面对学生提问,接着往下问。
“哦?”庹平一时愣住了,不知这姑娘的话到底是啥意思。可当他回头一接触到姑娘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流露着的天真、自然和希望交加的神情时,一下子明白了,急忙道:“还有——人也美!”
文英姑娘一下红了脸,低下了头,靠在一棵松树上,哧哧地笑了起来。
庹平以为文英笑话他说谎,忙辩解似的说:“真的,我没说谎。你别动,我为你拍一张最自然、最生动,也最美的照片来!”
说着,庹平迅速取出相机,选择好一个侧面的角度,以最快的速度,抢拍下了文英姑娘这张以树林做背景,似喜似嗔,亦娇亦羞,散发着浓郁生活气息的照片。这张题为《山乡之春》的照片,后来也在省报上发表了。可惜的是,我们这位文英姑娘和她的全家,没机会见到这张报纸。
拍完,文英却又撒娇似的笑着说:“哎,你照了呀?我还没准备好呢!”
庹平说:“没准备才好,最真实自然呢!”
文英说:“那不行,还得给我拍一张!”
庹平这才理解了文英话里的潜台词,忙说:“好好!再拍几张也行!”
庹平这次为文英选了一块较开阔的地方,树林只作为了一个远景。他让她坐在一块偃卧着的大石头上,打猪草的背篼放在身边,从正面为她拍了一张特写。接着,文英又自己选择了一棵小松树,她站在树身后面,让松枝半遮半掩住身子,脸却从松枝上面完全露了出来。庹平见了,连声叫好,又为她拍了一个大特写。
“行了吧?”庹平拍完,问。
“行……”文英刚说出半个字,突然停住了。她脸上又泛上一层朝霞似的红云,两眼若有所求地望着庹平。半天,才做出鼓起很大勇气的样子,对庹平说:“我们……能不能合拍一张?”
“这……”庹平对文英这个要求,有点猝不及防。
文英却哈哈大笑起来,故意嘲笑地说:“刚才还说美呢!怕我这个农村女孩子,把你贬低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庹平急忙申辩,可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也一时没想好。或者说,他虽然意识到了,可最终是不好向姑娘说明白。他抬起头,看着文英一双对他含着期盼、信任又无一丝邪念的纯净的大眼睛,犹豫顿时消除了。
“行!”庹平爽快地答应下来,并重新找好一个角度,测准焦距和光圈,把相机挂在一棵树的枝杈上,按下自拍装置,过去与文英姑娘一起,站在小松树后面了。
照完这张相,庹平把相机装好,文英知道他要走了,心里又有些不舍起来,可是,她已再没有理由挽留人家了,在庹平与她告辞时,她突然说:“我送你!”
庹平既感激又有点茫然地看着她,说:“不必了吧!”
文英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说:“又看不起我们了!反正时间还早,我把你送到机耕道上,不行吗?”
庹平被她的真诚感动了,又只好答应下来。走着,文英忽然问:“城里的女孩子,是不是都打口红,画眉毛,还在脸上抹很厚的化妆品?”
庹平不知文英咋问起这些来,又一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不全部,但很多女孩子都这样。”
“她们化了妆都很美吧?”文英又问。
“一般来讲,是很美的。”庹平说。
“才不美呢!”文英忽然提高了声音,好像和人生气似的。
“咋个不美?”庹平好奇起来。
文英说:“去年,我们下面院里的佘明政家来了一个客,是他城里的小姨子,也画着眉,涂着口红,大家都说像天仙一样美。可睡一觉,第二天起来,眉没有了,口红没有了,脸上的胭脂也没有了,大家一看,脸上尽是雀斑和汗斑,丑死了!”
庹平忽然被文英说得笑了起来,说:“这也许是一个特殊的例子吧!”
文英像是和他争执地说:“才不是特殊的例子呢!谁不知道城里女人的美,是装扮出来的。听说有的双眼皮儿,是用刀割出来的。还听说,有的女人……”说着,文英停了下来,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停了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说了下去,“用啥东西把自己的胸脯,垫起来,是不是?”
庹平还是不明白姑娘的意思,也不明白这个山沟里的农家少女,咋会对城市女孩充满了这么多的偏见,便笑着问:“你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文英像是非追问到底不可的样子,说:“你别管,反正我知道。你说,到底是不是这样?”
庹平被追急了,忙道:“是!是!还是你们农村姑娘好,不打眼影,不涂唇膏,不画眉毛,不抹胭脂,黑了就黑了,皱了就皱了,是啥样就是啥样……”
文英听了,忙叫道:“你坏!你坏!”
庹平回过头来,见文英红着脸,真的生起气来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话哪儿得罪了这位天真的姑娘,忙说:“文英,我说的全是真话!你刚才说的城里女人的情况,也是真话。她们没有你自然,真的。她们姣好的容颜是化妆品衬托出来的,而你的容颜是自然天成,一点不加伪装的!”
文英这才乐了,又恢复了先前调皮、天真、活泼的神情。走上机耕道,庹平站住了,回头道:“你回去吧!”
文英知道到了告别的时候了,她两眼脉脉含情地望着庹平,似乎充满了许多期待,又包含着一种难言的艾怨。好一阵,她才对庹平说:“我今后可以给你写信吗?”
庹平把姑娘的意思当作了一种善良和尊敬,忙说:“行!不但可以写信,有空到我们家玩,我们一定欢迎!”
“说得好听,到时怕认不得了哦?”姑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你不是来过了吗?不会的!”庹平再次表态说,说完,他转身走了。走了一段路,回头见文英还在原地,便扬起手挥了挥。文英忽然喊道:“别忘了把照片给我寄来!”
“忘不了!”庹平回答。
庹平走远了,文英才记起打猪草的事,今下午再也没法撒谎了。于是,急忙窝在路边地里,打起猪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