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不安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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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没有材料的自传(18)

然而,我们的父辈以草率的批判,使我们不再可能成为基督徒,但是他们却没能使我们接受不可能;他们使我们不再相信已建立起来的道德准则,却没将对道德的漠不关心和对人类和平共处的规则遗赠予我们;他们将难以捉摸的诸多政治难题遗留给我们,却未能将不去关心这些问题解决办法的思想遗赠予我们。我们的父辈轻率地毁掉一切,因为他们生活在一个有着完整过去的时代。他们毁灭的恰恰是能够给予社会力量的东西,这些东西使他们能够恣意破坏而不用去考虑墙垣的断裂。我们继承了这种破坏及其后果。

如今,世界只属于愚昧无知、麻木不仁和躁动不安。事实上在今天,获得生存和成功的权利和获准进入精神病院有着同等的基础:缺乏思考能力、不道德和精神狂躁。

理性的客栈

在信仰和批判之间的那条路上,有一间理性的客栈。理性是一种没有信仰也能被理解的信仰,不过它仍然是一种信仰,因为理解就是预先假定什么事物能够被理解。

一切都是奴仆

形而上学理论能给我们一种短暂的错觉,我们用它来解释那些费解的东西;道德理论能诱使我们花上一个小时去思考我们终究会知道的东西,也就是所有关闭的门,哪一扇通往美德;政治理论使我们一整天都相信,除了数学运算,当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时,我们已经解决了一些问题……我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应该归纳为这种有意识的徒劳活动,我们聚精会神做这些事情时,虽然它不会产生愉悦,但至少可以使我们感觉不到痛苦的存在。

假定我们被无情的法律统治,这种法律不能被撤销或妨碍,那么文明达到鼎盛时期的最好标志就是,这种文明下的所有人意识到,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我们或许是众神的奴隶,它们比我们强大,一时兴起给我们带上桎梏。不过,他们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们服从——和我们一样——抽象命运的铁腕,这种铁腕高于正义和仁慈,对善与恶毫不关心。

死亡与新生

我们已死亡。我们称之为生活的东西,只是现实生活的睡眠状态,是我们的真实死亡。

死亡即新生,死者并未死。世界在我们眼前变幻无常,当我们以为我们活着的时候,我们已死亡;而当我们死亡时我们又复活了。

睡眠与生活的关系,无异于我们所说的生活和我们所说的死亡之间的关系。我们睡着了,生活便是一个梦,这并非是隐喻或诗歌意义上的说法,它毫无疑问是一个梦。

我们为了使自己出类拔萃所做的一切都参与了死亡,都是死亡。理想若不是对生活毫无价值的承认,又会是什么?艺术若不是对生活的否定,又会是什么?一座雕像是一具死尸,雕刻不过是将死亡刻进不朽的物质里。快乐,就其本身而言,看似沉浸在生活之中,实际上是沉浸在自我之中,是对我们与生活之间的关系的一种毁灭,是死亡的快乐阴影。

活着这个行为正是死亡过程,因为我们每度过一天,我们残余的生命就减少一天。

我们栖身梦境,我们是一团暗影,漫步穿越在虚幻的森林里,而那些树便是我们的房子、习惯、思想、理想和哲学。

我们从未找到过上帝,甚至从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从这个化身到那个化身,我们常常受尽幻觉的宠幸,常常受尽错误的爱抚……

我们从未到达真理,从未停止脚步!我们从未与上帝相逢!我们从未彻底实现宁静,相反,我们总是只得到少许宁静,总在孜孜不倦地追求宁静。

人类的本能

人类有一种幼稚的本能,这种本能使我们推演出一个最崇高的人,如果他是某个理智的人——神圣的天父!——在这神秘而混沌的世界,他那长长的、父亲般的大手为我们指引方向,无论以何种形态或方式。我们每个人都只是一颗浮尘,在生活这场风中起伏。我们不得不依赖更强大的力量,将小手放在那双大手里,因为当今世界总是变幻不定,天空总是无限遥远,生活总是充满矛盾。

我们爬得最高的时候,也只会进一步意识到,一切是多么飘渺而空虚。

或许我们被幻觉牵引;我们肯定不是被意识牵引。

假如有一天

假如有一天我在经济上变得宽裕,以至于能够自由自在地写作和发表作品,我知道我会想念这种很少写作和根本不能发表的不稳定生活。我想念不仅因为这种生活尽管平凡,却一去不复返,还因为每一种生活都有其特有的品质和独特的快乐,当我们过上另一种生活,甚至是更好的生活,这种生活的独特快乐直到渐渐消去才变得那么好,它的特有品质随着生活的渐渐流逝才变得那么特别,而有些东西已消失殆尽。

假如有一天,我扛着自己意愿的十字架,最终到达殉难之地,我将发现在那殉难之地有另一种殉难。并且,我会想念那些碌碌无为、平淡无奇而又不完美的日子。在某种程度上我将变得不重要。

我感到无精打采。在这漫长的一天里,我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做着白痴般的工作。两位同事休病假,其他人也刚好不在。除了身后那个小杂役,我几乎独自一人。我想念能够回顾过去的未来,想念这尽管荒谬的一切。

我禁不住祈求诸神,让我留在这里,仿佛将我锁进保险箱里,以逃避生活的苦难和欢乐。

读书与翻书

黄昏入夜前,最后一抹余光投下微弱的阴影,我喜欢漫步在变化着的城市街道,脑子里什么也不想,我行走着,仿佛一切都已无可救药。我带着些许伤感,这种伤感在想象中比感觉上更令人愉快。我移动双脚的时候,内心翻阅而非细读着一本书,书里穿插的图片快速闪过,让我渐渐形成一种从未完成的思想。

有些人读书和翻书一样快速,他们看完一本书后,对里面的内容完全不知。而我在翻阅心灵中的书籍时,却获得了一个朦朦胧胧的故事,另一个漫步者的追忆,关于黄昏和月光的片段描写,里面的花园小径上,身着丝质衣服的人物走过来,走过去……

我辨别不出一种单调和另一种单调的区别。我沿街走着,在黄昏里走着,在梦里一边读书一边走着,我的确走过这些街道。我出港、休憩,仿佛已登上驶入大海的航船。

突然,在悠长而弯曲的街道两旁,死寂的街灯齐刷刷点亮。仿佛“砰”的一下,我的忧伤瞬间加剧。书已读完。在悬浮于抽象街道的凝滞空气中,只有一团外在感觉的线球,像白痴命运的口涎,滴落在我心灵的意识里。

夜间的城市,另一种生活。观夜的人,带着另一个灵魂。我踟蹰不前,如同带着某种寓意,感觉变得不真实。我仿佛是某个人讲过的故事,讲得如此动听,仿佛是在现实中的这本小说里某一章的开头,便颇有些生动地将我刻画出来:“在那时,可看见一个人缓缓行走在某某街头。”

我还能对生活做些什么?

间奏(一)

生活还未开始,我已抽身退出,甚至在梦里都不觉得生活有吸引力。梦本身就令我厌烦,因为它带给我虚假、外在的感觉,就像走到了一条漫漫长路的尽头。我游离在我之外,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停了下来,徒劳无益地滞留在那里。我还是曾经的我。我从未呆在自以为呆在的地方。如果我要寻找自己,我不知道去哪里寻找。厌倦一切的感觉使我麻木。我有种被灵魂驱逐的感觉。

我观察自己。我是自己的旁观者。我的感觉像身外之物,在我不为自己所知的注视下溜过。我厌倦自己所做的一切。一切事物,追溯至它的神秘根源,都呈现出令我厌倦的颜色。

时间赐予我的鲜花业已枯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慢慢剥去它们的花瓣。这样的做法饱含着莫大的晚年气息啊!

最细微的动作都带给我英雄行为的压力。单单是做出某个姿势的想法就令我厌烦,仿佛我真的想过要去做。

我无欲无求。生活伤害了我。我在这里不舒服,又想不出呆在哪里才会舒服。

最理想的状态就是,除了像喷泉一样装模作样,什么也不去做——喷泉的水在同一个地方升上去,再落下来,毫无意义地在阳光下熠熠闪耀,在寂静的夜晚弄出一些声响,以便使人们在梦里想到潺潺河水,而不经意地发出微笑。

暴风雨来临前

炎热而虚浮不实的一天缓缓拉开序幕,边缘参差不齐的乌云笼罩着整座城市。它们层层堆叠,黑压压地朝着河口漂浮移动。随着乌云的蔓延伸展,街上弥漫着一种模糊的敌意,在对抗快要出来的太阳,就像预示着什么灾难。

到了正午,我们动身去吃午饭时,一种可怕的预期悬挂在黯淡的天空中。丝丝缕缕的碎云近在眼前,越发变得阴沉起来。在这蓝色的空中楼阁中,暗含着某种明朗而不祥的东西。太阳已经出来,却没有一丝可爱之处。

一点半时,当我们回到办公室,天空似乎放晴,但也只是老城区朝着河口方向的小部分天空,那儿的能见度越来越高。而城北那边,那些散云糅合成一朵化不开的乌云,借着黑色手臂尽头的灰白钝爪匍匐前进。它很快就触到了太阳,城市里常有的喧嚣似乎安静下来,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东边的天空也有所放晴,或者说看起来如此,但天气越来越闷热,使人难受起来。我们在偌大办公室的阴影中热得满头大汗。“马上就会有大暴雨了。”莫雷拉一边说着,一边翻过一页账簿。

三点钟时,太阳失去了它的作用。我们不得不将办公室后面的那盏灯打开(时值夏季,这令人沮丧),那里的货物已经打包,等着被运送。接着是中间那盏灯,因为在那填写交货单和记下铁路运输凭单数据变得困难起来。最后,快到四点时,我们这些有幸靠窗工作的职员都看不清了,无法继续工作下去。整个办公室都点亮了灯。维斯奎兹先生打开他那间私人办公室的门,说道:“莫雷拉,我要去一趟本菲卡a,但现在没办法了——马上就要下大雨了。”

“雨是从那边下起来的。”莫雷拉答道。莫雷拉住在里斯本中央林阴大道附近。街上的嘈杂声突然清晰响亮起来,有了几分变化。电车在驶过一个街区时,它的钟声忧伤地响起,我也说不上为什么。

a本菲卡曾是边远郊区,现已完全整合为里斯本的隔壁城市。

秋夜

夏末秋初,冷热交替,空气变得厚重,天色暗淡下来,午后的天空披上一层几乎看得见的长袍,闪着一种虚假荣耀。这一切像是一种错觉,这种错觉使人无端生出一种怀旧之情,它们无限蔓延,像船只的尾波无休无止地蜿蜒下去。

这些午后像高涨的潮水将我填满,心头泛起一种感觉,比乏味更糟糕,但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这是一种说不清的孤寂感,一种全部灵魂的毁灭。我觉得好像失去了仁慈的主,就像一切的实质已经消亡。物质宇宙就像一具死尸,它活着的时候我热爱它,但它消散在这最后一抹晚霞的温暖光芒中,化作一种虚无。

我的乏味呈现出一种惊骇的样子,我的厌烦是一种恐惧。我没有冒冷汗,但我觉得自己冷汗淋漓。我身体没有生病,但心灵的强烈焦虑渗进毛孔,使我浑身战栗不已。

这种乏味是多么强烈,存在的恐惧是多么至高无上,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缓和它,化解它,为它添香,或者使我分出心来。和一切事物一样,睡眠使我害怕,垂死的感觉令我恐惧。同样不可能实现的去和留。同样冰冷而灰暗的希望和疑惑。我是一个空无一物的瓶架子。

然而,如果我的肉眼看见,这衰败的一天在向我做最后的道别,我是多么想念未来a啊!行进在淤滞天空的金色缄默中,希望的葬礼是多么隆重啊!好一支空洞虚无的送葬队伍,走在品蓝中渐渐泛白的、水晶般透明的无边宇宙中。

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或者不想要什么。我再也没有渴望,再也不知道如何去渴望。我再也不了解自己的感觉和想法,人们通常通过感觉和想法来了解自己的渴望或渴望实现的渴望。我不知道我是谁,或者是什么。和那些被埋在断壁残垣下的人一样,我躺在整个宇宙的破败虚空中。因此,我继续跟随着自我的步伐,直到夜幕垂落,一种不同以往的漂浮感带给我一丝抚慰,就像一缕微风拂过,我渐渐对自我失去了耐心。

啊,在这些皓月高悬的宁静夜色里,流淌着苦闷和不安!美好天堂的险恶平静,温暖空气的冷嘲热讽,被月光和若隐若现的星辰笼罩的蓝色阴郁。

间奏(二)

在这个可怕的时刻,我缩小到仅仅成为一种可能性,或上升到成为必死性。

但愿黎明不会到来。但愿我和我栖身的凹室以及它的内部气氛全部精神化而成为夜晚,绝对化而成为黑暗,以便我不会留下影子,来败坏我赖以生存的回忆。

静思

我那颗悲伤的心,欲去寻找申明,命运拥有一份意义!欲去寻找命运,神明掌握命运!

有时候,我在夜晚醒来,便会感觉到无形的手在编排我的命运。

我的生活躺在这里。我心中波澜不惊。

命运的嘲弄

和所有悲剧一样,我的人生最大的悲剧是一种命运的嘲弄。我反感真实生活,因为它是一种罪罚;我反感做梦,因为它是一种毫不费力的解决之道。然而,我的真实生活再平凡不过,且卑微至极,我的梦想生活恒定不变,且激烈至极。我就像一个在放风时酗酒的奴隶——两种堕落集于一身。

是的,我清楚地看见——理性的闪光划破生活的黑暗,将我们周围的物体衬托出来——所有这一切由被称作道拉多雷斯的大街上卑微的、破旧的、被人忽略的和虚假的人和物组成,它们构成了我的全部生活:这间办公室以其卑微彻头彻尾地渗透给了每一个职员,这间按月付费的出租屋里除了租居者生命的结束不会再有其他事情发生,这个街角杂货店老板用人们萍水相逢的方式与我相识,这些站在旧客栈门口的年轻小伙子们,这些日复一日的徒劳无功,这些相似的人物重复着他们并无二致的旧台词,像一出只剩下神秘的戏剧,等着舞台布景将情景展现……

然而,我又认识到,若要逃离这一切,唯有驾驭它或拒绝它。我无法驾驭,因为我无法超脱现实,我亦无法拒绝,因为无论我梦见什么,我还是在我所在之地。

还有我的梦想!深入自我的耻辱,以及将生活放进心灵垃圾场的怯懦。而人们仅仅在酣睡时,当他们打起呼噜,便以死者模样将生活放进心灵垃圾场。他们的平静外表使他们看上去像是高度发达的植物!

我既无法做出一个不拘于自己灵魂的高贵举止,也无法心怀因不真实而毫无用处的欲念,完完全全地毫无用处!

恺撒曾对雄心是什么做出了恰当的界定,他说:“宁做村中第一,不做罗马第二!”我既不是村里的什么,也不是罗马的什么。无论如何,在阿萨姆普卡大街和维多利亚大街受到尊敬的那个街角的杂货店老板,他是一块街区的恺撒。难道我要比他高级?如果没有什么可以证明我比他高级或低级,抑或甚至无法做出比较,那么,我又凭什么比他高级呢?

他便是整个街区的恺撒。所有女人都喜欢他,理当如此。

因此,我迫使自己做着不想做的事情,做着不想做的梦,我的生活……毫无意义,像一座已停摆的公共时钟。

我的朦胧却恒定不变的感觉,以及漫长却意识清晰的梦想,一起组成默默无闻的生活特权。

思想即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