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不安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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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没有材料的自传(36)

需要即无力实现。有些人需要他已经得到之物,其实他并不需要,只有到了他有能力得到所需之物之际情况才会改变。有需要的人永远不能得到所需之物,因为在需要的过程中人们会迷失自我。这些于我而言似乎堪称基本原则。

声音

……正如我们为之奋斗的目标那样卑劣,我们选择的那些目标已经失去。

即便不是全部,也是大多数人都过着卑劣的生活:卑劣存在于生活所有的快乐之中,卑劣存在于生活所有的痛苦在之中,除了那些与死亡打交道的人,因为神秘在这些因素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通过我漫不经心的过滤,我听到了液体流动的声音,那分散的声响升起,一如从外面传来的、断续的流动波涛之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小贩们兜售蔬菜此类天然之物,以及彩票这类社会之物时的吆喝声;手推车和货车急冲冲向前奔去,轮胎发出的洪亮的刮擦声;小汽车在转向时闹出的动静比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还要大;人们从窗户里抖动衣服的声响;一个小男孩在吹口哨;上一层楼内传来的嬉笑声;一辆电车在街道上驶过,传出了金属吱嘎声;十字路口传出了嘈杂声;大声,小声,寂静无声,全部混杂在一起;往来车辆的轰隆声断断续续;脚步声;人们开始说话,聊得热火朝天,结束对话——我在睡梦中思考,所有这一切对我而言,就像一块石头从它不属于的那丛草里飞了出来。

通过我的租住屋的墙壁,一股日常住家的声音传来:脚步声,碗碟碰撞的声音,扫帚扫地的声音,被打断的歌声(法朵)(葡萄牙传统民谣。——译者注),昨夜阳台上的集会,因为某个东西从餐桌上掉下来而引发怒火,有人想要橱柜顶上的烟——所有这些都是现实,这些会导致性欲的现实在我的想象力中不占有一丝分量。

低级女仆脚步轻微,我想象她穿着一双红黑色编织拖鞋,因为我如此想象,拖鞋的声音呈现出某种红色编织物的特质;那家的儿子穿着靴子,发出响亮的脚步声,他出了门,大喊着说再见,门砰一声关上,阻断了那随之而来的一声“再见”;一片死寂,仿佛四楼的世界终结了;碗碟被拿到厨房清洗;水哗哗流着;“我没告诉过你”……寂静从河上吹响了哨子。

可我在打瞌睡,梦境不断,而且眠一眠很有助于消化。在共同感觉之间,我有的是时间。如果现在有人问我,对于这短暂的生命,我最需要的是什么,我觉得最好的莫过于这些长且慢的时间,不思考,没有感情,不行动,几乎不存在感觉,以及内心之中欲望的消散与衰落,这样想非常特别。随后,在几乎没有思考的情形下,我忽然意识到,即便不是全部,也是大多数人都如此生活,感觉更强烈,抑或感觉更微小,向前迈进,抑或止步不前,可对终极目标同样目不关心,同样放弃他们的个人目标,过着同样的大打折扣的生活。每当我看见一只猫躺着晒太阳,我就会想到人类。每当我看到有人睡觉,我就会记起,万事万物都处于休眠状态。每当有人告诉我他做梦了,我都想知道他是否意识到,除了做梦,他根本没做过其他事情。街上的动静更大了,仿佛门开了,门铃响了。

什么都没有,门立刻关上了。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洗过的盘子扬声,传出了一曲水流和瓷器的交响曲。[……]一辆卡车驶过,公寓楼背面开始振颤,万事万物走向终结,于是我停下思考,站了起来。

另一种梦幻

我随意推理,正如我随意做梦,因为推理正是另一种梦幻。

哦,美好日子里的王子,我曾经是你的王妃,我们用另外一种爱,互相爱恋,那段记忆令我悲伤不已。

星象

轻柔与空灵的时间就如同给祈祷者的圣坛。根据星象,我们的会面会如何发展,肯定是在星宿的合点,吉祥无比——如此微妙,如此高雅,我们瞥见的梦境里的模糊物质和我们的感情意识交织在一起。我们有一个苦涩的信念,即生活不值得我们留恋,这个信仰早已不复存在,一如又一个夏天。那年春天重生出现了,我们现在可以想象(虽然有些令人失望)这个春天属于我们。林间的池子与人类极为相似,这一点颇为耻辱,这些池子也会感觉悔恨,周围的玫瑰长在没有阴影的花坛里,还有不确定的生活旋律——都无需负责任。

没有必要去辨别或预见。整个未来都是围绕在我们周围的迷雾,而当明天我们瞥见之际,会发现明天与今天没有不同。我的命运就是小丑,大篷车被甩在后面,没有哪里的月光会比洒在宽敞公路上的月光更美好,除去在风儿的吹拂下,否则叶子不会颤抖,那一刻,不确定性产生了,我们有一个信念,即它们都在抖动。远处的紫红色,转瞬即逝的影子,不完整的梦境,不要寄希望于死亡能使梦境完整,正在落山的太阳散发出的光线,山上那栋房子里的灯光,极度痛苦的夜晚,书中间死亡的香氛,孤零零的,外界的生活,在苍茫的夜里树木散发着绿色的气味儿,此处的星星要比山那边的星星多……你的痛苦组成了庄严和仁慈的联盟;你把不多的话语庄严地献给那段航程,没有船返回,甚至没有真正的船,生命的烟雾让万事万物都褪去了轮廓,只剩下阴影和骨架,从远处透过大门看着黄杨木间怪异池子里的苦水让人想起了华托,令人痛苦,不再重复。千年的时光只是为了让你到来,可这条路没有转弯,所以你永远不会到达。高脚杯是为了装那注定的毒药而保留——不是你的毒药,而是我们所有人生活中的毒药,甚至是路灯,隐蔽处,我们只能听到无力的翅膀,与此同时,在这个不安且令人窒息的夜里,我们的思想慢慢地浮现,穿过焦虑……黄色,黑绿色,可爱的蓝色:所有都已死亡,我神圣的保姆,所有都已死亡,所有的船都从未起航!为我祈祷吧,或许上帝即将存在,因为在我看来你就是在向上帝祈祷。远处的喷泉发出轻柔的滴嗒声,生活里充满了不确定,村庄里的烟雾渐渐消散于无形,在那里夜幕降临,我的记忆是如此的朦胧,那条河是如此遥远……蒙准我将入眠,蒙准我将忘记我自己,模糊设计的女士,妈妈的爱抚,祝福,与它们自身的存在极不相称。

无数个我

最后的雨滴落到地上,天空变得清明,大地成了一面潮湿的镜子,清晰得闪闪发亮的生活,带着天空的蔚蓝和雨水的清新兴高采烈地回归,来到我们灵魂中属于它自己的天空和我们心中的独特的新清新。

无论我们喜欢与否,我们是此刻以及它的形状、色彩的仆人,我们是天空和大地的臣民。甚至那些只关注自己,鄙视周遭的人,也会在下雨和雨过天晴时注意不同的道路。可能只能在抽象的感觉深处觉察到的模糊不清的变化,因为下雨或雨停而出现。它们不需我们感觉就可被感知,因为我们感觉不到的天气能让自己被感知。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几个,是一些,是极大数量的自我。所以,那个鄙视周遭的自我,不同于那个在周遭中受难或自得其乐的自我。我们的存在是一块辽阔的殖民地,有不同种类的人以不同的方式思考和感知。此刻,得空匆忙记下这些感想可以被理解,因为今天工作不是很多,是我在聚精会神地记录,是我庆幸自己现在不必工作,是我看到外面的天空,这在室内是看不到的,是我在思考着一切,是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很满足,但双手还是有点冰冷。那些不知彼此的灵魂投射到我的整个世界,就像一个千差万别但紧密坚实的群体,像一个统一的影子——我负责记账的身体平静地向博格斯高高的书桌靠过去,拿回了他借我的吸墨纸。

童心不再

黎明破晓时,城市里斑驳陆离的光影(或者说那些或亮或暗的光线)撒落在建筑物中间。照亮清晨的似乎不是太阳,而是城市本身,光照似乎从墙垣屋顶中射出——在物理上并非如此,而是因为墙垣屋顶碰巧就在光源之处。

我的所见所感使我感受到一种莫大的希望,但我知道,这只是文学意义上的希望。清晨、春天和希望——表达美好意愿的音乐用旋律将它们联系在一起;表达同样意愿的心灵用同样的回忆将它们联系在一起。不:如果我像观察城市一样观察自己,我会发现,我只能去期待一天的结束,就像一切日子的结束。理性同样看见了黎明。无论我对这一天抱什么样的希望,那个希望都不属于我,它只属于那些为打发时光而生活的人,在某一刻,我碰巧会把他们的外在理解方式表现出来。

希望?我为什么而心存希望?白天唯一能给我许诺的就是白天的存在,我知道,这一天要持续一段时间,并且会有一个终点。光亮使人振作,但无法改变我,因为,作为同一个人,我终将离开——只不过是渐渐老去,快乐或更快乐的感觉,悲伤或更悲伤的思想。当什么事物诞生时,我们可以认为它出生了,也可以认为它即将死去。此时,在灿烂的阳光下,城市的景象如同一片充满建筑物的旷野——自然,开阔而又和谐。但即使看见这一切,我能够忘记我的存在吗?我对城市的意识,究其核心,就是我对自己的意识。

我突然想起,我看见了儿时看见过、如今却看不见的城市里的黎明破晓。当时,黎明为生活而非为我破晓,因为当时我就是生活,只是我没有意识到。我看见黎明破晓时,感觉很快乐。今天,我又看见黎明破晓,感觉到快乐,但变得悲伤。孩子还是那个孩子,却变得沉默起来。我用曾经的方式去看,但在我的双眼后面,我看到了自己在注视着黎明破晓,这足以使太阳暗淡下来,使绿树变老,使鲜花还未开放就已枯萎。是的,我曾经属于这里,但今天,站在这些风景面前,无论它们多么清新宜人,我不过是一个外来者,一个访客,一个朝圣者,我是一个局外人,我的所见所闻对我来说都已太陈旧。

我已看见过一切,甚至包括那些从未见过或再也看不见的事物。甚至关于未来风景的回忆也在我的血液中流淌,不得不再次见到那些风景带来的焦虑对我来说已变得单调乏味。

我倚窗而站,在暖暖日光下凝视着整座城市的千姿百态,心中只泛起一个念头——我深深地渴望死去,渴望结束,渴望不再见到照耀在这座城市或任何城市的阳光,不再思考和感觉,忘掉时光的流逝和太阳的存在,就像忘掉一张包装纸,脱掉沉重的大衣——放在宽大的床边——一种存在的无意识动作。

我渴望命运的眷顾

我从直觉上肯定,对我这样的人,没有重要的事实是顺利的,没有任何情况会产生有利结果。如果我已经有了合理理由从生活中撤退,那么这就是另外一个理由。这些事件的过程让一个普通人必定会获得成功,而在我身上会出现意料之外的不良反应。

有时候,这样的观察会让我产生一种痛苦的印象和神圣的敌意。似乎唯有通过对事件有意识的操纵,从而使这些事对我产生消极影响,才能让一连串明确我的生活的灾难发生。

这一切导致的结果就是我从不曾付出太多努力。如果我愿意的话,让幸运眷顾我吧。我非常清楚,我最大的努力不会获得别人付出努力后得到的结果。这就是我向幸运投降的原因,而且我不会希望从它那里得到什么。我应该期待什么呢?

我的禁欲主义具有有机必要性;我需要保护我自己,抵御生活。因为禁欲主义毕竟是享乐主义的严格形式,我尝试从我的不幸中寻求一些乐趣。我不知道自己能够达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在所有的事情上我能得到什么程度的乐趣。我不知道任何事物可以在多大程度上给人快乐……

另外一个人与其说是因为他的努力而成功,倒不如说是因为与环境有关的必然而成功。不论是因为必然还是因为努力,我都不会成功,都不能成功。

从属灵的意义上讲,我似乎生在一个短暂的冬日。夜色早早地便笼罩在我的身体之上。我唯一的生存之道就是身处沮丧和忧伤之中。

所有这一切没有一点符合禁欲主义。只是在口头上,我的痛苦是高贵的。我像个生病的女仆一样怨天怨地。我像个家庭主妇一样烦躁。我的生活是彻底的微不足道,充满了彻底的忧伤。

踟蹰

我对生活的要求,也正是第欧根尼对亚历山大的要求:不要挡住我的阳光。有些东西是我想要的,但我没有任何理由去渴望得到它们。至于我所发现的东西,在真实生活中去发现或许会更好。做梦……

我出门散步时酝酿出来的完美措词,一回到家就会全部遗忘。我不确定这些措词绝妙的韵文是否还是原来的模样(我已遗忘),或者终究部分不属于它们。

我对一切事情都踟蹰不定,自己也常常不知道为什么。我常常寻找——正如我有我这个版本的直线,在我的意识里,我把它当做理想的直线——两点之间最长的距离。我总是无法过一种积极向上的生活。我总会走出错误的一步,别人则不会。在别人看来顺理成章的事情,我做起来总是费力伤神。别人无意中就能完成的事情,我渴望做到的事情别人总是无意中就能实现。在我和生活之间,总是隔着磨砂玻璃,我无法通过视觉或触觉弄清楚那头是什么。我无法去过那样的生活或生活在那样的空间。我是我渴望成为的白日梦。我的白日梦按照我的愿望开始:我的目标就是,总能写出第一篇美文,而我从未实现。

我永远也不知道,是否对于我的智识来说,我有着太多的感觉,或者说对于我的感觉来说,我有着太多的智识(我不知道,是我太过敏感影响了我的智识,还是太过机智影响了我的感觉)。我总是反应太迟,我不确定影响它的是前者还是后者,或者,两者都是,或者,还存在第三种影响反应的事物。

梦想家们的理想——社会主义者、利他主义者和无论属于哪一类的人道主义者——使我感觉胃部不适。他们是没有理想的理想主义者,没有思想的思想家。他们被生活的表面所蛊惑,因为他们的命运就是去热爱漂浮在水面上的垃圾,他们认为它们很美丽,因为四处散落的贝壳也漂浮在水面上。

廉价香烟

闭上眼睛,吸一支昂贵的雪茄——变得富有就是这么简单。

就像某个人重访旧时故居一样,吸一支廉价香烟,我就能完全回到曾经吸这种香烟的昔日时光中去。透过淡淡的烟味,昔日的全部生活浮上心头。

而有的时候,某一种糖果也是如此。一小块巧克力就能激起我的无限回忆,挑动我的神经。童年!当我的牙齿咬入柔软的黑色糖块,我咀嚼和品味着卑微的欢乐,就像我的小锡兵有了快乐的玩伴,就像挥鞭的骑士恰好遇见自己的马。我热泪盈眶,从巧克力的滋味中品尝到昔日的欢乐和遗失多年的童年,我从悲伤中贪婪吸食甜蜜。

尽管这种品尝仪式很简单,但它或许和任何其他仪式一样庄严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