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独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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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酡·意(1)

烧煳了洗脸水

《红楼梦》里一个丫头无端受到责备,心中不服,嘟嘟囔囔地说:“我又怎么啦?我又没烧煳了洗脸水!”“我又没烧煳了洗脸水”,此语甚俊。

职业习惯

瓦岗寨英雄尤俊达,是扛大斧给人劈柴出身。每临阵,见来将必先问:“顺丝儿还是横丝儿的?”答云:“顺丝儿的。”就很高兴;若说是“横丝儿的!”就搓着斧柄,连声叫苦:“横丝儿的!哎呀,横丝儿的!”劈大块柴,顺丝的一斧就能劈通;横丝的,劈起来费劲。

济公的幽默

县官王老爷派两个轿夫抬着一顶小轿,接济公来给王老爷的娘子看病。济公不肯坐轿,说:“我自己走。我从来不坐轿子,从来不让别人抬着我。”轿夫说:“您不坐轿子,我们对老爷不好交代呀!”

济公想了想,说:“这样吧,你们把轿底打掉了。你们在外面抬,我在里面走。”济公这个主意实在很幽默。两个轿夫,一前一后,抬着一乘空轿子,轿子下面,一双光脚,趿着破鞋,忽忽闪闪,整齐合拍,光景奇绝!

世界通用汉语

我们到内蒙古搜集材料,要写一个剧本。党委书记带队。我们开了吉普车到一个“浩特”去接一个曾在王府当过奴隶的牧民到东胜去座谈。这位牧民已经等在路边。车一停,上来了。我们的书记,非常热情,迎了上去,握住牧民的手,说:“你好!你的,会讲汉语?”

我们这位书记以为这种带日本味儿的汉语是所有的外国人和所有的少数民族都懂的。这位牧民也很对得起我们的书记,很客气答道:“小小的!”这位牧民肯定我们的书记平常就是讲这样的话的。

以为这样的话是全世界的人都懂的,大有人在。名丑张××,到瑞士,刚进旅馆,想大便,找不到厕所,拉住服务员,比画了半天,服务员不懂,他就大声叫道:“我的,要大大的!”服务员眼睛瞪得大大的,还是不懂。

一九九二年二月二十四日

果蔬秋浓

中国人吃东西讲究色香味。关于色味,我已经写过一些话,今只说香。

水果店

江阴有几家水果店,最大的是正街正对寿山公园的一家,水果多,个大,饱满,新鲜。一进门,扑鼻而来的是浓浓的水果香。最突出的是香蕉的甜香。这香味不是时有时无,时浓时淡,一阵一阵的,而是从早到晚都是这么香,一种长在的、永恒的香。香透肺腑,令人欲醉。

我后来到过很多地方,走进过很多水果店,都没有这家水果店的浓厚的果香。这家水果店的香味使我常常想起,永远不忘。

那年我正在恋爱,初恋。

萝卜

今天的活是收萝卜。收萝卜是可以随便吃的——有些果品不能随便吃,顶多尝两个,如二十世纪明月(梨)、柔丁香(葡萄),因为产量太少了,很金贵。萝卜起出来,堆成小山似的。农业工人很有经验,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般的,过了磅卖出去;这几个好,留下来自己吃。不用刀,用棒子打它一家伙,“棒打萝卜”嘛。喀嚓一声,萝卜就裂开了。萝卜香气四溢,吃起来甜、酥、脆。我们种的是心里美。张家口这地方的水土好像特别宜于萝卜之类作物生长,苤蓝有篮球大,疙瘩白(圆白菜)像一个小铜盆。萝卜多汁,不艮,不辣。

红皮小水萝卜,生吃也很好(有萝卜我不吃水果),我的家乡叫作“杨花萝卜”,因为杨树开花时卖。过了那几天就老了。小红萝卜气味清香。

江青一辈子只说过一句正确的话:“小萝卜去皮,真是煞风景!”我们有时陪她看电影,开座谈会,听她东一句西一句地漫谈。

开会都是半夜(她白天睡觉,夜里办公),会后有一点夜宵。有时有凉拌小萝卜。人民大会堂的厨师做小萝卜都是削皮的。萝卜去皮,吃起来不香。

南方的黄瓜不如北方的黄瓜,水叽叽的,吃起来没有黄瓜香。

都爱吃夏初出的顶花带刺的嫩黄瓜,那是很好吃,一咬满口香,嫩黄瓜最好攥在手里整咬,不必拍,更不宜切成细丝。但也有人爱吃二茬黄瓜——秋黄瓜。

呼和浩特有一位老八路,官称“老李森”。此人保留了很多农民的习惯,说起话来满嘴粗话。我们请他到宾馆里来介绍情况,他脱下一只袜子来,一边摇着这只袜子,一边谈,嘴里隔三句就要加一个“我操!”他到一个老朋友曹文玉家来看我们。曹家院里有几架自种的黄瓜,他进门就摘了两条嚼起来。曹文玉说:“你洗一洗!”——“洗它做啥!”

我老是想起这两句话:“宁吃一斗葱,莫逢屈突通。”这两句话大概出自杨升庵的《古谣谚》。屈突通不知是什么人,印象中好像是北朝的一个很凶恶的武人。读书不随手做点笔记,到要用时就想不起来了。我为什么老是要想起这两句话呢?因为我每天都要吃葱,爱吃葱。

“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每年小葱下来时我都要吃几次小葱拌豆腐,盐,香油,少量味精。

羊角葱蘸酱卷煎饼。

再过几天,新葱——新鲜的大葱就下来了。

我在一九五八年定为“右派”,尚未下放,曾在西山八大处干了一阵活,为大葱装箱。是山东大葱,出口的,可能是出口到东南亚的。这样好的大葱我真没有见过,葱白够一尺长,粗如擀面杖。我们的任务是把大葱在大箱里码整齐,钉上木板。闻得出来,这大葱味甜不辣,很香。

新山药(土豆,马铃薯)快下来了,新山药入大笼蒸熟,一揭屉盖,喷香!山药说不上有什么味道,可是就是有那么一种新山药气。

羊肉卤蘸莜面卷,新山药,塞外美食。

苤蓝、茄子,口外都可以生吃。

逐臭

“臭豆腐、酱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过去卖臭豆腐、酱豆腐是由小贩担子沿街串巷吆喝着卖的。王致和据说是有这么个人的。

皖南屯溪人,到北京来赶考,不中,穷困落魄,流落在北京,百无聊赖,想起家乡的臭豆腐,遂依法炮制,沿街叫卖,生意很好,干脆放弃功名,以此为生。这个传说恐怕不可靠,一个皖南人跑到北京来赶考,考的是什么功名?无此道理。王致和臭豆腐家喻户晓,世代相传,现在成了什么“集团”,厂房很大,但是商标仍是“王致和”。

王致和臭豆腐过去卖得很便宜,是北京最便宜的一种贫民食品,都是用筷子夹了卖,现在改用方瓶码装,卖得很贵,成了奢侈品。有一个侨居美国的老人,晚年不断地想北京的臭豆腐,再来一碗热汤面,此生足矣。这个愿望本不难达到,但是臭豆腐很臭,上飞机前检查,绝对通不过,老华人恐怕将带着他的怀乡病,抱恨以终。

我们在长沙,想尝尝毛泽东在火宫殿吃过的臭豆腐,循味跟踪,臭味渐浓,“快了,快到了,闻到臭味了嘛!”到了眼前,是一个公共厕所!

其实油炸臭豆腐干不只长沙有。我在武汉、上海、南京,都吃过。昆明的是烤臭豆腐,把臭油豆干放在下置炭火的铁篦子上烤。南京夫子庙卖油炸臭豆腐干用竹签子穿起来,十个一串,像北京的冰糖葫芦似的,穿了薄纱的旗袍或连衣裙的女郎,描眉画眼,一人手里拿了两三串臭豆腐,边走边吃,也是一种景观,他处所无。

吃臭,不只中国有,外国也有,我曾在美国吃过北欧的臭启司。

招待我们的诗人保罗·安格尔,以为我吃不来这种东西。我连王致和臭豆腐都能整块整块地吃,还在乎什么臭启司!待老夫吃一个样儿叫你们见识见识!

一九九六年三月二十七日

张郎且莫笑郭郎

我从小就爱看漫画。家里订了老《申报》,《申报》有杂文版,杂文版每天有一幅漫画,漫画的作者是杨清磬和丁悚。丁悚即丁聪的父亲,人称“老丁”。丁聪所以被称为“小丁”,大概和他的令尊称为“老丁”有关。杨清磬和丁悚好像是包了这块地盘,“轮流值班”,一天不落。他们作画都很勤,而画风互异,一望而知。杨清磬用笔柔细飘逸,而丁悚则比较奔放老辣,于人事有较深的感慨。我曾经见过一张老丁的画,画面简练:一个人在扬袖而舞;另一人据案饮酒,神情似在对舞者的嘲笑。画之右侧题诗一首:

张郎当筵笑郭郎,

笑他舞袖太郎当。

若教张郎当筵舞,

恐更郎当舞袖长。

不知道是谁的诗,是老丁自己的大作还是借用别人的?诗是通俗好懂的,但是很有意思,读起来也很好听,因此我看过就记住了,差不多过了七十年了,还记得。人的记忆也很怪。不过主要还是因为诗和画都好。

现在能画这样的画——笔意在国画和漫画之间,能题这样也深也浅,富于阅历的诗的画家似乎没有了。这样的画家要具备两个条件:

一是得是画家,二是得是诗人。

我曾把老丁题画诗抄给小丁,他说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岂有此理!

小丁说他对老大人的画,一张也没有保留下来。我建议丁聪在其“家长”协助下,把丁悚的作品搜集搜集,出一本《丁悚画集》。这对丁悚是个纪念,同时也可供医学界研究小丁身上的遗传基因是怎样来的。

一九九七年一月十日

无意义诗

我的儿子,他现在已经三十多岁,当了父亲了,小时候曾住过新华社的“少年之家”。有一次“少年之家”开晚会,他们,一群男孩子,上台去唱歌。他们神色很庄重。指挥一声令下:“预备——齐!”他们大声唱了:

排着队,

唱着歌,

拉起大粪车!

花园里,

花儿多,

马蜂蜇了我!

老师傻了眼了:这是什么歌?

这是这帮男孩子自己创作的歌。他们都会唱,而且在“表演”时感情充沛。我觉得歌很美,而且很使我感动。

若干年后,我仔细想想,这是孩子们对于强加于他们的过于正经的歌曲的反抗,对于廉价的抒情的嘲讽。这些孩子是伟大的喜剧诗人,他们已经学会用滑稽来撕破虚伪的严肃。

我的女儿曾到黑龙江参加军垦(她现在也已经当了母亲了)。她们那里忽然流行了一首歌。据说这首歌是从北京传过去的。后来不只是黑龙江,许多地区的“军垦战士”都唱起来了:

有一个小和尚,

泪汪汪,

整天想他娘。

想起了他的娘,

真不该,

叫他当和尚!

他们唱这首歌唱得很激动,他们用歌声来宣泄他们的复杂的、难于言传的强烈的感情。这种感情难道我们不能体会么?上述两首歌可以说是无意义的,但是,也是有意义的。

英国曾有几个诗人专写“无意义诗”,朱自清先生曾作专文介绍。

许多无意义诗都是有意义的。我们不应当于诗的表面意义上寻求其意义,而应该结合时代背景、于无意义中感受其意义。在一个不自由的时代,更当如此;在一个开始有了自由的时代,我们可以比较真切地捉摸出其中的意义了。

才子赵树理

赵树理是个高个子。长脸。眉眼也细长。看人看事,常常微笑。

他是个农村才子。有时赶集,他一个人能唱一台戏。口念锣鼓,拉过门,走身段,夹白带做还误不了唱。他是长治人,唱的当然是上党梆子。他在单位晚会上曾表演过。下班后他常一个人坐在传达室里,用两个指头当鼓箭,敲打锣鼓,如醉如痴,非常“投入”。严文井说赵树理五音不全。其实赵树理的音准是好的,恐怕倒是严文井有点五音不全,听不准。不过他的高亢的上党腔实在有点吃他不消!他爱“起霸”,也是揸手舞脚,看过北京的武生起霸,再看赵树理的,觉得有点像螳螂。

他能弹三弦,不常弹。他会刻图章,我没有见过。他的字写得很好,是我见过的作家字里最好的,他的散文《写金字》写的大概是他自己的真事。字是欧字底子,结体稍长,字如其人。他的稿子非常干净,极少涂改。他写稿大概不起草。我曾见过他的底稿,只是一些人物名姓,东一个西一个,姓名之间牵出一些细线,这便是原稿了,考虑成熟,一口呵成。赵树理衣着不讲究,但对写稿有洁癖。他痛恨人把他文章中的“你”字改成“你”字(有一个时期有些人爱写“你”

字,这是一种时髦),说:“当面说话,第二人称,为什么要分性别?——你也不读你!”他在一篇稿子的页边批了一行字:排版校对同志请注意,文内所有你字,一律不准改为“你”,否则要负法律责任。这篇稿了是经我手发的,故记得很清楚。

赵树理是《说说唱唱》副主编,实际上是执行主编。他是负责发稿的。有时没有好稿,稿发不出,他就从编辑部抱了一堆稿子回屋里去看,不好,就丢在一边,弄得一地都是废稿。有时忽然发现一篇好稿,就欣喜若狂。他说这种编辑方法是“绝处逢生”。陈登科的《活人塘》就是这样发现的。这篇作品能够发表也真有些偶然,因为稿子有许多空缺的字和陈登科自造的字,有一个字,大家都猜不出,后来是康濯猜出来了,是“趴”,马(马的繁体字)没有四条腿,可不是趴下了?写信去问陈登平,果然!

有时实在没有好稿,康濯就说:“老赵,你自己来一篇吧!”赵树理关上门,写出了一篇名着《登记》。

赵树理吃食很随便,随例看到路边的一个小饭摊,坐下来就吃。

后来是胡乔木同志跟他说:“你这么乱吃,不安全,也不卫生。”他才有点选择。他爱喝酒。每天晚上要到霞公府间壁一条胡同的馄饨摊上,来二三两酒,一碟猪头肉,吃两个芝麻烧饼,喝一碗馄饨。他和老舍感情很好。每年老舍要在家里请市文联的干部两次客,一次是菊花开的时候,赏菊;一次是腊月二十三,老舍的生日。赵树理必到,喝酒,划拳。老赵划拳与众不同,两只手出拳,左右开弓,一会用左手,一会儿用右手。老舍摸不清老赵的拳路,常常败北。

赵树理很有幽默感。赵树理的幽默和老舍的幽默不同。老舍的幽默是市民式的幽默,赵树理的幽默是农民式的幽默。他常常想到一点什么事,独自咕咕地笑起来,谁也不知道他笑的什么。他爱给他的小说里的人起外号:翻得高、糊涂涂。他写的散文中有个国民党小军官爱训话,训话中爱用“所以”,而把“所以”联读成为“水”,于是农民听起来很奇怪:他干嘛老说“水”呀?他写的《催租史》是为了“显派”,戴了一副红玻璃的眼镜,眼镜度数不对,他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农村的土路上走。

他抨击时事,也往往以幽默的语言出之。有一个时期,很多作品对农村情况多粉饰夸张,他回乡住了一阵,回来作报告,说农村情况不像许多作品那样好,农民还很苦,城乡差别还很大,说,我这块表,在农村可以买五头毛驴,这是块“五驴表!”他因此受到批评。

赵树理的小说有其独特的抒情诗意。他善于写农村的爱情,农村的女性。她们都很美,小飞蛾(《登记》)是这样,小芹(《小二黑结婚》)也是这样,甚至三仙姑(《小二黑结婚》)也是这样。这些,当然有赵树理自己的感情生活的忆念,是赵树理的初恋感情的折射。但是赵树理对爱情的态度是纯真的,圣洁的。

某市文联有一个干部是一个一贯专搞男女关系的淫棍。他的乱搞简直到了不可想象的地步。他很注意保养,每天喝一大碗牛奶。看传达室的老田在他的背后说:“你还喝牛奶,你每天吃一条牛也不顶!”此人和一个女的胡搞,用赵树理的大衣垫在下面,把赵树理的一件貂皮领子礼服呢面的狐皮大衣弄脏了。赵树理气极了,拿了这件大衣去找文联副主席,说:“这是怎么回事!”事隔多日,老赵调回山西,大家送他出门,老赵和大家一一握手。此人也来了,老赵趴在地下给他磕了一个头,说:“我可不跟你在一起了!”

林斤澜!哈哈哈哈……

林斤澜这个名字很怪。他原名庆澜,意思是庆祝河水安澜,大概生他那年他们家乡曾遭过一次水灾,后来水退了。不知从哪年,他自己改名“斤澜”。我跟他说过,“斤澜”没讲,他也说:没讲!他们家的人名字都有点怪。夫人叫“古叶”,女儿叫“布谷”。大概都是他给起的。斤澜好怪,好与众不同。他的《矮凳桥风情》里有三个女孩子,三姐妹叫笑翼、笑耳、笑杉。小城镇哪里会有这样的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