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感到身体越来越不好。他体格本来不错,又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却一天天衰弱下去,经常气短、心慌、发烧不退,甚至吐血。衰弱的身体也影响他的情绪,使他那好作奇思异想的热情冷淡了下来。病态的敏感代替了激情,常常无缘无故地叹息落泪。他觉得没有享受人生的乐趣,自己的生命就要逝去;又想到可怜的妈妈就要陷入破产的境地,不觉心中十分难过。他的心灵在呼唤:“上帝呀,我这一生经历了多少人间恨事,经历了使我生活动荡不安的多少风暴,以至生命对我来说简直成了负担,但愿结束这一切的死亡来临的时候,它会像当年一样,不会让我感到更大的痛苦吧!”
温柔善良的华伦夫人见卢梭病成这个样子,心疼极了。她日夜看护,细心照料,终于使他起死回生。他俩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生命仿佛糅合在一起了。
卢梭的精力并未复原,胸部有时还疼痛,身体软弱无力。住在这所阴暗凄凉的房子里,卢梭总也打不起精神。为了使他早日康复,让他能喝上新鲜牛奶,华伦夫人决定搬到乡下去。而为了保住年金,这所破房子也不退。
他们在尚贝里旁边的沙尔麦特村找到了一所很漂亮的房子。它坐落在半山腰上,山谷有一条小溪,不远处还有一眼清泉;房前有花园,上面是葡萄园,下面是果树,对面有一片栗树林。对卢梭来说,是一个非常理想的地方。1736年夏末,他们住到这里。第一夜在那里睡下时,卢梭异常兴奋,他抱着可爱的华伦夫人,激动得睁着热泪盈眶的双眼对她说:“啊,妈妈,这真是最幸福最纯洁的住所啊!”妈妈的真诚和善良,使卢梭得到了许多宽慰,加上美丽的田园风光,还有饲养家畜,收获水果,给生活增添了平静和幸福的成分,使他的精神一天天地好起来。
到了冬天,卢梭和华伦夫人告别了可爱的沙尔麦特,回到城里。回城后,卢梭不再教音乐,对娱乐和社交也失去了兴趣,整天只和华伦夫人以及医生萨络蒙先生在一起。萨络蒙是个正直而有才华的人,对于宇宙法则有着相当明智的见解。卢梭认为听他那些富有教益的有趣的议论,简直比服用他所指定的那些药剂更有益。为了更好地理解萨洛蒙先生所谈的话题,卢梭开始寻找与之有关的书籍,主要是能把科学和宗教信仰融合在一起的论著,他碰巧弄到了一本拉密神父写的《科学杂谈》,反复读了上百遍。卢梭觉得好像有一种力量把他逐渐引向了研究学问的道路上,他勤奋得也好像要永远活下去似的。这样做别人认为对他身体有害,他却感到有益,既有益于心灵,也有益于身体。这样读书对他来说是一种乐趣,使他不再考虑自己的那些疾病,痛苦也就因此而减轻了好多。这就是卢梭走上献身学问的独特之路。在健康不佳的时候,他把努力学习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看成是件美事。即使去另一个世界,他感到惟一的需要,就是带足够的知识去。所以他不顾一切地积累知识。不久,他又开始出门,读遍了附近沙布尔书店里的书,还选购几本,准备带到沙尔麦特去阅读。积雪刚刚开始融化,他就迫不及待地返回沙尔麦特。在乡下除了做一点照料鸽子之类的事情外,他还继续读书,并且摸索出更有效的学习方法。
起初他认为,要将一本书的内容融会贯通,就必须具有书中所涉及的一切知识。因此,每读一本书,就得查遍好几个图书馆,他终于感到事倍功半,转而采取相反的方法:先就某个知识门类单独加以研究,一个一个分别研究下去,直到它们在某一点上汇合起来,即在那里对各门知识进行综合。卢梭勤于思考,善于总结经验,这帮助他走上了正确的学习方向。他先对所有门类来一个初步了解,这可以试探一下自己的天资,也可以判断一下自己最适合研究哪门学问。这样一来使卢梭克服了只要用功的时间稍稍一长就感到疲倦,甚至不能一连半小时集中精力于一个问题的坏习惯。现在他改为连续研究几个不同的问题,这样做以后即使毫不间断,他也能轻松地一个一个地寻思下去。一个问题就可以消除另一个问题所带来的疲劳,而不用休息脑筋了。这样对知识交替地进行研究,使他获得了更好的学习效果。
当然,他还是劳逸结合的,生活也很有规律。每天日出以前,他就起床散步,沿着邻近果园的一条小山路,一直走到尚贝里,边走边为他心爱的女人祈祷;回来的时候,他总是绕一个大圈子,以兴奋的心情观看周围的田野。他还从远处眺望妈妈的窗口,如果百叶窗已经打开,他就赶紧跑到她的床前去拥抱还处在半睡半醒状态中的妈妈。这种拥抱使他感到既甜蜜又纯洁。用过早餐后,他和她还要畅谈一两个小时,然后卢梭便开始读书。
一个时期,卢梭所看的是一些哲学书籍,如安东·阿尔诺所著的《逻辑学》,洛克的论文,马勒伯朗士、莱布尼茨、笛卡尔的著作等。不久他发现这些人的著作总是互相冲突,想把它们统一起来,却弄得头昏脑胀也毫无结果。这以后,他采取了另一种方法,效果很好,那就是每读一个人的著作时就拿定主意,完全遵从作者的思想,不掺入自己意见,不和作者争论,先在自己头脑中储存一些思想,等头脑里装满以后,再加以比较和选择。这样做了好几年,果然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知识,可以在此基础上进行独立思考。
后来他又转而学习几何学和代数学,以训练自己的记忆力和掌握要领之间的联系。他还花了很多时间研究拉丁文,终于达到了能够轻松愉快地读一些拉丁文著作的水平。他读书成癖,无论到鸽棚、菜园、果园或葡萄园,总是随身带着书,干活的时候,几乎像傻子似的,嘴里不断在嘟哝和默诵些什么东西。
卢梭忙于研究学问,过着最纯净的读书生活,但由于他的神经过敏症并未好转,在安适、宁静的生活中情绪也不平静。他读了些生理学,就开始琢磨自己的身体构造和各部分的机能,经常感到某个地方出了什么毛病,甚至认为自己心上长了一个肉瘤,并想方设法来治好它。他听说蒙佩利埃有个叫费兹的医生治好过这种肉瘤,就决定前往治疗,妈妈也鼓励他去。卢梭乘马车前往蒙佩利埃路上,结识了同路旅行的拉尔纳热夫人。她主动引诱卢梭,使他一度陷入情网,忘掉了一切,包括自己的病,也包括华伦夫人和沿途风景。只是在和她分手后,他才去莫朗市参观加尔大桥。此桥是古罗马人的一个宏伟工程,建在荒野之中。面对这个气势磅礴的建筑物,卢梭感到自己的渺小。到尼姆时,卢梭还参观了罗马竞技场。这一段激动人心的旅途使他的郁闷症完全好了。到了蒙佩利埃,他才想到治病的事。费兹医生看不出他有什么病,只说他神经方面有点问题。住了大约两个月,病情未见好转,只得离开蒙佩利埃。
回到何处?卢梭脑子进行激烈的斗争,因为妈妈和拉尔纳热夫人都来了信,后者催他去同她一起生活。最后,他想到善良而又温存的妈妈为了自己已经负了不少债,内疚之情终于占了上风,他踏上了返回尚贝里的归途。
归途中,他设法通知了妈妈。以前每次和妈妈重逢时,都像节日一样欢天喜地,所以离家越近,他的心跳得越厉害。可是走近家时,门前、窗口、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卢梭心慌了,怕出什么意外。急忙走进屋里,佣人们都在厨房吃点心,一点也看不出是在等待他的样子。他上楼看见他深爱着的妈妈,马上扑倒在她的脚下。“啊!你回来了,我的孩子。”她拥抱着卢梭说,“你一路上好吗?身体怎么样?”卢梭感到这样的问话与已往重逢时有些异样,这时才往意到旁边还有个年轻人。他动身以前见过这个人,现在好像住在这里了。卢梭顿时感到,自己在家中的位置已经被这个人占据了。这人叫温赞里德,是华伦夫人同乡、理发师。他以这个职业奔走于上流社会,如今来到了夫人身边。夫人本来好客,又是同乡,自然热情接待。
此人言谈庸俗、粗鲁,但干起家务琐事来十分热心、勤快,并担负起了监督雇工的责任,使夫人产生了好感,认为他是帮助自己料理农活的宝贵人才。所以她有意要把他拴在身边,并坦率地向卢梭说明他们之间的一切。得知此情,卢梭感到突然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他所设想的幸福的未来,顷刻间化为乌有。卢梭从少年起就把自己的生命和她联系在一起,现在第一次感到了被抛弃的孤独。妈妈劝说卢梭,说他什么也不会失去,她对他的爱丝毫也不会减少。她竭力让卢梭明白,他的一切权利都没有改变,只不过同另一个人分享而已。卢梭泪如雨下,跪下来搂住她的双膝说:“不,妈妈,我太爱你了,决不能使你的品格受到损害,占有你,对我来说太宝贵了,我不能同别人分享……我宁愿去死,也不肯享受足以贬低我所爱的人的品格的那种快乐。”卢梭决定实践自己对妈妈所说的话,从那时起,他就只用一个真正儿子的眼睛去看自己所热爱的这位妈妈。通过学习而培养起来的和善心肠,也使卢梭去宽待那个年轻人,像阿奈过去所做的那样。而温赞里德却不领情,认为他是个学究,只会空谈,所以对卢梭很冷淡。
不久,这个年轻人竟成了一家之主。卢梭必须在他面前做出恭顺和惟命是从的样子,不然,他就会去责备妈妈,这样会令卢梭更加难过。妈妈对卢梭的态度也有了变化,他们之间越来越疏远,再也没有过去那种推心置腹的亲密关系了。卢梭在痛苦了一段时间之后,决定离开夫人的家。夫人也欣然同意,并托朋友在里昂给他找到一份工作——到马布利先生家做家庭教师。
马布利先生家有两个孩子,大的八九岁,聪明活泼,但也浮躁贪玩;小的性格固执,什么也学不会,像个傻瓜。卢梭教他们感到很吃力。从知识上,做家庭教师胜任有余,但他缺乏耐心,当学生听不懂他的意思时就气得发狂,如果他们表现出不听话,就恨不得把他们杀死。这样一来,学生不仅学习进步不大,性情也变得越来越坏,特别是那个小的,常常把卢梭气得火冒三丈。
由于未能胜任自己的工作,马布利先生又不主动辞退,卢梭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他如受煎熬般地干了一年,沙尔麦特的生活片断不时浮现在他的脑际,他便不顾一切地放弃了这项工作,一路飞驰,带着满腔热情回到家里。妈妈仍以无可挑剔的好心接待了他,但他很快就感到,以往的那种幸福已经永远失去了。卢梭又一次陷入迫使他出走的境况之中。
卢梭仍然深爱着妈妈。看到她越来越差的经济状况,十分担心她的前景。自卢梭走后,那个新管家好讲排场,尽情挥霍,致使她的年金超支,还未到手的收益也作了抵押,欠下很多房租,债务越来越多。为了不让妈妈陷入绝境,卢梭设想种种挣钱方法,但他知道,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学识和才华在文坛立足,转而想到他一直没有放弃过的音乐。这些年他在研究记谱法上有所创新,即用数字来记录乐谱,使记谱变得既简易又准确。这项成果如果能被推广使用,他想肯定能得到一大笔钱,它完全可以拯救妈妈。
怀着这样的热望,卢梭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动身离家,奔赴巴黎。