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不安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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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没有材料的自传(23)

乏味,犹如命运强加于我的某些奇怪而陌生的任务,我不得不牺牲自由自在的傍晚时光去完成。乏味,犹如一项新的职责——是一种可憎的互动——有讽刺意味的是,它就像命运强加给我的特权,我也应当对命运感激涕零。乏味,犹如千篇一律的生活还不够单调,我的确切感觉也必须烙上这样的单调。

羞辱么?是的,我感到羞辱。我费了好一阵子去理解这种看似完全没理由说得通的感觉。我被人所爱。有人将我当做可以被爱的人类来倾注她的注意力,这应当激起了我的虚荣心。然而,短暂的虚荣心过后(这种虚荣心里可能还包含了某种惊喜),我所体验到的是一种羞辱。我感到自己就像误拿了别人的大奖——那个奖的巨大价值应该属于应得的人所有。

但最大的感觉就是倦怠——这种倦怠比任何乏味都难受。我终于理解了夏多布里昂a的那句话,由于我曾经缺乏个人经验,那句话的含义总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夏多布里昂在代表作《勒内》中写道:“人们受累于被爱。”我惊讶地发现,这与我的体验不无二致,以致我无法否定它的正确性。

被人所爱,真正被人所爱,是多么令人倦怠啊!成为别人繁重情感的施予对象,是多么令人倦怠啊!看看你自己——你最大的渴望就是永远自由——如今却被改造成一个天天往返两地的送货员,摆出一副不会逃避的体面模样,唯恐别人以为你对感情不负责任,并将失去人类心灵所能给予的最高尚的情感。你的存在完全依附于与他人情感的关系之上,是多么令人倦怠啊!不得不有所感觉,不得不以哪怕是一丁点的爱做回报,即便这种爱不是真正的互动,这又是多么令人倦怠啊!

夏多布里昂(1768~1848年),法国作家,著有小说《阿拉达》、《勒内》、《基督教真谛》,长篇自传《墓畔回忆录》等,是法国早期浪漫主义的代表作家。

——译者。

这段朦胧的心灵插曲转瞬即逝,如今在我的知觉或情感里没留下任何痕迹。它没有带给我任何从人类生活准则里能演绎出来的体验,因为我是人类,我的体验与生俱来。它让我悲叹过去时既不悲也不喜。我像是在哪里读到过它,事情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它又像一本我读到一半不得不停下来的小说,小说的另一半已丢失,但我并不介意,因为故事的前半部分还在那里,尽管它已没有意义。我认识到,不管丢失的那一半里讲述着什么样的故事,那本书都将永远失去意义。

剩下的就是我对爱我之人的感激之情。但这是一种抽象、令人困惑的感激,更多的是理智而不是情感。如果有人因此而悲伤,我感到抱歉。我对此感到抱歉,但仅此而已。

生活不大可能再给我一次偶遇的自然情感。在彻底分析完第一次体验后,我几乎希望看到自己再次遇到时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我可能会感受到更多或更少的感情。如果这样的命运降临,那就降临好了。我对我的情感充满好奇。然而,不管事实如何或将要如何,我一点也不好奇。

冷漠的独立性

对一切都不屈服,对一个人,一段情,一个理念,都是如此,保持一种冷漠的独立性,不相信真理,或者,甚至不相信获得真理的有用性——在我看来,对于那些不思考就不能活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对待内心智慧生活的正确态度。有所归属和平庸并无不同。信条、理想、女人和职业——这一切都是牢狱和枷锁。存在意味着自由。我们引以为傲的每一个雄心都是一个障碍;如果我们知道,我们的雄心被一根绳子拴住,我们就不会引以为傲了。不:我们没有被拴住!摆脱自己,也摆脱其他一切,精力分散的沉思者,没有结论的思想家,摆脱上帝,在监狱的院子里,趁着行刑者分心,我们可以享受片刻的欢愉。明天我们就要上断头台,或者,如果不是明天,那就是后天。让我们在末日到来之前漫步,刻意去忘记一切目标和追求。没有皱纹的前额在太阳下闪着光芒,对于放弃希望的人而言,微风是如此凉爽宜人。

我把钢笔扔在有些倾斜的桌面上,看着它往下滚,也懒得去捡。我毫无征兆地感受这一切。我的快乐存在于感觉不到的愤怒手势中。

生活规则的注解

控制他人的需求就是对他人的需求。指挥官是依赖他人而存在的。

提升你的品格,不将外界的一切纳入进来——不向任何人索取任何东西,也不将任何东西强加给任何人,而当你需要他们时,就把自己变成他们。

将你(所需的)必需品降至最低限度,以便使自己不因任何事而依赖任何人。

事实上,绝对来说不可能有这种生活。然而,相对来说这种生活不是没有可能。

让我们来假设一个人拥有并经营一间办公室。他应当做任何事情,而不需要雇佣别人。他应当会打字,会结算,会打扫办公室。他让其他人来做,并非因为他没有能力去做,而是因为这样可以节省时间。他叫勤杂工将信件带到邮局,并非因为他不知道邮局在哪,而是因为他不想浪费时间跑一趟。他叫一个职员去处理某件事,并非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去处理,而是因为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小事上。

虔诚的信仰

不存在切实赋予美德的奖赏,也不存在明确施与罪恶的惩罚,这样的奖赏和惩罚也没有存在的必要。美德和罪恶是生物体在这事或那事上被评判时不可避免的表现形式,是对他们做出好或恶的宣判。这便是为什么一切宗教将奖赏和惩罚——应受或应得的人们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做,因而什么也得不到——置于另一个世界,没有科学可以去证实,也没有信仰去对之做出描述。

那么,让我们放弃一切虔诚的信仰,以及一切会感化他人的关切。

塔德说,生活就是以一种徒劳无益的方式去寻求不存在之物。既然这是我们的命中注定,就让我们不断去寻求这种不存在之物吧。既然没有其他途径可循,就让我们以这种徒劳无益的方式去寻求它吧。不过,让我们自觉意识到,我们所寻求之物无法被找到,沿着这条道路,没有什么是值得一个亲密的吻或值得去回忆的。

训诂学者说,除了去理解,我们已厌倦了一切。让我们去理解,让我们保持这种理解,让我们从这种理解中摘取影子般的花朵,熟练地编织成注定也要凋零花环。

我们已厌倦一切

“除了去理解,我们已厌倦了一切。”这句隽语的含义有时候难以解读。

我们已厌倦于思考,以便得出一个结论,因为我们越思考,越分析,越看得清楚,也就越难得出一个结论。

于是,我们陷入一种被动状态,我们只是想去理解,不管这个理解对象是被提出的什么样的解释。这是一种审美态度,因为我们至少对于这个解释的对错并不在意。我们在理解时的所见,只是这个解释的种种细节,是一种它为我们准备的理性美。

我们已厌倦思考,已厌倦持有自己的观点,已厌倦将想法付诸行动的尝试。然而,我们并未厌倦暂时持有他人的观点,而只是体味他们的闯入,并不去步他们的后尘。

雨景

淅淅沥沥的雨连续下了整整一夜。我彻夜辗转难眠,雨凄冷地拍打着窗户,发出单调的声音。天空偶尔刮起一阵风,雨和着风声,飞快地掠过窗棂。而有时,在死寂的窗外,雨的低吟催人入眠。一如既往,我的灵魂,无论在床上还是在人群中,都痛苦地意识到世界的存在。日子像快乐一样,似乎在无限延迟下去。

要是快乐和新的一天永远不会再来到就好了!要是我们对自己的期待和渴望至少从来不曾醒悟过就好了!

深夜偶尔经过的马车,颠簸地驶过鹅卵石街道时显得格外大声,在我的窗下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然后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消失在我不安的睡意深处,尽管这种睡意绝不会变成真正的睡眠。有时,隔壁的门砰地关上。有时,踩着水的脚步声和着湿衣服的摩挲声。有一两次,脚步声渐渐多起来,声音越来越响,然后逐渐消失。夜重归寂静,雨继续无情地下着。

我并未睡着,倘若我睁开眼,便能看见房间里依稀可见的墙壁,悬浮着的梦的碎片,微光和黑线条,忽上忽下的模糊剪影。大大小小的各种家具显得比白天更大,朦胧地衬托着夜的荒谬。门很容易辨识,像一些不白不黑的东西,只是有些异样。而窗户,我只能听见,却看不见。

再一次,雨拍打着窗户,模糊地流动着。时光伴随着雨声拖曳着。心灵的孤独逐渐蔓延开来,侵蚀着我的感觉、我的渴望和我即将入梦的一切。房间里的模糊物体在黑暗中分享着我的失眠,它们的悲伤悄然移入我的孤寂中。

三角形的梦

光线变成倦怠至极的黄,这种黄色是一种脏兮兮的白。事物之间的距离渐渐拉远,声音的间隔也变得有所不同,时断时续,越隔越远。这些声音刚一响起,就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打断了。热度看似升高,实则冰冷,尽管仍是热度。百叶窗的两片叶片之间的缝隙处,唯一可见的一棵树,展现出夸张的企盼姿态。它有着与众不同的翠绿,将静默注入其中。周围的气氛,像花瓣合拢的花朵。空间由一种不同的相互关系组成,仿佛声音、光线和颜色占用空间的方式被改变,变得支离破碎。

人类灵魂的荒唐

即便远离普通的梦——没人敢承认这些灵魂下水道排出的污物,它们使我们在夜晚感到压抑,像污秽的魅影,肮脏的泡沫和被压制成烂泥的感觉——对于这些荒诞不经、令人恐惧、莫可名状的事物,我们的灵魂稍加留意便可从角落里把它们认出来!

人类灵魂是一个充斥着稀奇古怪事物的疯人院。如果一个灵魂能够如实地将自我呈现,如果它的耻辱和羞怯并不比已知和已被冠名的耻辱陷得更深,那么它将成为——如真理所说——一口井,一口凶险难测的井,井里满是阴郁晦暗的回音,蛰居着怪物、黏滑的非生命体、死气沉沉的蛞蝓和主观的秽物。

幻灵

要制作邪魔鬼怪一览表,就要给那些趁着夜色到来、使那些困倦的灵魂无法成眠的事物用文字来拍照。这些事物都拥有支离破碎的梦境,没有沉睡的借口。它们像蝙蝠一样盘旋在默从忍受的灵魂之上,抑或如同吸血鬼一般吸取那些屈服灵魂的血液。

它们是山坡上残骸废墟里的幼虫,是填满山谷的阴影,是被命运抛下的残余物。有时候,它们是蠕虫,令抚育与培养它们的灵魂作呕;有时候,它们是幽灵,邪恶地在虚无中潜行;还有时候,它们如同毒蛇一般,从已经付出的情感那荒唐的空洞里突然蹿出来。

虚伪的镇重物,它们一无是处,只能让我们变得无能。它们是从深渊中升起的疑惑,这些疑惑拖着它们冰冷且滑溜的躯体走过灵魂。它们如同烟雾一般盘旋不去,它们留下印记,它们始终是我们对它们的意识中一些枯燥乏味的物质。有一两个就像内心中的火花,在梦境之中迸发,而其余的则是我们在无意识状态下有意识地见到它们时的样子。

一条悬荡且并无打结的丝带,灵魂并不存在于它之中,它本身也没有灵魂。伟大的美景属于明天,我们早已经开始生活。对话被打断,无疾而终。谁能想到,生活竟至此等境地?

如果我找到自我,那么我会迷失;对于我所发现的一切,我心存怀疑;我并不拥有我所获得的一切。我睡觉,仿佛我在走路,可我分明清醒。我醒来,仿佛我一直在睡觉,而且我并不属于我。从本质上来看,生活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失眠,我们的所思所想,一举一动,都在清醒的昏迷中发生。

如果我可以沉睡,那么我会快乐不已。这就是我现在思考的事情,因为我并没入眠。今夜如此沉重,压垮了那张梦境的沉默之毯,而我一直躲在毯子之下,让自己透不过气来。我的灵魂出现了消化不良。

夜色退去,如往常一样,清晨将要来临,可清晨往往姗姗来迟,万事万物都睡着了,快乐着,唯有我除外。我休息了一会儿,并没有尝试睡觉。我是谁,这个问题的深渊之中一片混沌,那些并不存在的邪魔鬼怪的硕大头颅从中竖立起来。它们是来自于深渊里的东方恶龙,红色的舌头垂在逻辑之外,双目无情地盯着我那毫无生气的生命,而我的生命并无胆量回瞪恶龙。

盖子,看在上帝的份上,快给我盖子!快合上盖子,盖住那意识不清的生活!很幸运,透过冰冷窗户上打开的百叶窗,可以看到一缕暗淡的苍白光线开始从地平线上追逐黑暗。很幸运,清晨意味着打破。那份令我厌烦的不安几乎销声匿迹了。在这座城市的中心,一只公鸡放声啼叫。这忧郁的一天在我朦胧的睡眠中开始。终于,我睡着了。车轮的吱嘎声告诉我,那是一辆马车。我的眼皮睡着了,可我没有。归根究底,一切都是命运。

退休的少校

对我来说,做一个退休的少校似乎是理想的。可惜的是,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只当退休的少校。

我渴望完全成为退休的少校,这个渴望使我陷入徒劳的遗憾状态中。

生命一场徒劳的悲剧。

我的好奇心——云雀的姊妹。

落日里闪着变化莫测的不安;黎明羞怯的遮盖物。

让我们坐在这里。我们能够从这里看到更广阔的天空。广袤无垠的星空使人宽慰。看着它,生活少了些伤痛。一把无形的扇子将一阵凉风送来,使我们厌世的脸上疲劳顿消。

受害者

人类灵魂必然会成为痛苦的受害者,遭受着意外不幸之苦,即便这些事情在预料之中。有的男人总是把善变和不忠看成女人完全正常的行为时,当他发现情人对他不忠,就会对这种令人伤心的意外产生一种毁灭感,正如他总是提出女性的忠贞和节操作为一种教条或应有的期望。还有的人相信一切皆空,当得知他写的东西被认为是毫无价值的,或者他育人的努力是一场徒劳,或者他不可能和自己的情感交流,那么他会有一种被雷劈的感觉。

我们不必去假设,那些经历了这些类似灾难的人言不由衷,词不达意,即便他们在文字里预示过这些灾难。理智断言的诚恳和自发情感的自然毫无关系。奇怪或不奇怪,灵魂似乎遭遇了某些意外,所以它少不了痛苦,它会蒙羞,它会分摊生活中的不幸。我们对错误和苦难有着一样的容纳力。只有那些没有感觉的人才体验不到痛苦;那些最高尚显赫、最审慎明智的人,他们的经历和遭遇恰恰在他们的预料之中,被他们所鄙视。这就是所谓的生活。

一切都是偶然

让我们把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看作小说中的偶然或变数,我们用生命而不是眼睛去读它们。我们只有抱着这种态度,才能解决每天遇到的麻烦,应对世事的变化无常。

行动即对抗自己

动态生活常常像最令人不适的自杀一样打击我。在我看来,行动是对梦做出不公平的判决后,执行的一种严厉酷刑。对外界施加影响,改变事情,克服困难,影响别人——这一切对我来说,似乎比白日梦里的实质更模糊不清。当我还是个孩子时,一切形式的行动蕴含的无用本质就已成为我将自己从万物(甚至从自己)剥离开来的宝贵试金石。

行动即对抗自己。施加影响即离开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