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与故乡
1850年,拿破仑的侄子路易·波拿巴夺得了政权后,想重振拿破仑时代的声威。此时,法国已经历经数十年的暴力革命,元气大伤。
在经济方面,鉴于法国当时严重落后于其他工业强国,拿破仑三世举起“平等、权力、技术”的大旗来振兴法国经济。在他执政期间,法国工业得到迅速发展。50年代到60年代,法国完成了工业革命,工业总产量比40年代增加了将近两倍,其中铁、钢等产量增加了二至九倍。
1850年的夏天,法国西北部一个偏僻的省份——诺曼底,是个未受革命和工业发展影响的地方。这里的人民生活简单原始,大都以种地为业。在距大彼海港约十公里的图尔维尔镇上,有一幢名叫米洛美尼尔堡的贵族城堡,它安详地屹立在这纷扰不定的19世纪。就在那年的8月,这栋别墅成了一个值得纪念的地方。
镇公所登记的出生证明上写着:
亨利–勒内–阿尔贝–居伊·德·莫泊桑,男性,于1850年8月5日上午8时出生于其父母在本镇的住所;其父居斯塔夫·德·莫泊桑,现年28岁,以其收入为生;其母洛尔·勒·普瓦特万,现年28岁,以其收入为生;二人皆居住于本镇所辖米洛美尼尔堡……
1894年7月,在莫泊桑去世后,他的母亲写信给朋友说:“我住的房间是城堡一楼楼梯间右转的小房间,窗户对着小花园,隔壁是浴室。我的儿子是在早晨八点钟出生的,如火一般的朝阳,似乎热烈地欢迎着他的降生。”
莫泊桑的父母于1846年11月9日在鲁昂结婚后,就到意大利度蜜月。
居斯塔夫和洛尔在鲁昂有几个临时住所。每年夏天,他们都到海边去避暑,或到南方埃特尔塔的小风景区去租个公寓,有时也到埃特尔塔北部的渔港附近租屋居住,以便探望洛尔的寡母。在炎炎盛暑作这种避暑旅行,不仅愉快舒适,也是当时的一种风尚,而且运河西岸的确是游人的好去处,景色美不胜收。
居斯塔夫自诩要靠自己的收入,生活于诗情画意的环境中。由于他出身高贵、相貌堂堂,还是个业余画家,因此,年轻美貌的洛尔早就被他迷住了。
居斯塔夫在婚前过惯了闲散享乐的生活,婚后依然故我。从他1833年拍摄的照片看来,这是个不求上进的纨绔子弟:鬈曲的头发,迷人的目光,尖尖的下巴,逗人的嘴唇,华贵的衣着。而洛尔在照片上却显得目光炯炯、聪明果决,鹅蛋形的脸虽不算特别美丽,倒也别有一番风韵。
在鲁昂地区,洛尔一家也非泛泛之辈。洛尔的父亲保尔非常富有,是两家大纺织厂的主人。洛尔家与福楼拜家原为世交。因为福楼拜不仅是当地有名的外科医生,也是豪特都医院的院长。而且保尔的太太与福楼拜医生的太太又是同学,他们两家的孩子也是一起长大的。福楼拜医生的儿子就是日后那个鼎鼎大名的作家——居斯塔夫·福楼拜。
阿尔弗莱德、洛尔和他们的玩伴小福楼拜及薇吉妮这四个小淘气,常常好奇地聚在豪特都医院的栏杆外,偷看医生们的解剖手术。阿尔弗莱德年龄最大,大伙儿都喜欢听他讲解英国文学和哲学等。有时候,他们也聚在福楼拜医生的弹子房里,排练小福楼拜所编的戏剧。
在这种天真烂漫的戏剧气氛中,洛尔渐渐地喜欢上了文学,尤其醉心于莎士比亚和文学名著。文学的种子植入了洛尔的身体,使得她的气质也有了变化,这种气质,后来也遗传给了她的儿子。
后来,洛尔的哥哥阿尔弗莱德娶了居斯塔夫·福楼拜的妹妹露伊丝,但很不幸,婚后两年,阿尔弗莱德就去世了。多年以后,福楼拜回忆起这位早夭的青年时代的朋友时说:“在我心上,他的位子空着,而热烈的友谊从未熄灭。”
小莫泊桑在米洛美尼尔堡度过了四年时光。没有固定职业的父亲像一只不恋巢的鸟儿,经常外出浪荡,时而在巴黎,时而在鲁昂,时而在迪埃普,时而在费冈。家中事务全由母亲操持。
米洛美尼尔堡及其附近一带,在莫泊桑的眼里,就像一个大花园。莫泊桑生性好动,不愿待在阴暗而寂静的古堡里,总是跑到花圃或者树林里游玩。有的时候,在老女仆的陪伴下,他甚至还穿过古堡前面的那片宽阔的草场,来到低矮的农舍边,与一帮乡下孩子为伍。
莫泊桑四岁时,举家迁至较平民化的格兰维尔—伊莫维尔堡居住。1856年4月,莫泊桑的弟弟艾尔维便在这里出生。这个地方对日后成为作家的莫泊桑来说,具有深刻的影响,以至多年以后,它的影像仍经常浮现在他的记忆里,而莫泊桑总是迫不及待地抓住这飘动的意象,把它固定在文字里。据说莫泊桑的小说《一生》便是用这个地方作为背景。
丈夫放荡的生活终于使洛尔无法忍受了,当然,任何一位妻子都不能容忍丈夫过着在巴黎有情妇、在海滨胜地豪赌的生活,何况洛尔原本就有点神经质,占有欲又强,自然很难做一位温柔贤淑的妻子。
父母常常吵吵闹闹,总会对儿童产生不良的影响。莫泊桑虽然年幼,也能感受到一点他父母间的不和睦和彼此间的痛苦,但他们争吵的原因,他却不得而知。
1860年,居斯塔夫夫妇宣告分居后,他们的儿子一会儿跟爸爸住在巴黎,一会儿与妈妈住在海边。尽管这种生活有很大的情趣,可以使人对人生有更深刻的体会,但是对孩子来说,的确是一种疲于奔命及莫名其妙的经验。也许这种家庭变故,严重地影响了莫泊桑,使他成年后也很难建立起对爱情和婚姻的信任感。
莫泊桑虽然只是个孩子,却已能揭发他父亲的短处,例如他与父亲同住在巴黎时,便写信给他的母亲说:“一位夫人带我和爸爸去看马戏时对我说,我如果在学校里用功读书的话,便有奖赏。当然,她也给了爸爸一些奖赏,只是我不知道是些什么奖赏。”还有一个小故事,就是当他们父子俩正要出发去看电影的时候,莫泊桑便故意央求他父亲替他把鞋带系好,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因为他知道,父亲是不愿意让他的女朋友等太久的。
虽然法国在1884年之前,是不准离婚的,但莫泊桑的父母却在1863年签下了正式分居协议书,协议中规定,居斯塔夫每年付给洛尔1600法郎的家庭赡养费,子女的教养责任仍由父母双方共同负责。这种支付,在当时算是颇优厚了。实际上从那时起,居斯塔夫便搬到巴黎去住了,只偶尔回去探望一下孩子。洛尔便在埃特尔塔住下,负责抚养和教育他们的孩子。
埃特尔塔地处诺曼底北部一片白垩质高原上,这片像秃头一样的高原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然而肥沃的土壤。原野一望无穷,不时点缀着一群群的奶牛,或者几处农舍。那时的埃特尔塔还只是一个面向大沙滩,背靠悬崖绝壁的渔村而已。后来由于赌场、商店、餐馆的不断兴建,吸引了很多艺术家、名流、富翁、退休银行家、政治家等,他们在这一带建了很多别墅,这里变成了一个避暑胜地。
洛尔和她的两个儿子定居在一幢古老宽敞的名叫“苹果园”的别墅里。房东是位老妇人,从她那荒草蔓延的大花园、陈旧不堪的室内装饰品、古老的家具、陶器、箱子、地毯和暗黑色的壁纸看来,她是个对美有追求,却又懒得珍惜的人。
虽然室内的陈设是那么讲究,但是花园的零乱是非整顿不可的。后来,经过莫泊桑和洛尔的整顿后,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花园。他们还种了些水松树,那些树到现在还茂盛地生长着。
多年后,莫泊桑曾在回忆这里时说道:“苹果树圆蓬蓬的,像一些巨大的花束,苹果花有白的,也有粉红的,香气扑鼻,遮蔽着整个院子,成了一个大花棚。苹果树周围,不断有雪片似的小花瓣散下来,它们飘着,旋转着,落入深深的草丛。”
这幢房子对洛尔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所以她才选择在这里长期居住。
据说这幢别墅之所以对她有吸引力,与一个传奇的鬼故事有关。相传,有一天,这所房子的主人奥丽弗小姐与她的女仆在海滩上散步,突然遭遇海盗的劫持,幸亏被天使解救才得以脱险。奥丽弗小姐为了感谢天使的相救,便立下誓言要在海滩附近建一座教堂以示报答。这座教堂距离“苹果园”有八尺远。
当然,作为一个已和丈夫分居的女人,洛尔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到了儿子身上。洛尔是个聪慧的女人,她知道自己虽然喜欢文学,但是并没有太多天分。她哥哥阿尔弗莱德又已英年早逝,在这种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她只有全心全力去鼓励她的儿子,在文学方面追求成就,而达到她的愿望了。
莫泊桑从小便在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下长大成人。他算得上是个幸运的孩子,因为在他的童年里,宠爱他的人除了他的母亲,还有他的外祖母和他外祖母的仆人玛丽·约瑟芬,再就是他的姨妈薇吉妮。这位姨妈住在附近的班南巴斯别墅,常邀莫泊桑到她家去与小表弟杰米玩耍。
从那个时候起,他从当地的农村少年和渔民们身上学得不少当地人的风俗习惯;从与他们的接触中,他也学会了他们的方言,并听到许多怪异的地方传闻。这些经历也成了他日后创作的题材。莫泊桑以诺曼底农村为背景,写了数十篇中、短篇小说。这些小说不但散发着诺曼底泥土的芳香,也展现了诺曼底农村的人情世态,形成了他的创作体系中一个饶有特色的部分。
莫泊桑七岁时照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小男孩看起来像个女孩子,穿着衬衫,头发鬈曲。六年后,他又照了一张,照片里的他看起来像个强壮有力的乡下少年,这是他非常自豪的一件事。
莫泊桑幼时,虽未接受过正式教育,但是埃特尔塔的牧师曾特地抽空教他法文文法、算术、拉丁文等基本课程。他母亲也曾教他读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等文学名著,并在家里安排他和他的朋友作小型的戏剧表演。她迫不及待地想引导她的儿子走进文学殿堂,希望他将来能够从事文学方面的工作。
1859—1860年间,莫泊桑与父亲住在巴黎帕希区时,首次接受正式教育,他被送入当地的公学读书。学校在给他父亲的成绩报告单上说:“莫泊桑大部分的成绩都很优异,健康良好,性格温和,言行谨慎,信仰笃诚。”最后总评语说他是个“优秀的学生,其毅力和努力都值得大家赞扬和鼓励。他会逐渐习惯这里的环境,还会有更大的进步。”
1863年之后,莫泊桑便跟母亲去了埃特尔塔。回到埃特尔塔后不久,洛尔决定把他送去接受正规的学校教育,因为在洛尔看来,灵感是得自于神的传授,形式感则是得自于人的传授。
从1863—1868年,莫泊桑便在教会学校学习。他的学业成绩名列前茅,而且他品行良好,个性随和乐观,待人诚恳和蔼。
由于在埃特尔塔过惯了自由自在的户外生活,所以进入学校后,学校的一切都令他感到拘束和厌烦,他不仅常独自躲起来写作,并且还常借口生病而请假回家。学校的宗教色彩和规矩,他根本就不喜欢,这点可以从他那段时期所写的诗看出来:
在这沉寂的修道院里,
我们被活活地困在里面,
满眼都是些教士和僧袍。
我们是一群可怜的放逐者,
我们只能歌颂生命的美好,
人类的幸福与安康,
这些从未有人喜欢过。
这段时间,他经常集中精力写诗,并随信寄给他的母亲,下面便是1864年5月2日,他14岁时,在信中附给他母亲的一首诗:
生命像航船的船迹,
它是山麓一朵短暂的小花,
是天空小鸟掠过的阴影,
是被大海吞噬了的水手的呐喊生命像白天被微风吹散了的薄雾,
我们能够祷告的时间往往无多。
二十年后,莫泊桑对他的仆人说:“我在教会学校读书时,学校发给学生的饮食过于劣质,学生们为了报复,偷来食物贮藏室的钥匙,等校长和学监们都睡着了,我们几个就把橱柜和酒窖洗劫一空,到房顶上饱餐痛饮,直到黎明!第二天事发后,我被学校遣送回家。”当然,莫泊桑只是对学校的校规感到不满而已,他并没有向他的母亲表示不愿意上这所学校,反而在这儿写出了很多的好诗。
离开学校后,莫泊桑待在埃特尔塔,调养身体,并重拾他爱好大自然的情趣。也就是在这段退学的悠闲生活中,莫泊桑结识了住在他家附近的英国诗人阿基朗·史温伯,以及和阿基朗住在一起的波华尔,还有波华尔心爱的猴子尼甫。
正如母亲所言,莫泊桑是一个感情丰富的孩子。由于与诗人的交往,莫泊桑越来越喜欢写诗了。在他之后的作品中,他喜欢用幻想、恐怖等类似的题材,很显然是受了他们的影响。
1866年3月,洛尔的母亲去世后,居斯塔夫·福楼拜写信安慰了洛尔一番。信中除了对她表示同情,并要她勇敢地面对现实,要她为了孩子——尤其是德·莫泊桑,而设法和当代的名作家保持联系。
这封信必定使洛尔重温了儿时友情的温暖。为了感谢她幼时的朋友对她的诚挚关怀,她回了一封信给福楼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