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法战争
路易·布耶去世一周后,莫泊桑依然沉浸在深深的哀思之中,但他还是勉强参加了高中毕业考试。会考通过后,下一步就要进大学,为了他将来能有一份稳定的职业,他的父母已经达成一致意见,要他去巴黎学习法律。
他的大学生活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也谈不上多彩多姿。在巴黎,随着和父亲越来越多的接触,莫泊桑也慢慢对巴黎社会生活的另一面有了深切的了解。他常去的地方是戏院和沙龙,可惜由于受到战争的影响,他的大学生活很快就结束了。
法国当时的情形,如左拉数十年后在他的小说《卢贡—马卡尔》中所述,拿破仑三世在经济上的政绩便是,他使巴黎成了一个有大马路、美丽公园、大厦林立、商业繁荣、高水平生活的首都。甚至连鲁昂这种城镇也变成了工业化的都市。由于过度重视工业的发展,那些因工商业发展而崛起的中产阶级飞扬跋扈,反对政府的国防预算。更由于工业化带来的社会苦难,以及政府对报纸和作家们的苛刻检查制度,工人和知识分子开始对社会不满。
但当时与法国毗邻的德国,情形就不一样了。普鲁士为了统一德国,在1864年及1866年先后击败了丹麦及奥地利,但法国仍在幕后操控南德意志诸邦,企图阻碍德国统一。在普奥战争结束后,拿破仑三世要求俾斯麦同意把巴伐利亚的部分领土合并于法国,作为对法国在普奥战争中保守中立的报答。俾斯麦断然拒绝,并立即把拿破仑三世的这个意图通知了巴伐利亚国王及南德诸邦政府,从而在南德诸邦造成了令法国恐惧的心理。利用南德的这种心态,俾斯麦遂与他们缔结了秘密的攻守同盟条约。在这种情势下,只要打一场战争就可以激发南德诸邦的民族感情,就可以推动与北德联邦的合并。为此,在俾斯麦的策动下,普鲁士以西班牙王位继承问题制造争端,令法皇拿破仑三世对普宣战,普鲁士借此团结德意志民族,进攻法国。
普法战争爆发时,莫泊桑将满20岁。就在这充满战争狂热的7月,他被征召入伍。他和大批同年龄的所谓“70级士兵”先被集中到巴黎东面的万森要塞。在那里经过简单的考核,他随即被派往驻扎在鲁昂的勒阿弗尔军区第二师,在该师后勤处当一名文书。莫泊桑在战事爆发前写信给母亲:
亲爱的妈妈:
我会在这时候写信给您,是因为两天以后,巴黎的对外通讯就要整个被切断了,德军已向我们发动了猛烈的攻击。至于这一场战争的结果,我绝对相信我军能取得胜利。德军必败,他们自己心里有数,他们奢望能一举拿下巴黎,但是我们已有万全的准备。至于我,我还不想到勒阿弗尔军区总部去住宿,我宁愿留在巴黎,这里虽然被围困,但还是比勒阿弗尔军区的老碉堡更坚固。爸爸焦急得很,说这里不安全,坚持要我到陆军营房去睡,并不断地嘱咐要我注意安全。我要是听他的话,那就干脆申请去当下水道管理员,那样岂不是更安全?
普法之战以法国的失败告终,而天真爱国的莫泊桑也在巴黎被围的数周中,饱尝了饥饿与疲惫之苦。
此时,巴黎群众对拿破仑三世统治的不满,立刻像火山一样爆发了。法兰西第二帝国垮台,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建立。
普法战争虽然早在1871年1月就结束了,但莫泊桑却延役至当年的11月才获准正式退伍。因为当时法国正在研拟一项新的兵役法令,这项法令差一点就使他多服七年的兵役。因为他各项记录都显示他是一位谨慎、忠勤、颇堪造就的军官,军方自然不愿放人。莫泊桑只好求助于父亲。幸亏父亲到处为他奔走疏通,并寻找到必需的证件,莫泊桑才获准退役。居斯塔夫唯一帮不到他儿子的就是钱。居斯塔夫的收入有限,本就拮据的经济,再加上债务的拖累,很难获得好转。1874年,居斯塔夫的父亲去世时,居斯塔夫深恐葬礼开销太大,甚至不敢亲自去料理丧事,只好叫莫泊桑代表他参加葬礼。
由于父亲给的零花钱太少,莫泊桑必须尽快找到一份工作。他没有去求助福楼拜。
战火的磨炼使他养成了独立自主的能力。1872年1月7日,他冒昧地写了一封信给海军上将波托,并且在简历部分特别强调自己是通过了高中毕业会考的“文学业士”。可惜他这番苦心并未奏效。他得到的回答是“没有空缺”。他并不气馁,于1月21日再度致函波托上将,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兢兢业业地完成任务”。同时父亲也为他四处托情,才使波托上将改变了初衷。
3月20日,莫泊桑进入海军部办公大楼,开始了他的小职员生涯。他只是临时雇员,而非正式职员。随着工作的变动,莫泊桑的境况也不断改善:1872年10月,他成为编外科员,月薪125法郎,每年还有150法郎的奖金;1874年3月,他转为四等正式科员,同时提薪一次;1877年,他再晋一级。可见他尚能应付差事。
莫泊桑在海军部安分守己地工作,直至1878年福楼拜推荐他进入教育部工作。在教育部,他努力工作,也因表现良好深获上级的嘉许。
对于海军部文职人员的工作,莫泊桑感慨万千地写道:“人们从20岁第一次走进这栋楼,一直待到退休,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整个生命都是在同一间糊着蓝色壁纸、狭窄而阴暗的办公室里度过的。他们年轻时走进那里,满怀热切的希望,年老时从那里走出,已行将就木。”他又描述一位平庸的中年雇员,虽然工作勤劳,却一直不能获得晋升,因为他不会拍马屁,最后,这位雇员终于发现了一个排遣苦闷的好办法,就是周末到郊外去旅行。
莫泊桑也和他文中的雇员一样,需要寻找一点东西调节,以摆脱枯燥和一成不变的工作。如果说他少年时代在埃特尔塔的散步、划船有益于他的身心健康,那么他数十年的文学磨砺,则有助于他心智的开发与观察的敏锐。因此在巴黎,他很快就能重温年少时的那种生活了。
河上的生活
普法战争失败后,法国虽然元气大伤,但是在第三共和领导之下,举国上下节哀奋发,不仅偿还了付给德国的战争赔款,而且经济上也得到了进一步发展。法国虽然很快恢复了往昔的繁荣和安定,但战败的阴影仍笼罩在国民心中。
莫泊桑是一位热情、敏感又有抱负的青年,他曾饱受战争之苦,现在看到劫后余生的法国人,除了抱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外,也只好学习福楼拜和当时自然主义者的处世态度。他刚刚进入社会,海军部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不仅显得枯燥乏味,而且使他感到孤独。
当然,他可以去拜访福楼拜,或者一些住在巴黎的朋友,但总的来说,他在这段时间,跟福楼拜及文学圈里的人接触并不频繁。一方面是他那枯燥的工作使他灵感全无,他并没有写出来什么东西可以给他们看。另一方面,他常常和一些粗俗不堪的人混在一起聊以解闷。他曾对他那些文艺界的朋友表示,这是令他非常痛苦的一件事。
我们可以想象,那份微薄的薪资,那份冗长乏味劳累不堪的工作,对这位敏感、害羞的青年影响当然很大。
1897年9月3日,莫泊桑在埃特尔塔与他母亲度过了两星期的年休假期后,给母亲写了这样一封信:
我知道这封给您的信有点太急,但是我已等不及要写了。我太寂寞、太孤单、太消沉,所以急着要看您的回信,以慰我的孤寂。时间太短了,好像只是见了一个面,聊了一聊,一个假期便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每次假期结束,我都要问自己:“怎么回事?我才刚刚回来,话也没来得及谈呢!”我害怕冬天,冬天里长夜漫漫,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全身都会冷得难受。在入睡之前,我点着蜡烛读书,也只觉得形单影孤。去年冬天,我感到孤单时便想到您,您在冬天漫长寒冷的夜里,肯定也会有我这种感觉。我还要在这儿度过三个月的枯燥生活。莱昂·封丹今晚又出去吃饭了,本来我们可在吃饭时聊聊……我多么希望再回埃特尔塔度假啊。
莫泊桑这种畏惧严冬来临的意识,再度表现了他孤单、寂寞的感觉。洛尔怀着和他一样的寂寞和沮丧的心情,在漫漫长夜中盼望儿子的归来。两年后的9月3日,莫泊桑又写了一封信给母亲:
亲爱的妈妈:
我苦苦地等了十一个月,好不容易等来了年假,这是我全年中唯一的乐趣,而它又过得那么快。今天我还在长叹,十五天怎么会过得那么快!难道我真的已在埃特尔塔度了一次年假吗?我好像还是待在办公室里,翘盼这个假期呢!离开您最令我难过的是,我担心今年冬天您会觉得更寂寞。您一个人孤单地住在那里,我害怕这种对家人的思念牵挂会有损您的健康。每次一想到您老人家坐在矮椅子上,对着壁炉默默地沉思,我就觉得难过。虽然现在还是9月,我已能感觉到寒冬的气息。我到花园去逛了一趟,花园里的树木已开始落叶了,这些情景使我觉得冰天雪地的日子不会远了。下午三点就得点灯,淅沥沥的雨点敲着窗户,日复一日的叫人难挨的严寒……我也是在漫长的夜里,孤零零地从事我的写作。
我不该向您诉苦,本来您已有点悲观,而我却使您悲上加愁。但这就是我的心情……今天这一天,我觉得特别漫长,比我在家休假的日子,不知长了多少。
莫泊桑不仅在感情上依恋着母亲,在学识方面也得到了母亲的启蒙。在他的少年时代,母亲的启蒙教育和多方面扶持奠下了他的文学根基。现在,他母亲要他下班以后,利用空闲时间作诗并写短文,但这谈何容易。白天工作了一整天,晚上又要绞尽脑汁写作,这是非常痛苦的事。尤其是晚上,在冰冷的小房子里,孤零零地伴着如豆的烛光写作,实在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有的时候,莫泊桑干脆就想放弃不写了。1878年7月,他给福楼拜写信道:
我在海军部的工作会使我发疯,每天从早到晚被那些杂务累死了,没有一点空间。到了晚上我也没有心思工作,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发现我的思想平庸、脑筋简单,写作时总是不能表达,我感到心灰意冷,我的前途只有一片渺茫。但愿我能躲在一个角落里,静悄悄的,没有烦恼、没有喧嚣。我怕别人打扰,所以我喜欢孤单,但我不能工作时又感到烦恼……
莫泊桑原本是个好动、反应灵敏的孩子,尽管他的身体强健、精力充沛,然而在工作和写作的双重压力之下,他却变得情绪不稳,易于冲动。这种情绪变化加上其他困扰他的因素,的确有损于他的健康。在这时期,他写给他母亲的信,表现得心灰意冷,写给福楼拜的则显得悲观痛苦。
为了摆脱内心的烦闷和刻板工作所带来的困扰,莫泊桑开始以划船作为他的娱乐,这是他从小就开始喜欢的一种运动。莫泊桑起初和莱昂·封丹在阿金索水边丛林的白色别墅中租了一间小房子,莱昂是他在家乡的朋友,现在也在巴黎工作。他们所去的地方包括塞纳—马恩省河附近的沙桥威、契投、包基佛、比桑和阿金索等处。塞纳—马恩省河下游两岸风光旖旎,是游人休假的好去处,也是印象派画家寻找户外风景的好题材。
随着岁月的流逝,莫泊桑结识了一大群的朋友,其中有莱昂·封丹、劳伯第·宾康(他是高乃依中学校长的儿子,后来做了鲁昂市立图书馆馆长)、艾伯特·约翰威利和亨利·布兰尼等。他们并非个个都是划船能手,宾康和封丹有些文弱。虽然他们并不像莫泊桑那样爱好划船,也没有莫泊桑那样的体力,但他们都是水上活动的爱好者。
一个星期中,莫泊桑总有一两天是住在河边的别墅里,起初是在阿金索,后又搬到包基佛,又搬到比桑,以便早晚都可以划划船。他酷爱清晨的宁静,一早起来清扫小船后,就在晨曦中划着小船,徜徉于碧波荡漾的小河中,两岸风景如画。晚上的宁静又别有风味,他在写给他母亲的信中描述晚上划船的情趣时说:
我反复地划来划去,不断在河中穿梭往返。我那艘船的船头有一盏灯,河畔的青蛙和老鼠早就认识我的船了,所以每当我经过时,它们都会出来迎接我。我有时独自一人划一艘大船,有时划一艘普通的小船。我半夜时划船到包基佛,找朋友们讨酒喝时,他们都吓了一大跳。
这种泛舟河上自娱的乐趣,对这位羞涩而有抱负的文学家来说,正如他结识朋友的活动一样,是为了满足他渴望融入的愿望。
小时候,他曾经捉来许多蜘蛛吓唬他的祖母。稍后,又在埃特尔塔海滩上化装成一位小姐,吓唬一位英国主妇。现在他又用同样的恶作剧吓唬他的伙伴们。他喜欢跟他们讲一些很夸张的故事,以博得他们的惊叹和敬佩。
他穿着白色的夏布裤子,一件没袖子的条纹背心,头上戴着一顶渔人草帽,就这样滔滔不绝地对他的朋友讲故事,有些是他的亲身经历,有的是道听途说。
为了逃避工作的压力,他一面工作,一面为朋友们提供笑料,他经常吓唬老实的中产阶级。例如有一次,在开往巴黎的火车上,他神秘兮兮地捧着一个闹钟,那样子就像投放炸弹的恐怖分子。
福楼拜和布耶两个人都喜欢拿胆小的中产阶级来开玩笑,无疑,他们的幽默也被这位年轻的访客学到了。
当然,那些日子,莫泊桑与他的伙伴并不只是终日吹牛取乐而已。莫泊桑在回忆这段时光时曾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