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坤用脚轻踢舱壁,弄出声响。顾易贞像只敏感的猫,浑身一跳,转身看过来,与周坤对上眼后,先是愣了会儿,接着轻轻喘口气,说道:
“周警官,是你啊。”
“怎么?睡不着?”周坤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挤出一根烟咬在嘴里,又把烟盒递到顾易贞面前,抬了抬下巴,“烟有镇定作用,来一根?”
顾易贞把她的手轻轻推开:“谢谢,我不抽烟。”
周坤把烟盒揣回口袋里,又拿出打火机:“不介意我抽?”
顾易贞做了个请的手势。周坤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对着江水吐出。
顾易贞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说道:“一开始,我以为你是男性。”
周坤斜眼瞟她,俊秀的脸庞带上一丝揶揄:“会这么以为的不止你一个人,怎么?性别很重要?”
顾易贞感慨道:“当然重要,如果你是男人,会让我更想依靠。”
周坤撑着船栏哈哈一笑,拨了拨额前的刘海,咬着烟说:“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但是,这不妨碍我愿意让你依靠。”
顾易贞笑了笑:“周警官,这种话不能随便乱讲,万一我当真了怎么办?”
周坤说:“不是玩笑话,既然答应带你一起行动,你的安全就是我的责任,而我能不能成为你的护盾,就看你能相信我几分,如果你不能开诚布公,说话总是吐一半留一半,老实说,我很困扰。”
顾易贞犹豫了一会儿,问道:“你想了解什么?”
周坤说:“首先,你执意要跟随我们的目的,不会只是为了探险吧?你不像会好奇的类型,山本铃想杀你灭口,她所在的组织很可能也把你列上了黑名单,在这种情况下,你还坚持要去魔鬼眼?魔鬼眼也许是那个组织的据点之一,你不怕组织成员对你不利?”
顾易贞背靠栏杆,抱起手臂,嘴唇微微发抖:“当然怕,可是山本铃曾经说过,她把易菲的尸体藏在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我怀疑,她说的就是魔鬼眼,不,不是怀疑,我可以肯定,易菲的尸体被她藏在了魔鬼眼的某一处,我向铃木庆造探问过,她截取我的小指后又回了一趟三峡,绝不会错。”
周坤问道:“你坚持去魔鬼眼,是为了寻找你妹妹的遗体?小魏不是说了吗?咒术已经解开,顾易菲的灵魂早得到解脱,一具没灵魂的空壳子,找没找到有什么区别?”
顾易贞脸色苍白,抓住周坤的手臂,瞪大眼睛说:“没有解脱,没有解脱,周警官,那天我对你说了谎,桥本俊介失常的时候,我看见的不是黑烟,而是满身披血的易菲,她咬着桥本的脖子拖了出去,一路拖,她的身体就像剥落的老树皮一样,一块块往下掉,满地全是血,全是肉沫和内脏……。”
说到这里,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牙齿“咯咯”得打着颤,浑身都在发抖,像是陷入了某种极度惊惧的精神冲击当中。
周坤吐掉烟头,上前拥住顾易贞,轻轻拍抚她的背部。无声的抚慰往往比言语更能安定人心,而在这时,同性的优势就出来了,身为女性,周坤可以毫无顾虑地献出胸怀,拥抱同为女人的顾易贞,如果是男人,这些举动就难免有占便宜的嫌疑。
顾易贞贴靠在周坤胸前,隔着衬衣,听到胸腔里传出“咚咚”的心跳声,节奏沉稳有力,冲击着耳膜,让躁动的情绪随着有规律的心跳,慢慢平静了下来,她把脸埋进周坤的衬衣里,闷声说道:
“易菲一直在喊——救救我,救救我……虽然她发不出声音,可是我知道她在向我求救,易菲没有解脱,山本铃曾说过,她的灵魂被禁锢在躯壳里,只要一天不找到她的遗体,她就还要留在这世上受一天的罪。”
说到这里,顾易贞突然抬起头,揪住周坤的衬衣,大声说:“周警官!是我害了易菲,她是因为我才被盯上,我不能丢下她不管,我一定要亲眼看到她解脱才行!你不要丢下我,你一定要带着我一起去!”
两行泪水从瞪大的眼眶里滑落下来,顾易贞用袖子去擦眼泪,擦了这边,那边又湿了,最后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哭起来。她咬着牙,把呜咽声哽在喉咙里,全身剧烈地颤动。
这种抽抽噎噎的柔弱姿态令周坤想起了一个人,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带着白兰花香的女孩,总是在她面前抖动着瘦削的双肩,捧住脸,哭得惹人心怜。
有那么一瞬间,记忆中的身影和眼前这个抽泣的女人重叠在了一起。
周坤很清楚,顾易贞并不是脆弱的女性,她柔韧却不柔软,只是长期在压抑中生活,各种复杂的情绪一层层堆叠积累,在无形中加重了心理负担,一旦到达顶点,就需要释放出来,如果得不到宣泄,很可能会精神崩溃。
顾易贞本性善良正直,否则也不会在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受到威胁时仍敢于对桥本社做出反抗。
想到这里,周坤心软了,把顾易贞拉坐在墩子上,蹲在她面前,问道:“你妹妹的事为什么不早说?”
顾易贞哽咽道:“我不敢说,桥本社势力庞大,不管是在日本,还是在中国,都有一定的影响力,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是我想象不到的,而魔鬼眼内部很可能隐藏着另一个更为隐蔽危险的组织,我怕我说了,你们会撒手不管,只靠我一个人的能力,就算能进入魔鬼眼,也不可能顺利找到易菲。”
周坤拍拍她的肩膀:“我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魔鬼眼,哪怕没有你,还是会想办法进去,只是要多费些周折。”
顾易贞从指缝里看了周坤一眼,只看一眼就低下了头:“周警官,不瞒你说,对于桥本社和山本铃,我了解得很少很少,山本铃是个擅于伪装的人,连铃木庆造也查不出她的底细,我说了解她,掌握许多你们不知道的讯息,那是骗人的,是为了让你们不能轻易丢下我,可是我不安心,越想越不安,我这么做,不是在利用你们,把你们往火坑里推吗?可是我没办法,除了你们,我真的找不到能帮我的人了。”
说着,她的眼泪又滑了下来。
周坤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过去,说道:“就算是利用,也是相互利用,我们利用你找到了进入魔鬼眼的路径,你利用我们去寻找顾易菲的遗体,这是等价交换,甚至可以说,我们得利更多,你不用觉得亏欠了谁,知道吗?”
顾易贞点了点头。
周坤又说:“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留下来,你妹妹的遗体,我一定尽力帮你寻找。”
顾易贞说:“不!我要去,我一定要去!”
周坤问道:“你是不相信我吗?不相信我会尽力寻找顾易菲?”
顾易贞擦干眼泪,用坚定的眼神看向周坤,说道:“周警官,其他人我不敢保证,但我相信你,从你陪在我身边的那一夜起,我就相信你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可易菲是我的妹妹,她是我的责任,我不能把自己的责任推给别人去做,就算再困难,我也要亲自找到她!”
说这番话时,她泛着水汽的眼眸中闪出一丝恨意,周坤顿时了悟,顾易贞不仅想要找到顾易菲的遗体,还想为她报仇,就算山本铃死了,仍有主凶和其他帮凶,一旦产生寻仇的心理,那是决计劝不住也甩不开的了,与其让顾易贞一个人乱来,不如放在身边照看。
熬到凌晨,老船头过来喊门,众人迅速整理好行装。老船头请托渔队队长开船把他们送到漂流点。
打竹漂的工具是三根楠竹编成的简易排筏,乘竹漂可不像搭车乘船那么轻松舒适。老船头会先让乘客穿上雨衣,戴上一次性水下呼吸储氧袋,再让乘客面朝上躺在竹筏中段,用麻绳把人、行李和竹筏牢牢捆在一起,以保证他们不会在漂流过程中意外落水。
在深不见底的长水沟上玩竹漂,不仅是对漂手技术的考验,还是对乘客胆量的考验,套用渔村人的一句话来概括:
“想玩打竹漂?先做好当鱼食的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