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声的脚步是一段连续不断的对话,我们中的一切——人、房子、石头、布告和天空——组成一个和谐友好的巨大群体,在命运的伟大队列中,每个人用语言互相推挤。
伟大的人
昨天,我耳闻目睹了一个伟大的人。我指的不是一个声名显赫的人,而是一个真正的伟人。如果世界上有价值存在的话,那么他很有价值。人们看到了他的价值,而他也知道他们看到了。因此,他符合所有被我称作伟人所应具有的条件。我也是这样称呼他的。
从外表上看,他属于那种久经沧桑的生意人。他面露倦色,可能是想得太多,或者仅仅是生活过得不够健康。他的手势毫无特征,眼里闪耀着某种光彩——那是一种深谋远虑的优越感。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就好像一种全身麻痹症开始影响他的灵魂的某种独特的表达力。他的灵魂絮絮叨叨谈论了很多关于政党政治、埃斯库多的贬值或同事们孰是孰非的观点。
如果我不知道他是谁,就无法将他的外貌描述清楚。我知道,一个伟大的人不需要按照单纯灵魂的英雄典范去做,由此,一个伟大的诗人不一定非要有着阿波罗的身体和拿破仑的模样,或者至少一个显要人物要有一张富于表现力的脸。我知道,这些想法很荒谬,正如他们是人类一样荒谬。但是,即便我们不能对一切或差不多一切事物做出期望,我们仍然可以期待某些东西。撇开一个人的外貌,让我们来看看说话的那个灵魂,尽管我们不能期望他有活力和气魄,我们至少应当能指望他的话里透出的智力和一点庄严。
这一切——这些人类的幻灭——使我们不得不拷问它的事实所在,若有的话,存在于灵感的普通观念里。似乎这个肉体属于一个生意人,而这个灵魂属于一个彬彬有礼、受过教育的家伙,就其本身而言,他们天生被赋予了一些内在的、与他们无关的东西,这令人难以理解。他们似乎并没有说话,但一些声音从他们嘴里发出来,如果他们说了,那将变成谎言。
这些都是我偶尔做出的推测,它们毫无用处。有时,我为自己沉湎其中而懊恼。它们不会贬损那个人的价值,也不会增加他肉体的表现力。但是,没有什么可以改变什么,我们的所言和所为仅仅只是触及山顶,而山谷里,一切都在沉睡。
没有人理解别人。正如有位诗人a写道,在生命之海的岛屿上;我们之间隔着大海。人的灵魂,无论多么努力地了解别人,也只会被告知这里的诗人是指马修·阿诺德,文中指的是他的诗作《致玛格丽特》。
一句话——他的理解是一个不成形的影子。
我热爱表达,因为我知道没有什么可以表达出来。我就像a玛莎的主一样:我满足于被给予的。我去看,这就足够。谁能理解什么呢?
或许,正是这种关于理解力的怀疑主义,使我们用完全一样的方式看待一棵树和一张脸,一张海报和一个笑容。(一切皆自然,一切皆人造,一切皆相同。)对我来说,我所看见的一切只是看得见,无论是被黎明破晓前的白绿着色的高远的蓝天,还是亲眼看见所爱的人死去时脸上表露的虚假难过。
我们看着素描、插图和页面,然后转过身去……我的心不在那上面,我的目光只是瞥了一眼它们的外壳,就像苍蝇掠过一页纸。
我知道我的感觉、我的思考、我的存在吗?我只知道,我只是待售的无用的镜子,那些色彩、形状和表情构成一个客观组合。
咖啡馆
相比那些真实的普通人,他们走在生活的大道上,心中的目标自然天成,偶尔产生,那些坐在咖啡馆里的人,他们出尽风头,只能通过和梦境中的精灵来比较方才可以描述他们的风头正盛。精灵这种生物既不会让人觉得害怕,也不会令人觉得痛苦,但是当我们醒来以后,对它们的记忆会在我们口中留下一种恶臭的味道,我们并不能十分了解这种味道,这种深深的反感并非直接针对这些人,而是针对他们所代表的东西。
我看见这个世界里的真正天才和征服者——既伟大又渺小——在万事万物构成的夜里航行,却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傲慢的船首在那片一包包稻草和碎软木组成的马尾藻大海里横冲直撞。
在那些咖啡馆里,万事万物都被说了个遍,就像在那栋办公大楼的内院里,透过仓库窗格看,那里仿佛一座关押废物的牢房。
艺术的价值
寻找真理——主观信仰真理,主观现实真理,或社会金钱与权力真理——始终赋予值得奖赏的寻找真理之人终极智慧,即真理并不存在。生活的丰厚奖励只会赐予那些意外买到票的人。
艺术的价值在于它会将我们带离当下。
道德律法
遵照更高等级的道德律法,打破普通的道德律法,属于合法行为。饥饿不是偷盗面包的理由,但一位艺术家可以为了保证两年内衣食无忧,清静创作,去偷一万埃斯库多,从而提供出作品,推进人类文明;如果只是一件艺术作品,那么这个论断就不成立了。
爱意味着占有
我们不能去爱,孩子。爱是幻觉中最肉欲的部分。听着:爱意味着占有。一个去爱的人占有了什么?身体?占有它,我们就要吸纳它,吞噬它,使它的实质融入我们。这种不可能如果成为可能,也并未结束,因为我们的身体会死,会转化,因为我们甚至并未拥有自己的身体(仅仅是我们所感觉到的身体),还因为一旦被爱的身体被占有,它就变成我们的身体,不再属于他人,而随着他人的消失,爱也跟着消失。
我们占有了灵魂吗?仔细听我说:不,我们没有。甚至我们自己的灵魂也不属于我们。一个灵魂又如何能够被占有呢?在两个灵魂之间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有着他们是两个灵魂的事实。
我们占有了什么?我们占有了什么?是什么使我们坠入爱河?美?我们去爱时占有了美吗?如果我们倾尽所能完全占有了一个身体,我们真正占有的是什么呢?不是身体,不是灵魂,甚至也不是美。当我们抓住一个有吸引力的身体,我们抓住的不是美,而是我们所拥抱的肥胖的、多细胞的肉体;我们吻到的并不是美的嘴唇,而是正在腐烂的、膜状嘴唇的潮湿肉体;甚至性交,尽管我们应该承认这是一种亲密而激烈的接触,它仍然不是一个身体对身体的真正渗透。我们占有了什么?我们真正占有了什么?
至少我们拥有自己的感觉?至少爱是一种通过感觉去拥有自己的方法,不是吗?至少爱是一种使梦变得生动进而壮丽的方式,我们存在的梦,不是吗?一旦感觉消失,至少回忆不再伴随我们,以便使我们真正拥有……
让我们哪怕摆脱这种幻想。我们甚至并不拥有我们的感觉。别出声。回忆不过是我们对昔日的感觉。每一种感觉都是一种幻觉……
听我说,继续听下去。听着,不要看窗外的远处平坦光滑的河岸,不要看夕阳,也不要听火车的汽笛划过空寂的远方……认真听我说:
我们并不拥有感觉,通过感觉我们无法拥有自己。
(倾斜的、装满暮色的壶将油画颜料泼向我们,时光像玫瑰花瓣一样四处散落,漂浮在空中。)
我是我吗
当我甚至没有拥有自己的身体,我又如何能用身体去拥有其他东西呢?当我甚至没有拥有自己的灵魂,我又如何能用灵魂去拥有其他东西呢?当我甚至不理解自己的思想,我又如何能理解别人的思想呢?
我们既不拥有身体或真理,甚至也不拥有任何幻觉。我们是谎言构筑的幻影,幻觉的影子,我们的生命内外皆空。
有谁能知道自己灵魂的界限,并能够说“我是我”吗?
但我知道,我是感我所感的那个我。
当其他人拥有自己身体,他也和我一样拥有身体里的感觉吗?不,他拥有的是另一种感觉。
我们拥有了什么呢?如果我们不知道自己是谁,又如何知道我们拥有了什么?
如果提到你在吃什么,你会说“我拥有了它”,那么我会理解你。因为你显然将你所吃的东西吸收到身体里去了,你把它转化为你身上的物质,你觉得它进入了你的身体,并归你所有。但对于你所吃的东西,你不能把它说成拥有。你把拥有叫做什么?
堕落是我的命运
把疯狂称作肯定,弊病称作信仰,把恶行当成一种快乐——这些世间的乌烟瘴气是一种令人悲伤的东西,这便是凡尘俗世。
保持冷漠。爱夕阳和黎明,因为它们毫无用处,甚至对你也无用,让我们去爱它们。徐徐垂落的夕阳将你染成金色,像一个在玫瑰盛开的清晨被废黜的国王,白云飘飘的五月天,深居闺中的处女的微笑。让你的渴望在香桃木中凋零,你的烦闷在罗望子里结束,这一切或许伴随着流水声,犹如在河岸边的薄暮,它的唯一意义就是无止境地流向遥远的大海。剩下的便是生活留给我们的东西,我们眼中的闪光黯淡下去,我们的紫袍还未被穿上就已磨得破旧不堪,月光照耀着我们的流放之路,星辰的静默弥漫在我们的幻灭时光里。勤勉是一种没有结果的、温和的悲伤,将我们和爱并肩拴在一起。
堕落是我的命运。
我的古老领地是幽深的山谷,梦中的涓涓流水从未被血液玷污。那些树叶忘了,被我遗忘的生活总是充满绿色,月光如流水般徜徉在石子间。爱从未触及的深谷,那里的生活无忧无虑。没有爱,没有梦,没有寺庙中的诸神——我们漫步在微风中,漫步在不可分割的时光里,对醉人而无用的信仰没有一丝怀念。
茶杯上的风景
像缠绕在中国茶杯外壁上的无用风景,始于手柄,又突然止于手柄。茶杯总是如此小……如果风景延伸越过茶杯的手柄,它又会走向瓷杯的什么地方?
某些灵魂不能由衷地感受到悲伤,因为描画在中国扇子上的风景不是三维立体图画。
灵物
花园里的菊花黯然枯萎,它们的存在使一切变得阴郁起来。
日本人的繁茂华美只有两个明显的维度。
五颜六色的日本人物肖像缠绕着茶杯暗哑的半透明外壁。
为精致的茶会而准备的茶具——不过是为完全无结果的谈话而编织的托辞——总像一种栩栩如生的事物将我打击,一个带有灵魂的个体。它形成一种如有机体一般的综合体,不仅仅是各个部件的简单总和。
想象中的花园
在想象中的花园里,那些对话若隐若现地围着某些茶杯展开了吗?两个人坐在茶壶的另一边,他们在用什么样的崇高语言交谈啊!我听不见他们的谈话,我是一个生活在多彩人群中死气沉沉的一员!
真实的静态事物构成的优雅哲学,一门永恒交织的哲学!画中人物的那张脸,从看得见的永恒之巅向我们的短暂狂热投来轻蔑的目光,从不采取明确的态度,也不做出具体的手势。
让我们去想象栖居在画中的那些生动鲜明的人物,想象关于他们的民间传说!刺绣人物的爱情——一种被简洁的平面几何图形标记的爱情——被那些爱冒险的心理学家去探索和消遣。
我们没有去爱,我们只是假装去爱。真爱,不朽而无用,属于那些有着不变感觉的人物,因为他们天生就是静态的。从我知道那个站在我茶壶凸面上的男人起,他就从未动过。他从未牵过那个女人的手,他永远也够不着。黯淡的色彩,像精疲力竭、倾尽光热的太阳,总使山上的斜坡变得不真实。整个场景透着瞬间的忧伤——一种更真实的忧伤,无法去填补我空洞乏味的时光。
真实不真实
在未开化的金属时代,唯有对我们的能力进行无情地教化——这些能力包括做梦、分析和迷惑能力,才能避免使我们的个性堕落到什么也没有,或者变成一种和其他人一样的个性。
在我们的感觉中,任何真实的东西都恰恰不属于我们。我们共同拥有的一切感觉组成了现实。因此,感觉的个性存在于任何错误之中。观看鲜红的太阳会带给我什么样的欢乐!我的感觉是多么地彻底和独特啊!
虚幻的对话
我永远不会让自己的感觉知道,我将让它们有什么样的感觉。我与感觉嬉戏,就像百无聊赖的公主在逗弄相当敏捷的大猫。
我呯的关上内心之门,某种感觉要从那里出来,以便被人认识。我迅速扫清道路上的精神客体,那些东西可能会让它们指手画脚。
我们假装进行的对话中插入一些废话,一些来自他人的灰烬的毫无意义的主张,一些同样毫无意义的主张……
你的目光让我想起绿荫环绕的神秘之河对岸一艘小船上传来的音乐……
不要在这冷飕飕的月夜说这种话。我憎恨月夜……有些人竟然在月夜播放音乐……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当然,这是很不幸的……但你的目光明显表露出一种思念之情……它缺乏对感觉的表达……从你那蛊惑人的表情里,我看到很多我也曾经有过的幻想……
我向你保证,尽管我是个女人,但有时候我的所言,甚至通过我的目光表达的,正是我的所感……
你不觉得对自己要求太高了么?我们自认为的感觉就是真正的感觉么?譬如,这段对话和现实有什么相似之处吗?当然没有。这在小说里都令人难以接受。
有充分的理由……看,我不能绝对肯定我是在和你交谈……尽管我是个女人,成为一个疯狂的艺术家的绘本里的一幅插图是我的义务……我的某些细节被画得过于精准……我发现,它给人一种过度紧张的印象,某种迫不得已的现实……对我来说,成为插图是唯一值得一个当代女性追求的理想……还是个孩子时,我就希望自己成为家里一幅旧纸牌里的其中一张牌上的女王……这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传令官的天职……当然,对于一个孩子,这种道德愿望是很普遍的……直到后来,当所有人的愿望变得不道德,我们才真正考虑起这些来……
尽管我从不与孩子们交谈,但我相信他们的艺术本能……你看,即使现在,我在说话时仍在试图彻底了解你告诉过我的那些事情的真正含义。你原谅我了吗?
不完全原谅……我们应当永远不要去探索其他人自称拥有的感觉。它们总是太过私密……不要以为分享这些私人秘密不会伤害我,大多数秘密都是假的,却描绘了我可怜灵魂的真实碎片……相信我,关于我们的最可悲的事情就是我们真正没有的东西,我们最大的悲剧发生在我们拥有自己的观念里。
这很对……为什么这么说?你已经伤害了我。为什么毁掉我们谈话的这种恒定不变的虚幻性?这几乎成为一个美丽的女人和一个感觉的做梦者在茶几上进行的似是而非的互相替换。
你是对的……现在轮到我请求宽恕了……但我心烦意乱,的确没注意到我说的话有意义……让我们换一个话题……这总是太晚了!我刚才说的话终究是毫无意义的,所以不要再生气了……
不要道歉,对我们的谈话不要放在心上……任何好的谈话都应当是一种双向独白……我们终究说不清楚我们是否是在和人交谈,或者只是纯粹想象出这段谈话……最好的、最深刻的谈话,和最不道德说教,都发生在小说家的作品里的两个人物角色之间。例如……
上帝保佑!不要告诉我你要举例子!只有语法书才会举例子,或许你忘了,我们甚至没有读过语法书。
你读过语法书吗?
从没读过。我从来都不屑于知道说话的正确方式……语法书里我最喜欢的东西就是那些例外和赘语……避开语法规则,说些无用的东西,从本质上形成一种现代姿态。我说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