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不安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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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没有材料的自传(9)

这空气的细微移动给我的多愁善感带来仅有的一点宁静!但是,人类的感觉也是如此,我怀疑,意外之财或意想不到的微笑对于别人的意义,比不上一缕清风对于我的意义。

我想睡觉,想做梦。我更清楚地看见客观存在的一切。生活的外在感觉令我感到更舒服。一切都因为我走近街角时,微风起了小变化,触到我的肌肤表面,令我心旷神怡。

我们爱或失去的一切——事物,人类或价值——摩挲着我们的皮肤,从而触到了我们的灵魂,在上帝眼中,不过是这微风,除了想象中的抚慰,适当的时刻,对一切美好的失去,什么也没带给我。

自由与孤独

自由存在于孤独的可能性中。如果你能够脱离人群,不用为了金钱、伙伴、爱情、荣誉或好奇心——这些事物无一能够存活于沉默和孤独中——而寻找他们,那么你才算是自由的。如果你不能一个人活着,那么你就天生为奴。你或许拥有一切精神和灵魂的卓越品质,在这种情况下,你是一个高贵的奴隶或聪明的奴仆,但你不自由。你不能视之为你自己的悲剧,因为你的出生只是命运的悲剧。然而,如果生活压迫你,以致你被迫沦为奴隶,那么你是不幸的。如果你生来自由,具有与世隔绝和自给自足的能力,而贫穷迫使你与人交往,那么你是不幸的。是的,这样的悲剧就是你自己的,并将伴随着你。

生来自由是人类最伟大的卓越品质,使淡泊名利的隐士要高于君王甚至上帝。君王和上帝的自给自足,是通过他们的权力而不是对权力的轻蔑来实现的。

死亡是一种解脱,因为人死之后,别无所求。死亡迫使可怜的奴隶摆脱了苦与乐,以及梦寐以求的上进生活。死亡使君王失去了并不想放弃的统治。死亡使滥情的女人失去了她们珍爱的凯旋。死亡使男人从命中注定的征战中摆脱出来。

我们可怜而荒谬的尸体永远也不知道,它们被衣着华丽的死亡装饰,变得高贵起来。死去的人是自由的,即便他不想要自由。死去的人不再是一个奴隶,即便他为结束奴役生涯而哭泣。像君王这样的人,他的最高荣耀是他的君王头衔。作为一个人,他是可笑的,但作为一个君王,他高高在上。因此,或许死去的人变得丑陋,但他仍然卓越,因为死亡使他自由。

由于疲惫,我拉上百叶窗,将自己与世隔绝起来,于是有了片刻的自由。明天我将重新做回奴隶,但此时——我独自一人,不需要任何人,唯恐被什么声音或什么人打搅——我有属于自己的短暂自由和荣耀。

靠坐在椅子上,我忘了将我压抑的生活。除了一度的痛感,没有什么令我感到痛楚。

我的写作风格

今天,在感觉的间隙里,我对自己的散文风格进行了反思。我究竟是如何写作的?和很多其他人一样,我有一种不合乎常理的欲望,妄图采用一套体系或准则。固然,我总是在采用这些准则或体系之前就写了下来,但是,任何人都是如此。

在这个午后的自我分析中,我发现我的风格体系基于两个准则,在承袭了最优秀的古典作家的风格后,我直接将其中的两个准则当做一切写作风格的一般基础:首先,所言必须要准确地表达所感——如果事情清楚,就把事情说清楚;如果事情模糊,就把事情说模糊;如果事情混乱,就把事情说混乱。其次,明白语法是工具而非准则。

假如眼前是一个举止男性化的姑娘。一个普通人会说:“这个姑娘的举止像个小伙子。”另一个注重说话的表达性的普通人会说:“这个姑娘是个小伙子。”而另一个同样注重言辞要达意、但出于简洁用词偏好(这是一种思想上的感觉愉悦)的普通人会说:“那个小伙子。”而我会说:“她是个小伙子。”我的说法已违背了基本语法规则的其中一条——人称代词和它指代的名词在性和数上要一致。我会把它说得更准确,更绝对,更直观,超越常规、共识和平庸,我不是在说话,而是在讲述。

按照既定的用法,语法将句子分成有效和无效两种。例如,它将动词分成及物动词和不及物动词。然而,一个知道如何去表达的人,偶尔也必须将及物动词当做不及物动词来使用,以便更清楚地表达他的感觉,而不是像大多数人一样含糊其辞。如果我想说我存在,我会说:“我是我。”如果我想说我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而存在,我会说:“我是我自己。”但如果我想说我作为自我演说、自我作用的个体而存在,行使自我创造的神圣功能,我会把存在变成及物动词。如果要达到宏伟壮丽、超越语法的至高境界,我会说:“存在我。”我在这仅有的三个字里阐释了一种哲理。这难道不比那些滔滔不绝的空话更可取么?从哲学和措辞里,我们还能有什么更多的索求呢?

让语法来约束那些不知道如何思考所感的人。让语法来为那些在表达自己时能够主导自己的人服务。曾经有一个关于罗马王西吉斯蒙德a的故事。在一次演讲中,当有人指出西吉斯蒙德犯下的一个语法错误时,他回答道:“我是罗马王,我高于语法。”西吉斯蒙德便以高于语法而被载入史册。多么不可思议的象征!每一个知道如何用自己的方式去表达所想的人都是罗马王。这个高贵的头衔,它存在的理由在于它的至高无上性。

西吉斯蒙德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他同时还是匈牙利和克罗地亚国王(1387年—1437年在位)和波希米亚国王。

——译者。

我嫉妒完整的作品

当我思考所有我知道或有所耳闻的那些高产作家或至少把冗长文章写完的人之时,我就会感觉到一种充满矛盾的妒忌,一种带有藐视的钦佩,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毫无条理可言。

事物被彻底而完整地创造出来,不管是好还是坏——如果不是一流的话,往往倒也坏不到哪里——是的,被彻底地创造出来的事物在我心里不停地激荡着,尤其是那嫉妒的感觉。完整的事物就像个孩子;虽然如同人类一样都不完美,可那属于我们,就好像是我们的孩子一样。

而我那自我批评的精神仅仅允许我看到我的失误与缺陷,而我只敢写些片断以及一些并不存在的摘录而已,我自己——在我所写的只言片语中——也是不完美的。

完整的作品(即便水平低下,也堪称一部作品),抑或是缺言少语的作品,那死一般沉寂的灵魂缺少行动的能力。

沉迷

或许生命中的一切事物都是其他事物蜕变而成。或许一切存在始终都是近似的——基督降临或周围的环境。

正如基督教是品质恶劣的新柏拉图主义在预言性方面转变而成、希腊文化经由犹太文明而罗马化一样,我们的年龄——衰老且易患癌症——由所有伟大目标之间的多重偏差汇聚而成,和谐一致或互相矛盾,年龄的溃败促成了我们肯定自我时所用的全部否定。

我们生活在乐队音乐的间歇之中。

然而,在四楼的这间房间里,我该拿这些社会学问题怎么办?它们对我来说都是梦幻,就和巴比伦的公主们一个样,而让我自己心里充满人文科学完全是一件徒劳的事儿——仿佛对当下进行考古。

作为一切生命的异类,作为一个从梦幻海里分离出来的人类岛屿,作为一个漂浮在万物表面上的无用船只,我将消失在迷雾之中,

上帝或诸神

形而上学总是作为一种潜在性疯狂的可持续形式而使我惊讶。如果我们知道真相,就会明白这一点。一切事物都是体系和近似值。宇宙的不可知就足以让我们去思索。由于作为人类应当认识到宇宙的不可知,所以只有非人类才能真正了解宇宙。

我获得信仰,它像一个封好的包装箱,放在古怪的托盘上,他们希望我接受它,但不能打开它。我获得科学,它像一把搁在盘子里的餐刀,我用它切开空白的书页。我获得疑惑之心,它像盒子里的灰尘——但既然盒子里全是灰尘,为什么还要给我?

我写作,因为我无知。在某种特定情感的要求下,我在文章里堆砌一切关于真理的抽象华丽的辞藻。如果我的情感果断明了,那么我自然会论及诸神,然后将它建构在世界多元化的意识里。如果我的情感悠远深刻,那么我自然会论及上帝,然后将它放置在一元化的意识里。如果情感是一种思想,我自然会论及命运,然后使它碰壁。

有时,纯粹出于韵律考虑,一句话需要用到“上帝”而不是“诸神”。而有时,“诸神”这两个音节必不可少,使我从言辞上改变了宇宙。还有的时候,中间韵、韵律的移位或情感爆发也很重要,而这是,多神论或一神论就占了上风。诸神的使用应文风而改变。

重回童年

上帝在何处,即便上帝从未存在?我想要祈祷,想要哭泣,想要为自己没有犯下的罪行而后悔,想要享受宽恕的感觉,那感觉比慈母的抚摸还要美妙。

在一个圈子里哭泣,这个圈子非常巨大,而且不成形,广阔得如同夏日的夜晚,舒适惬意,温暖宜人,娇柔曼妙,边上还有一个壁炉……能在不可思议的东西之上,在这个圈子里哭泣,我不再记得失败,令人痛苦的事物不复存在,对于弄不懂的未来,我产生了巨大的令人振颤的疑惑……

第二次童年,曾经带过我的老保姆,躺在小床上、伴随着探险故事而沉沉睡去,我那萎靡不振的注意力根本不能集中在故事之上——这些故事曾经穿透婴儿那如小麦一样的金发……所有这一切巨大而不朽,恒久保证,拥有神明一般崇高的境界,这一切存在于万物终极现实深处,那里既悲伤又毫无生气。

一个圈子,一根蜡烛,或者搂抱着我的脖子的温暖手臂……那一把轻柔歌唱的声音似乎要把我弄哭……壁炉边一束火苗噼啪作响……冬日里的温暖……我的意识在百无聊赖地游荡……跟着一个平和而寂静的梦出现在了巨大的空间里,如同月亮在星辰之间旋转……

我收拾我所有的玩具、词汇、图像和短语,深情地将它们安排在角落里,它们是如此亲爱,我感觉自己在亲吻它们,跟着我变得十分渺小,十分无聊,孤零零地待在一间如此巨大而又充满悲伤的房间里,那份悲伤是如此深刻!

在我不玩耍的时候,我到底是谁?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孤儿,被丢弃在冰冷的感觉中,在现实的街角里瑟瑟发抖,无可奈何只能在悲伤的台阶上入睡,被迫吃下幻想供给的面包。我被告知,我那从未谋面的父亲名叫上帝,可这个名字对我丝毫没有意义。有时候,在夜里,当我感觉孤单之际,我就会流着泪大声呼喊他,在心中描绘他的映像,让自己爱戴他。然而,接下来我会突然想到,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或许他和我想象中的样子天差地别,或许那个形象从来都不是我的灵魂之父……

这一切将何时结束——我拖着自己的苦难走过的街头,我忍受着严寒蜷缩过的台阶,夜晚用它的手掌抚过我的破衣烂衫时的感觉?要是有一天上帝到来,把我带进他的房子,给我温暖与爱,那该有多好……有时候想着这情形,就因为我可以如此这样想象,便会快乐地哭泣。然而狂风吹街道,树叶纷纷落到路上。我抬起双眼,看着星辰,那满天繁星此时毫无意义可言。那一切造成的后果便是,没有人愿意收养我这个被人遗弃的可怜孩子,给予我关爱,没有人把我当成玩伴,给予我友谊。

遭人遗弃,我感觉如此冰冷,如此疲倦。哦,风,去寻找我的母亲吧。带着我乘着夜色去到那栋我从不曾见过的房子里。哦,无边的死寂,让我重回保姆的怀抱,把曾经哄我入睡的婴儿床与摇篮曲还给我。

无为

唯一能配得上君子的姿态就是,坚持去做一件他认为毫无用处的事情,去遵守他知道枯燥乏味的纪律,去使用他认为完全不合逻辑的哲学和形而上学思想的规范。

沉思

将现实视作幻觉的形式,和将幻觉视作现实的形式一样重要,一样徒劳无用。沉思的生活,若要完全存在,必须将现实生活的林林总总视作各种零零散散的前提,导致一个不可企及的结局。但是,我们还应当认为,在某种程度上,各种各样的梦值得我们去关注,因为正是这种关注使我们陷入沉思。

奇迹或障碍,一切或虚无,途径或问题,任何一切事物都取决于一个人对它的看法。不断采用新方法去看问题,就是一种重建和续添。这就是为什么爱沉思的人即使从不离开村庄,也能将整个宇宙了然于心的原因。细胞中蕴含着无穷小,沙漠中包含了无穷大。一个背靠岩石而眠的人,那里就是整个宇宙。

但是,有的时候,我们陷入沉思时——一切沉思者都是如此——一切事物突然变得破旧,看得见或重现,即便我们没有看见。因为不管我们如何思考,通过沉思去转化,无论转化成什么,它终究只是想象中的物质。某种意义上来说,对生活的渴望和缺乏知识的求知欲将我们淹没,我们只带着感觉去沉思,凭借触觉或感官的方式思考,存在于思想的内在客体中,就像它是一块海绵,而我们是水。同样,我们也有黑夜,感觉带来的深度疲倦甚至变得更强烈,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这些感觉来自我们的思想。但是,没有月亮或星辰的无眠之夜,这样的夜晚,仿佛一切都朝外翻了个遍——内化的无边无际,随时会爆发,白昼变成了陌生套装的黑边。

是的,成为人类的蛞蝓,爱我们不了解的东西,成为水蛭,对自己的讨厌之处一无所知,这是最好的办法。无视是为了生活!感觉是为了遗忘!啊,一切事物消失在古老帆船绿里泛白的尾波里,像高高的船舵(它是古老船舱眼睛下面的鼻子)溅起冰冷的水花。

自我高贵

站在市郊的石墙边,我只要瞥一眼开阔的原野,给我带来的自由要比别人的一次完整的旅行带来的还要多。每一个视角都是倒金字塔的顶点,它的根基是摇摆不定的。

过去某个时期惹怒我的某些事情,如今使我嗤之一笑。其中一件事,我几乎每天都想得起来,就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乐衷于嘲笑诗人和艺术家的方式。正如给报纸写稿的知识分子所猜想的,他们并不总是带着优越感去这么做,而是常常带有钟情的意味。但是,他们就像去喜欢一个孩子,而孩子们对生活的必然性和准确度还没有什么概念。

这常常惹怒我,因为我天真地以为,这种外在的微笑是冲着做梦和内心确信优越的自我表达去的。事实上,它只是对一些不同的事物做出的一种反应。而我曾经把这种微笑当成一种侮辱,因为它似乎隐含着居高临下的态度。如今,我把它看作一种无意识的怀疑迹象。就像大人常常在孩子身上发现他们不具备的机灵,我们在专注于做梦和表达时,微笑者同样在我们身上发现了令他们怀疑的不同点,正因为不熟悉,所以令他们发笑。我倒愿意他们中间最聪明的人偶尔发现我们的优越性,然后神气地发笑,来掩盖我们优越的事实。

但是,我们的优越性和很多做梦者想象的不一样。做梦者高于行动者的原因不在于做梦要高于现实。由于做梦比生活更实用,做梦者比行动者从生活中获得的愉悦要多得多,丰富得多,所以做梦者具有优越性。简单地说,做梦者是真正的行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