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不安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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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没有材料的自传(38)

对于珍惜生活的人来说,所有悲伤、恐惧和失望都是幸福美好的事情,就像乘一辆破旧的公共马车去旅行,只要有个好的旅伴就够了(就可以享受旅行)。

我甚至从自己的苦难中看不出什么伟大意味。我不知道事情是否如此。但我所受的苦难如此微不足道,伤害我的事情又是那么平庸。假设——如果我有勇气伟大——我的苦难中包含什么伟大意味,这对我可能是个天才的假设简直是一种侮辱。

日落的华美绚丽使我伤感于它的美。当我凝望日落时,总是在想:快乐的人看到它,该有多么欢呼雀跃!

这本书是一首挽歌。完成之后,它将取代《孤独》a成为葡萄牙文坛最伤感的书。

与我的痛苦相比,别人的痛苦似乎显得不真实或微不足道。那些痛苦属于快乐、珍惜或抱怨生活的人。我的痛苦属于自我禁闭于生活之外的人。

在我和生活之间……

因此,我看见的一切事物带来痛苦,我感觉不到带来欢乐的事物。我发现,痛苦源自视觉而非感觉,而快乐源自感觉而非视觉。因为,人如果不看不想,他会获得某种满足,类似于神秘教派、波西米亚人和流氓的那种满足。苦难要通过思想之门和观察之窗才能进入我们的屋子。

诗集《孤独》的作者为葡萄牙最杰出的诗人之一安东尼奥·诺布雷(1867~1900年)。——译者。

为梦而生

让我们活在梦境中,为梦而生,根据每一个梦境时刻的奇思妙想,心烦意乱地把宇宙拆除、重组。让我们在有意识地意识到这么做毫无用处之际来这么做。让我们用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来忽略生活,用我们所有的感情来偏离生活,用我们的整颗心来放弃爱。让我们把搬到井边的水罐装满没用的沙子,然后倒出,然后接着装沙子,倒出,重复这徒劳的行为。

让我们来做花环,一旦做好,就可以把它们深入细致地拆开。

让我们在调色板上把颜料混合在一起,不必把帆布铺在上面来画画。让我们买石头来雕凿,而不用凿子也不成为雕刻家。让我们让万事万物变得荒唐,把所有枯燥乏味的时间变成纯粹的无价值之物。让我们带着生存的意识来玩捉迷藏。

让我们聆听上帝向我们讲解,我们存在,唇上挂着一抹快乐和怀疑的微笑。让我们看时间图画这个世界,然后我们发现那幅画不仅虚假,而且空荡。

让我们带着互相矛盾的语句思考,用那些不是声音的声音大声说话,使用不是颜色的颜色。让我们肯定——并理解什么是不可能的——我们意识到我们根本没有意识,我们根本不是现在的样子。让我们用隐藏且矛盾的意义来解释这一切,即万事万物拥有它们神圣且反面的特征,让我们不要过于相信这个解释,这样我们就不必放弃了……

让我们在无望的沉默中雕刻我们所有说话的梦想。让我们把我们所有行动的思想在麻木中凋萎。

除了这一切之外,生活的恐惧在远处盘旋不去,正如一片完整的蓝天。

梦到的景致

然而,我们梦到的景致只是我们曾经见过的景致的阴影,梦到这些风景,几乎和在这个世界里看到它们一样那么单调乏味。

想象中的人

相比真正的人,想象出来的人更有深度,也更真实。

于我而言,我想象出来的世界是唯一真实的世界。对于我自己创造出来的人物,我的热爱如此真实,如此充满活力,如此热血沸腾,如此生机盎然。如此疯狂!我想念这份热爱,因为和各种各样的爱一样,这份爱也会时隐时现……

与自己对话

有时候,在我想象出来的曼妙午后,在我想象中的客厅,趁着暮光,继续令人疲惫的对话之际,发现我自己与一位对话者,这位对话者不是别人,正是我,而在讨论间歇,在我内心的对话中,我开始想知道,为何我之科学年龄的理解意愿没有扩展到人造及无机物上。最令我懒洋洋考虑的问题之一,就是在发展出了人类和近似人类生物的普通心理学之时,为何我们没能发展出只存在于地毯和图画中的人造人与物的心理学(它们当然有心理活动)。这种对现实的看法令人悲痛,会将注意力局限在有机物领域,而不会认为雕塑和刺绣品具有灵魂。有形的东西才有灵魂。

这种私人的深思熟虑并非无聊的消遣,而是一种科学上的刻苦钻研,就和其他科学钻研一样。于是,在得到答案之前,在不知道能否得到答案之前,我思考着,如果有了答案会怎样,带着我在内心之中的分析以及高度的专注,我把这个已经实现了的目的的可能结果设想了一番。我刚一开始这样思考,科学家立刻就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弯腰驼背地看着那些他们知道确有生命的图案;经纬线的显微镜专家从地毯中现身,物理学家从宽阔、打旋儿的图案边缘出现,化学家从图画中的形状和色彩构思中出现,地理学家从雕塑的不同分层中出现,最后,最重要的心理学家出现了,他负责一一记录和分类一座雕塑的所觉所感,和画中或彩色玻璃上的人物那朦胧的灵魂里闪现的想法,狂乱的冲动,放纵的激情,在这些领域内发现的被死亡和静止标注了的、偶尔出现的仇恨与同情——可以是在浅浮雕那永恒不变的姿态中发现,抑或是在画中人物不朽的意识中发现。

在其他艺术之外,文学和音乐都是心理学家精妙之处的沃土。我们都知道,小说里的人物都和我们一样真实。某些声音具有飞速的灵魂,可它们依旧容易受到心理和社会的影响。让所有无知的人都知道:真正的社会存在于各种颜色、声音和文字中,甚至是政体和革命、王权、政治实际(并不是打比方)都存在于用乐器演奏的交响乐整体效果中,存在于有条理的整体小说中,存在于一幅一平方英尺的复杂图画中,那里有战士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爱人或有象征意义的人物发现快乐和痛苦交织在了一起。

我的一个日本茶杯被打破之际,我想象着真正的原因不是女仆那只不小心的手,而是因为住在那个陶瓷制品的弯曲部分的人物非常焦虑。它们自杀的这个残酷决定并没有令我感到震惊:女仆对他们就是一个工具,就像我们用枪一样。知道这一点(我非常正确地知道这一点)就是已经超越了现代科学。

读书

我知道读书的乐趣是无与伦比的,而我很少读书。书籍是梦境的介绍,而对于可以自由且自然地与梦境对话之人,则无需介绍。我从不曾在书中迷失自己;在我阅读之际,我的智慧和想象力做出的评论往往会成为流畅叙述的阻碍。几分钟后,我便开始写作,而我所写的根本无从发现。

我最喜欢读乏味的书,这些书就放在我的床边,与我一同安睡。我把两本书时常放在身边:菲格雷多神父的《修辞学》和弗莱雷神父的《葡萄牙语的反思》。我经常快乐地重读这些书,当我确实读了很多遍这些书时,我也确实没有直接读过这些书。我欠这些书一条行为准则,而我怀疑凭我一己之力根本不能做到:带着客观性写作,带着理性写作,那是人们始终的向导。

菲格雷多神父的写作风格有些做作,直截了当,简朴,这即是一条行为准则,让我的智慧充满喜悦。弗莱雷神父总是写些不规范的赘言,让我的心愉悦,而不致疲倦,给我启迪,而不致引发任何恐惧。他们两人既博学,又无忧无虑,由此可以确认,我完完全全不渴望喜欢他们,或者喜欢其他任何人。

我阅读自身,放弃自身,并非因为阅读,而是因为我自身的缘故。我阅读,睡觉,仿佛我那双已经开始做梦的眼睛依旧在看菲格雷多神父对修辞手法的描述,而在魔法森林中,我听到弗莱雷神父在解释,人们应该说“Magdalena”,因为只有愚昧的人才会说“Madalena”。

憎恨读书

我憎恨阅读。仅仅想到那些陌生的书页就令我厌烦不已。我只能阅读我熟识的文字。摆在我床边的书是菲格雷多神父的《修辞学》,每天晚上,我都会在床边再次阅读这本书,而我已经将其读了千百遍,这本书使用的葡萄语非常准确,而且很有神职人员的风格,写到了各种修辞手法,这些修辞手法的名字我到现在都没记住。可书里的文字令我获得平静……我时睡时醒,因为我不懂用c写成的耶稣会会士文字。

然而,我必须相信菲格雷多神父书中夸张的语言纯正主义,因为我借鉴了这本书里的谨慎风格——尽我可能搜集更多,以便恰当写下可以表达自我的文字……我读到了这些文字:(菲格雷多神父书中的一句话)

浮华,空虚,冰冷,这帮助我忘记了生活。

抑或这些文字:

(关于修辞方法的一段描述)

在前言部分得到了再现。

我并没有夸张那一点点言辞:

我感觉到了这一切。

和别人阅读《圣经》中的章节一样,我阅读《修辞学》中的章节。不过我有两个优势:彻底的安详和缺乏忠诚。

琐事

日常生活的琐事像灰尘,用丑陋肮脏的线,衬出我可耻堕落的人类存在:账本摊在眼前,眼睛却在做着无数东方的梦;办公室经理无伤大雅的笑话冒犯了整个宇宙;当我在认真思考关于美学和思维的理论最纯洁的部分时,瓦斯科先生的女友,某某小姐打来电话,让他回电话。

还有某人的朋友,一群不错的小伙子,的确很不错的小伙子,很好相处,也很好说话,可以与他们一起吃午饭,吃晚饭,但是,不知为何,我感觉这一切很肮脏,可悲,而且毫无意义,因为即使上街,我们也还是待在面料仓库里,即使到海外,我们仍然坐在账本前,即使进入无穷尽,我们还有老板。

每个人都有个说着不合时宜的笑话的办公室经理,每个人都有个游离在正常的宇宙之外的灵魂。每个人都有个老板和老板的女友,还会在很不方便的时间接到非接不可的电话——夜幕优雅地降临,女友们客气地道歉,(?)或给她们的情人留讯息但,这个我们都熟知的人早已出去惬意地喝茶。

每个做梦的人——即便他们不是在里斯本商业区办公室趴在面料仓库的账本上做梦——可能会有个他们妻子的账本,或者是他们继承的对将来的管理,或者是可能存在的任何东西。

我们这些做梦和思考的人,都是这个或那个商业区的面料仓库或其他商业的会计助理。我们输入数额,又丢失它们;我们合计总数然后继续工作,我们合上账本,那看不见的平衡一直在对抗我们。

我写的这些话让我笑了,但是我的心却快碎了——像东西被摔成碎片一样,残渣遍地,装在宽口箱里不知被谁扛到了每个城市议会永恒的垃圾车里。

一切都在等待,盛装打扮,充满期待,等着将要到来和已经到来的国王,等着他随从踏起的尘埃在慢慢出现的东方再次形成一阵薄雾,等着远处早已随他们的黎明风驰电掣而去的骑士。

420.丧礼进行曲(二)

来自各种神秘宗教的僧侣人物在走廊上一字排开,等候着你。还有手持长矛的金发男孩,拔剑出鞘、刀光闪闪的年轻人,明晃晃的头盔和铜器,还有丝绸和黄金的幽光。

人的想象力感染一切,有使送葬队伍气氛阴郁的哀伤之感,凯旋的沉重之感,虚无的神秘主义,绝对否定的禁欲主义……

不是温暖阳光下覆盖我们瞑目的、冰冷的六尺黄土和旁边的绿草地,而是超越我们生命的死亡,而它本身就是一种生命——它存在于某些天神身上,我信仰的多神教里的那个未知之神。

恒河也流过道拉多雷斯大街。一切时代都存在于这个狭窄的房间里——呈现各种风俗的、五颜六色的混合列队,还有各种文化和民族之间的差异。

就在这条街上,我可以痴迷地等待雉堞城垛和刀光剑影里的死亡。

想象的旅行

在夜幕降临的亲切氛围下,我在四楼房间的窗前,面对着逐渐闪现的满天繁星,我俯瞰着无穷远处,我的梦——和着可见距离的韵律——踏上未知的、想象中的或通往完全不存在的国度的旅途。

金色的月光

金色的月亮用金黄的光芒照亮东方。在更广阔的大河里,它的微光蜿蜒迂回向大海蔓延。

帝国的灭亡

在奢华绸缎和混乱紫袍的修饰下,帝国在异国旗帜的笼罩下走向死亡,那些旗帜和放置在经停地的华丽华盖铺天盖地将道路淹没。人群举着华盖走过。道路时而死气沉沉,时而整齐有序,给队伍让出一条路来。武器在速度奇慢、毫无目标的队伍里闪着冰冷的光芒。郊野的庭园被人遗忘,喷泉不过是将仅有的一点水继续向外喷射。笑声从远处传来,落入光的回忆里,这并不是说,路旁的雕塑开口说话了,也不是说,皇位的继位埋没了装饰坟墓的秋天的色彩。长戟a使处处是墨绿官袍、有些褪色的紫袍和深红长袍的太平盛世陷入绝境。所有人仓惶逃亡后,广场空无一人,我们漫步而过的花坛再也见不到人影,已将沟渠遗弃。

鼓声像雷鸣一般,响彻令人战栗的时光。

阳光与阴影

每一天世界上都会发生一些事情,我们却无法用我们所知道的法则来解释。它们每天都被提起,然后又被遗忘,它们以同样神秘的方式出现和消失,它们的奥秘逐渐被遗忘。这就是无法被解释的事物注定会被遗忘的规律。有形世界像往常一样在阳光下继续向前发展。他物则在阴影下注视着我们。

做梦是一种折磨

做梦本身成为一种折磨。在梦里,我获得这样一种清醒度,我所见到的梦中之物都像真的一样。因此,梦之为梦的一切价值都丧失殆尽。

我梦见自己成名了吗?接着,我感受到一切在公开场合露面时获得的荣光,个人隐私和隐姓埋名的完全丧失,这使得荣光变得痛苦不堪。

智慧的开端

我们将最大的焦虑看做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不仅在宇宙生活中,在我们自己的心灵生活中亦是如此,这便是智慧的开端。身处焦虑之中时,以这种方式思考便有了智慧的高度。当我们真正受难时,我们人类的痛苦看似无穷无尽。不过,人类的痛苦并不是无穷无尽的,因为没有什么属于人类的东西是无穷无尽的,我们的痛苦除了给我们以痛苦的感觉之外,没有任何价值。

我曾屡次被看似疯狂的沉闷或看似要盖过沉闷的焦虑所压迫,在我反抗之前,我停下来,犹豫起来,在我崇拜自己之前,我犹豫着停下来。在这一切痛苦中——无法领悟世界之奥秘的痛苦、不被爱的痛苦、受到不公平待遇的痛苦、受到生活压迫、扼制和束缚的痛苦、牙痛或脚挤脚的痛苦——有谁能说得清,哪种痛苦对他自己来说最糟糕,更不用说对别人,或者对存在的大多数人来说?

有些和我交谈的人认为我的感觉迟钝。但我认为,我比绝大多数人要敏感。我是一个敏感的人,我了解自己,因而知道什么是敏感。

呵,认为生活痛苦或者认为思考生活是痛苦的,这种想法并不正确。正确的是,只有我们认为我们的痛苦很严重、很严重,它们才会如此。如果我们让它们消失,它们怎么来就会怎么去,怎么产生就会怎么消亡。一切都无关紧要,我们的痛苦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